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小白!”
我循声去望,只见一团白色的雪球转瞬钻入了我的桌子下面,蹭着我的腿绕了半圈,又钻到椅子下面。
“小白,出来!”
一个背着旅行包的小男孩七手八脚追过来,冲着我的腿喊。白色的泰迪狗不情不愿地从我的椅子下面爬出来,回到小主人的身边。小男孩才六七岁,发色有一点黄。我对他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着了迷,清澈的眸子如同一汪碧水。他也用同样专注的目光打量着我,用一种属于孩童的认真和执着。
“Hi,你好。”我看出来他的血统里掺杂着或多或少的异国元素。
他不说活,噘起小嘴,“噗”一声,用口香糖吹了一个泡泡——
“William?”
我意外地看到了姗姗来迟的小姨。妈妈让我来接搭航班赶回来的小姨和未来的小姨夫。但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姨夫莫名地让我紧张了一路。
小姨还是那么漂亮,黑色的大衣衬着白净的脸蛋越发的楚楚动人,鼻尖那一颗黑痣是我自小就看惯的,此时不知怎么,我只觉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我抱着她就哭,把小姨的眼泪也给招惹了下来。
“噗”
小男孩挨着他爸爸的腿用专注安静的眼神望着我,嘴巴里的口香糖又蹦出一个泡泡。
“William。”他的爸爸低声呵斥。
我这才将目光战战兢兢地转向了小男孩的父亲。那是一个和蔼儒雅的男人,相貌平平。未来的小姨夫在大使馆工作,William是他与前妻的孩子。小姨望着他的时候,像极了玉叶姐望着哥的样子。我心里刺刺的疼,善良的玉叶从来没有责怪我毁了她与哥哥的幸福。我很难想象当司马把涩琪冰冷的身体送回去的时候,她一个弱女子是怎么为下落不明的丈夫撑起整个家来的。那些苦难过了两千年,才被人知道,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从杭州市区到外婆家还有一两个小时的路程,我们的车经过西湖边的时候,小姨指着那影影绰绰的断桥给William看。William听完那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眼睛里有一瞬不属于孩子的凝思。许久,他转过头来看我,突然脑袋一歪,就靠到了我的怀里。
“困了吗?”小姨惊异地看着后车座上的William依偎着我的样子。
William不吱声,或许是长途飞行令这个好动的孩子也累了。我抚摸着小William那一头浓密的头发,把脸贴近他的头顶。我隐约感到牵扯的因缘,却又说不出,只是一眼看到这孩子就喜欢。
“他们两个倒是很投缘。”和蔼的小姨夫见到William同我一见如故,意外而喜悦。泰迪狗小白趴着窗户兴致勃勃地望着车窗外美丽的西子湖,忍不住发出欢快的呜咽。
在老家待了十几日,我独自一人先回家。坐在地铁里,我翻开报亭里买的报纸,金融危机还在持续,油价上涨,就业压力,谁谁谁酒后驾车了,某某某怀孕了。轰轰的地铁在轨道上发出的响声配合着我翻着报纸的声音。
倒卖西汉文物的疑犯落入法网——我折起报纸,仔细地看起这则新闻,报纸上那个疑犯赫然就是火车上曾坐在我对面的男人。新闻里说丢失的文物除了一个夔纹木函,其他均已找到,我下意识的把腿边的行李箱往里拉了拉。
回了熟悉的家,从邻居家领回可乐,孤单了十几天的可乐一见我,放下架子迫不及待直扑过来,屁颠颠跟我进了屋。我把行李箱里的衣物拿出来洗,最后箱子里只剩下了牛皮纸包着的夔纹木函。可乐没好气地绕着它东嗅嗅西嗅嗅。
我赶走可乐,把木函放在了自己的床头,然后打开了电脑,开始找工作。我不想再如从前那般胡混日子,挥霍生命。人生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生老病死,哪一样不是伤筋动骨的痛?不必等到尝尽了苦痛才懂得去珍惜生活。丢了工作,我可以去再找一份回来,可有些东西,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在各个招聘网站间浏览了一会儿,无意之中打开一个网页,一则消息映入了眼帘:在敦煌一古墓中发现了保存完好的纸,经检测这些纸出于西汉时代……
这?……
“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郡瑜的声音似乎在耳边回荡着。手中的咖啡杯越握越紧,难道,他在那个古老的部落……
时过两千年,我绝不可能弄清楚在哥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只要活着就好,只要活着,也许望眼欲穿的玉叶姐能够等到他回家的那一天,只要活着,也许哥还有机会从司马的口中听到我安然无恙的消息……
而司马,他怎样了……
50-结局
列车缓缓驶入站台,我重新踏上了北京的土地,周围都是些为了梦想来到首都的人们,衣着朴素的小镇人,还没脱去稚气的学生,满怀踌躇的年轻人,大城市永远不乏涌入的人群。
同趴趴熊合租公寓的小吕结婚了,我暂时有了落脚的地方。拿到趴趴熊藏在门边的钥匙,我进了屋,成大字型躺在床上,闭上眼却猛的坐起来,拉过行李箱,翻出那个夔纹木匣,模糊的夔龙纹,司马曾笑话过我连夔龙都不认识,居然认为是牡丹花。匣子里斑驳的铜镜是郡瑜寻找来的,我抱着木匣许久,才小心地放进了柜子里。
收拾好行李,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去超市买了些东西,准备了一桌丰富的晚餐。下班回来的趴趴熊随手把钥匙搁在了门口的鞋柜上,“不好意思啊商商,没去接你。”他走进来,习惯性地搔搔额角。
“你要上班的嘛,晚饭做好了,洗洗手,快过来吃吧。”我摆好手中的碗筷。
“你的手艺还是那么好。”趴趴熊往嘴里塞着肉丸子。
“你喜欢就好。”我微笑。
“商商……”我的眼睛并没有笑意,被他发现了。
“怎么了?”
“是不是被失业的事打击的太厉害了?”趴趴熊瞅着我。
“为什么这么说。”我抿了抿嘴唇。
“感觉你安静了许多。”他眯起眼睛打量着我。
“是累了,坐了一夜的火车。”
“是这样吗?”他还是有些不相信。
“当然是,吃菜吧。”我夹了个鸡腿给他,堵住他的嘴。
是的,我的确变了,心里总是空得难受,没来由的会发呆,有时候同别人说着话,思绪就飞走了。廊下那一树红梅,花该谢了吧。过了年,老夫人该着急他的婚事了。翡翠绿珠也该许人家了。小吟那个死心眼的孩子可要照看好啊……
我这才发觉,自己唠唠叨叨有那么多的话没有嘱咐就离开了。而我最想说的是,无论哥哥在我心底有多么重要,也重不过他。我想念他双臂抱紧我的温暖,想念他修长的指尖滑过琴弦留下的颤动。我欠他一句表白,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休整了几天,以前的朋友给介绍了几个面试的机会,找了住处,我准备重新开始生活。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去完成。
步入街道,一样的拥挤人群,一样的车来车往,一样的匆匆脚步,一样的灰色天空,乘了地铁换了公交,我驻足在博物馆的门口,抬手遮挡了下阳光,看清了硕大的招牌,踏上了台阶。
“小姐,请问有什么事吗?”门卫拦住了我。
“麻烦您联系一下负责人,我是来归还夔纹木函的。”
“请稍等下。”
我耐心的等待着,一杯水的功夫,一个戴着眼镜,穿着中山装的老人出现在门口。“你好,我是馆长,我姓张。”面前的馆长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我翻出包中的木匣,馆长没有马上接过木匣,而是把我领进了办公室。
辨认木匣的真伪,惊奇于里面的一方铜镜,调查我的背景,确认过我不是文物贩子的同伙,馆长感激的握着我的手,说要感谢我并报道我的正义感与民族的荣誉感。我摇了摇头,拒绝了所有美意。临行前,我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带领我穿越一段奇妙旅程的木匣。
再见了,司马。
馆长送我出门,我的脚步停留在一间工作室的门口。门内一个工作人员戴着白色手套的手上捏着一枚白玉戒指,年代似乎很久远了,但是玉的色泽还是很润。
“这戒指里有题字,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个工作人员从厚厚的眼镜后面眯着眼仔细观察。
“怎么可能。”另一个工作人员凑了上去。
我正要走,里面的一句话让我把伸出去的脚又给缩了回来——
“你没看这是简体字,这赝品做得……”工作室里传来笑声,也有人疑惑,表示要去做进一步的检测。我定睛去看,一眼认出了那戒指。
“夏小姐,怎么了?”馆长的声音拉回了我的失神。
“没什么。”
我跟上馆长的步伐。这一路我的两个膝盖发虚直打晃,出了博物馆的大门再也顾不得形象,一屁股坐在花坛边,捂着脸,任凭心在胸口之中绞动,痉挛。
司马,商商就是你的伊人吗?即使心里刺着那一个疑问,你也从来没有忘了我吗?我是那么愚钝,从没有察觉你用心良苦。你珍惜着我们在一起时每一个细微末节,你悄悄看过我写的每一个字,这一切都只是想要将我们相隔两千年的生命融合。情深意重的你,穿越千年的情愫,叫我如何割舍得下?
美丽的爱情正是由于它的缺残,才变得刻骨铭心,至死不渝。那一腔思念,越过了千年,才找到了归属。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水雾缥缈之间,一袭白衣的男子,茕茕孑立,顺流而下,孤独找寻着那永远也触不到的恋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