“学识可忘,为何连行动言语性子都变了?”司马显出他的咄咄逼人。
哥一时语塞,继而强调,“我未见涩琪何处变了?”
“涩琪与你非一母所生,从未把你放在眼里,难道你就没想过她不是——”
“司马!你闭嘴!”我厉声大叫。
司马被我吼得一惊,没有再说下去。他见我偏心偏得厉害,狠狠咬住牙根,惨笑,“好,你就继续当你的涩琪。”话音刚落便拂袖而去。
郡瑜望过来,仔细端详我的脸,端详许久之后,叹了一口气,反问道,“你怎会不是涩琪?!”虽然这么说,可他显然也察觉到了异样。
我讪讪地笑着应和,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夜深了,城中的喧闹早已散去,屋外传来簌簌的声响,寒冷从每一道空隙钻进来。郡瑜躺在我的身旁,忧心忡忡,又不敢辗转反侧惊扰了我,只好翻身坐起来在黑夜之中暗自神伤。他不知我紧闭双眼却未睡着。看着他脸上挂着的两行泪,我突然感到一阵愧疚,为什么我要把哥哥也卷进这生离死别的痛苦中来……
翌日,天蒙蒙亮,我便醒了。睁眼就看到郡瑜的睡脸,日子仿佛回到了许久之前。我笑,感到一丝丝温暖从心底燃起。
感到有了一点精神,便悄悄起床,不敢惊醒疲倦至极的哥哥。走到外屋,连翡翠绿珠都还在沉睡之中,我蹑手蹑脚,一边扣着衣服,一边走到门口,推开了门。一股冰冷的气息迎面扑来——下雪了!
我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还没来得及仔细端详粉妆玉砌的院子,却赫然发觉廊下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司马?你怎么在这里?”我失声惊呼。
他本已被我的病折磨得心神俱疲,又天寒地冻地不知站在这里多久,此刻连我唤他也没有反应。我扶住他的身体,感到寒气一丝丝从他白狐裘皮的外衣之下散逸,那僵冷的身体像是没了温度似的。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艰难地咽了回去,神情一瞬间悲戚到了极点。
我知道疾病折磨着的不仅是我自己,也折磨着同我亲近的每一个人。他们忍受着绝望,却还要对我强颜欢笑。再坚强的人也无法经受得住一次次的希望落空,那个自信淡定,不愿受到羁绊的司马硬是被我的病害成这样。
“你是不是疯了!你会冻坏的!”我用力地搓他的手,哈着气。
“我怕,怕你同钰儿一般突然……我不敢离你太远……”他的嗓音中带着哽咽。
他的话令我不由得潸然泪下,“我不会……不会……就算我真的死了……”
我第一次提到死这个字眼,刺得他整张脸都显出不可名状的痛苦。“不会的,我们一定能找到救你的办法。”他的语气一瞬间又变得坚定起来。
我点头,不管相信不相信,我都拼命的点头。即使不信自己能够得救,我也信他的承诺。他的脸被冻得冰手,双唇也失了温度。我流着泪,用自己的唇去温暖他的脸……
“涩琪……”哥突然出现在身后,既惊讶又尴尬,但眼底显而易见的是深深的失落。
我慌张地挣脱了司马,他本想挽留的手被我轻推一下之后悬在了那里。我低声嘱咐,“回房睡一觉,我不想见你也病倒。”
“商商……”他还想说什么,被我打断。
“我知道自从我生病,你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为了我,你四处奔波。你不把其中的辛苦告诉我,难道我就真的看不出来?你要是有个闪失,我怎么能安心?”说到这里,我回望一眼身后的郡瑜,“趁哥哥在这里,他可以照看我,我求你好好休息几日,然后陪我去见东方先生。”说完,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便大声地唤小吟。小吟应着,穿得乱七八糟,匆匆忙忙从屋里冲出来。“带公子回去休息!”我一副主人的口吻命令道。
司马沉沉地望了一眼我身后的郡瑜才默默离开。他受伤的眼神仿若我选择了哥哥而抛弃了他。我心痛至极,难道他觉不出我的苦衷吗?
转过来,我对郡瑜说,“哥,我有些事想告诉你……”
哥一怔,立即有了不好的预感。
“哥,我确实不是涩琪……”
……
“两千年后?……女孩?……夏商商?……”郡瑜听完我的叙述,只重复这三个词语。令我意外的是,他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难怪……”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面上露出一丝尴尬,我也莫名地脸红起来。与此同时,他却又想到另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真正的小涩琪早已死了。
“哥……”我想说些什么劝他,又怕他不再认我,于是小心地问,“我,我还可以叫你哥吗?”
郡瑜让我这句话唤醒,苦笑着答,“那孩子从不认我,只有你,哥哥长哥哥短地唤我。”
我放心了。这一日,精神好了许多,吃了午饭,我甚至在郡瑜的帮助下爬到了亭台之上赏雪景。我同他讲外婆家的雪天,讲顽劣的我如何同小姨爬上树偷桑葚……
“不管能不能得知回去的方法,问过东方先生之后都跟哥回家,好吗?”郡瑜望我的眼神多了一层看不透的深意。我知这邀请意味着什么,也知必不能拒绝这样的邀请,只好点了点头。哥轻揉我的头顶,宠溺地搂住我,“你长高了,都到哥的下巴了。”
是的,我长高了,如果我能够留在这个时空活下去,我会变成什么模样?是适应这新的身体变成丰姿高雅的贵公子还是顺从内心一辈子男扮女装?也许正因为有太多的矛盾和不合常理,才注定了我必须消失的命运吧……
抬起眼,望见亭台对面的司马。他不知在那里已立了多久,深邃的双眼就如同那谭结了冰的池水,见我看到了他,便飞快走开了……
郡瑜自知道我身世的真相,便换到外屋睡小吟的床,司马也不方便住在这个屋,只好在其他房间休息。转眼到了约定的日子,前一晚,郡瑜一夜无眠,我听他整晚翻来覆去,心里也着实难过。混混沌沌熬到后半夜,我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清晨,我被一双温柔的手扰醒,司马来唤我起床,他特意选择郡瑜不在的时机,压低声音对我说,“无论如何,我只求你一件事,若是回得去便罢了,若是不能,答应我留在这里,我无法忍受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离开……”他说到这里喉咙便塞住了。
我咬了咬自己的下唇,而后淡笑着应允,“我知道了。”
他放了心,照顾我起床。我刚刚收拾好,哥哥便从外屋进来。我们三个人互相望着彼此,都感到一股近乎窒息的痛苦。
坐着马车入皇宫,我早已没了夏商商该有的热情和好奇。无论是高墙外还是高墙里的人,同样有着缺憾的人生。渺小如我,也能够拥有自己平凡的幸福,伟大如一代君王,却无法挽救自己最爱的人。我在这不属于自己的时空里学会了欣赏人生的不完美,正是这些缺憾才让人生更加丰富。
我在一个小太监的引领下去见这个时代最有智慧的人,他熟悉世间异事,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冷色的帷幔之后,轻烟袅袅,我踏入,见到一位清瘦的男人。听到脚步声,他从容地放下手中的书卷,清澈的双眼透着睿智的光芒。不知为什么,我忐忑的心竟然平静了许多……
“怎样?!”
我一出宫门,哥哥便第一个冲上来问。更远一些的司马虽面色镇定,可我看得出,他比哥哥还紧张。我从哥哥的脸望到司马的脸,而后嘴角上扬,露出一抹灿烂的微笑。
哥百感交集,眼眶发红,喃喃地说,“这就好了……”
司马依然一言不发,可是紧绷着的嘴角总算放松了。我扬起满脸的微笑,朝他招手。他迟疑片刻,才走了过来。我一手拉着哥哥,一手牵着司马,开心地说,“我们先回家。”司马点了点头。
回到家,心思慎密的司马就要问我东方先生都说了些什么。我不满地抱怨,“难不成你很想我早点消失?”
“司马不是那个意思。”哥哥居然替他说起话来。那两人互相望了一眼,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我见状,摆了摆手,接口道,“我明白,我的病拖不了多久了,你们是怕我再不回去,就没有机会了对吗?”我若无其事的表情反叫他们更加伤悲。
“我饿了,吃了饭,再慢慢讲给你们听。”我偷偷瞥了他们一眼,而后把话题岔开。
傍晚时分,哥哥在廊下寻到我,同时将一片薄薄的半透明的东西塞入我的手中。
“是什么?”我展开,发现是一张黄色的薄纸,“哥?!”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试了好多办法,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哥伸手从我的颈间拉出红色的丝线,拇指划过光滑的翡翠表面。
“哥,还有一件事,请你帮我……”我欲言又止……
48-星云铜镜
第二日我被郡瑜的体息惊醒,天还未亮,他已经装点好了行装,来到了我的床前。我一见,便搂住他的脖子,心中的酸楚蔓延成海,“哥,不管能不能寻到,两个月之后一定要回来……”
“照东方先生所说,一个月就能回来了,放心,我寻到那祭器就回来。”
我搂着他不松手,眼泪成串落下,“哥,我舍不得你,真的舍不得……”
哥闻言,沉重不连贯的呼吸伴随着加紧的拥抱将我原本就瑟缩的心揪得更紧了。我坚持要送他到门口,郡瑜无法,只好让我跟到门外。我望着马背上的哥哥,哭得双眼红肿。
“哥……”我哆哆嗦嗦地解下脖子里的翡翠戒指递过去……
“怎么回事?!”司马闻讯赶来的时候,门口只剩下我。翡翠在一旁扶着我,连大气也不敢出。司马喝退了翡翠,而后扶住我的双肩,厉声质问,“为何什么都不告诉我?你究竟让婓郡瑜去做什么?”如果不是因为我重病缠身,他恐怕会撕碎我。
我把散乱的目光收回来,聚集在司马盛怒的脸上,“我告诉哥,西域的一处部落,他们称自己吐火罗人,那部族之中有一件转换灵魂的祭器,可以让我回到自己的时代。”
他一听,怒火中烧,“夏商商,无论你怎么迷恋斐郡瑜,也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又急又气,“至少,这京城中,我能比他召集来更多的人马,拊离也能够在那里接应我们!我究竟在你心里有没有分量!!”话音刚落,他便要吩咐仆人准备马匹出发。
我一把拖住他,摇着头,“不用,司马,不用去……”司马转过头来,我哑着嗓子告诉他,“没有什么吐火罗人,也没有那样的祭器,我不忍心哥哥眼睁睁看着涩琪再死去一次才编了那个故事骗他……”
一向镇定的司马竟踉跄了几步才站稳,我点了点头,证实他的猜想,“是的。东方先生也帮不了我,他也没听过能够穿越时空的器物……”
“商商……”他的眼眶蓦地转红。
“两个月,我想我等不了那么久了,哥哥回来之前,请你留在我身边……”司马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搂住,我靠着他低念,“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死去……”
空气中弥漫着越来越寒冷的气息,湖面上结着厚厚的冰,偌大的园子里没有一处绿色,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机。火热的炭火让屋内温暖如春。我清楚这个日渐虚弱的身体是一个叫涩琪的男孩的,却被一个名叫夏商商的女子占据着。现在,这个身体再也无法承载我的灵魂。昏昏沉沉躺了许久,沉重的眼皮感觉到亮光的侵袭。
“觉得怎样?”
帷幔被拉了开来,我朝进来的人笑了笑,想坐起来,却没有一丝力气。
“你们都下去吧。”走进来的司马挥退了下人。
“是的,公子。”翡翠拉起在床榻边抹眼泪的小吟和绿珠离开了屋子。
冬天是如此漫长,一个月如同一个世纪。每当我想放弃,司马眷恋的眼神便在眼前晃动,他再也无法掩藏自己的痛苦,他怕我在某一刻突然就离他而去,那份小心,那份惶恐,深深刺痛了我。为了他,我撑过一日又一日,为了他,我不敢睡,只因害怕自己会从此不醒。
温暖如春的屋子,司马握住我的手,我却把手缩进被中,不想让他触摸到双手的冰冷。他知道我为了他每日苦熬,每当夜深人静,我无数地听到他在我的床畔哽噎。如今,我们不需言语便能够了解对方的心,静静地凝望着彼此,把对方的模样刻进脑海,印入魂魄……
“公子,公子,外面来了一个奇怪的人!”小吟忽然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
“慢慢说。”司马对小吟摆了摆手,把他赶出了外屋。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从外面传进我的耳朵。
“那个怪人很高,穿的衣服也很奇怪,说的话听不明白,他只拿来了这个!”
“让他进来。”司马好像一刹那间让什么东西给箍住了喉咙。
小吟的叙述,司马的紧张,让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司马随即走进来,手中拿着一枚翠色的戒指。
“哥哥?”我差点晕过去。司马将戒指放入我的手中,低声劝我不要过于激动。在屋里等待小吟领进那个陌生人的时候,我按住急促跳动的心脏暗自寻思,难道哥哥出了什么意外?为什么戒指会在一个异族人的手上?
“别胡思乱想。”司马看出我的心思,望着戒指说,“他让人带信物过来,说明他发现了什么,却无法立即脱身回来。”
我想想有理,悬空的心稍稍放下了。片刻之后,小吟领着人进来。走进来的异族人和小吟形容的一模一样。我的眼光不时向他的身后张望,奢望着也许有那么一个人就在他的身后。
来人递过来一个青色布包,嘴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司马代我接了过来。那人见我们听不明白他的话,也就不再开口,只在确定我亲自收到东西后就转身离开了。
“等,等一下……”我还不知道哥哥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么就走了。那人脚力极快,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司马一怔,让我躺下后,立即起身追了出去。
等待了一阵,他们还没有回来。我伸手打开枕边的青色布包,金色的圆形铜镜出现在我的面前,有些地方泛着斑驳的青,即使这样,仍清楚地辨得清镜子背面的星云图案。飘渺的云朵,隐匿在云朵之后的繁星,似乎蕴含着某种诡秘的力量。指尖是粗糙的触感,拿过铜镜,却看不清自己在镜中的影像。眼前是郡瑜微笑着的脸,不要那么笑,我会心痛,铜镜从我手中滑落,掉落在床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