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我挠挠头,不明白。回头再看司马——哎呀,大水缸脸色难看。对了,那时候是我信口开河说司马是我远方叔叔来着。我终于想起了始作俑者还是我自己。
“那个,那个……”我打着哈哈,正在思量怎么解释这误会的时候,不小心瞥到司马要杀人的眼色,吓得我一哆嗦,赶紧拉住小青到一边。
“小白,我们这样被你叔叔看到不好。”小青红着脸叮嘱我起来。
“怎样了?”我莫名奇妙的反问,手还抓着他不放。
小青瞄一眼我们牵在一处的双手,结结巴巴的说,“小白,我,我有些事想同你叔叔说,你,你先……”
我听出他是想让我回避,什么时候开始这两个人有秘密要背着我说了。我一头雾水地绕去厨房找点吃的来给大家当夜宵,正撞上抱着雪碧去找我的小吟,我便把一盘子蜜瓜叫他先拿过去。
厨子都睡了,我在厨房自己煮了一些甜汤端了过去,走到半路,突然看到小青紧咬着下唇从里头匆匆地走出来。见到我,他蓦地呆住,脸上随即涌上一股难以掩饰的难堪与痛苦。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就好像要把我的样子给吸入瞳中。我一惊,那怎么如诀别的目光一般——
“小青,你怎么了,过来吃点东……”
我还没说完,他一低头就从我的身边飞快地走开了。我端着一大盆甜汤,放也没处放,追也追不上,正踌躇间,只听庭院内传来小吟忿忿不平的声音:
“走了好!”
“小吟住嘴!”司马已经看到了院门外的我,立即喝住了小吟。
“你们对小青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断定同这两个人有关。
司马脸上的表情也很难看,冷冷地说,“他同我这叔叔提亲来了。”
我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小吟在一旁嘀咕,“就他还想跟我们家攀亲!”
我终于明白过来,不明究里的小青真把我当成了女儿家。我已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心里一急,大声吼道,“你们用什么理由拒绝了他?!!”
“实话实说啊,您就算真是我们司马家的小姐也不能嫁给那种出身的人!”小吟又嘀咕,“更何况,您现在可是我们公子的……”
“啪”的一声碎响,手里的陶碗摔得碎片横飞,汤汁四溅。我出离愤怒,一巴掌打在小吟的脸上。“出身?!你忘了自己是从哪来的?谁给你的权利去轻视别人的出身?”我心里一阵疼,怪不得小青走时是那副样子。小吟傻住了,睁着一双乌黑的美目看着我。我话音刚落,眼泪就从他大大的眼睛里溢出来。“你知道痛了?你知道被人指着鼻子骂出身低贱有多难受了?”我余怒未消,“为什么要那么说小青?!!”
司马知道我一向疼小吟,今天居然出手打他,一定是被气糊涂了,于是在一旁说道,“好了,都回去睡觉吧,明日再说。”
我转向他,尖利的眼神刺得他也一凛。“司马灮,把人伤成这样你还睡得着?”我冷冷地打量他,小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这件事里必然少不了他的纵容,“你现在就去给小青道歉!”
司马一怔,眼底掠过一丝波动,面对我盛怒的模样,他选择了沉默。小吟一听,在一旁替司马打抱不平,“凭什么让我们公子去跟他道歉?”
见司马也不言语,我知道连他也这么想,气得我头晕目眩,一狠心说道,“司马灮,你现在看不起他,今后你连替我们小青提鞋都不配!”我扭头就走。
“夏商商!”我被司马拽住。他脸色发青,嘴唇绷成一条直线,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究竟是,贪慕权贵还是,真的喜欢他?”
“我就贪慕权贵了怎么样?!”我甩开他,奋力地朝外跑去。
原来他还记得,记得那晚在天禄阁我同他提起的名字。如果他知道小青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得罪未来的将军?以他的聪明,明明有很多理由来拒绝小青的提议,为什么要用最拙劣,最伤人的那一个?
我跑得胸口疼痛,只好放慢了脚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小青,他不再是我念不好的历史课本上寥寥文字勾勒出的幻影,没有他,我怎么能够熬过一路的艰辛,没有他,我也许早就死了。我忘不了每一个雨夜他用身躯为我遮住风雨,每一碗米粥他都让我喝第一口。那些穷苦的日子,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凝成的情意不是锦衣玉食的那些人能够理解的。是的,说到底,我跟小青一样是草根,是平民。如果我不是落入这个身体,落入一个富贵人家——想到这里,我猛地停住了脚步——如果我不是落入这个身体,司马他还会待我如此吗?
“这三更半夜你要去哪里寻他!”司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泪流满面,他的脸庞在月光下变得有些陌生。他不可信,连郡瑜都不能够相信,我如何能够信任这个人?!这个世界上有权有势的人都不可信!从古至今都是这样!
司马发觉我眼底的温度在迅速下降,在彻底凝固成冰之前,他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臂,言语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若是他对你当真那么重要,我明日带小吟去赔罪就是。”
我身子不由得一晃,他凝视着我,清冷的月光在他的肩头留下了一片银色的影。小吟跟着过来,两只眼睛哭得跟胡桃似的。雪碧奔至我的脚下,探出小爪子扒拉我的腿。我不应声,司马就不松手,我的胳膊被他攥得血液凝滞,生疼生疼的。我吃不住痛,眼泪便要落,只好咬牙低声骂——
“放手,我这胳膊又不是塑料的,你要卸下来是怎么的?!”
司马松了一口气,小吟破涕为笑,我弯腰抱起雪碧,对着它圆溜溜的眼睛别有用心地说,“雪碧,不要被这些势利眼的人带坏了,走,我们回去睡觉。”走了两步,一回头,见小吟还在原地满脸小心地望着我,便喝道,“怎么,想陪他睡是不是?!你这个吃里扒外的……”
口里还没骂完,小吟就忙不迭地跟上来了,我拎起他的耳朵,“我叫你再跟他狼狈为奸,不学好……”拐了一个弯,估摸着司马看不到了,我松了手,摸摸小吟光溜溜的脸蛋,“打疼了吗?”小吟被我一问,委屈的眼泪珠子就落下一串来。“以后不许再看不起人,知道么,不管对谁都不许那样!”小吟连连点头。
我把雪碧递给他,“抱着你弟,回家!”
32-冰释前嫌
我跳下了马车,雪碧屁颠颠地也跟下来,抢在我前面拿爪子去挠那木门。这里是城北的住宅区,闾阎扑地。几近正午,空气里飘散的炊烟里漂浮着饭菜的香味。日头已经很高了,面前这户人家却门窗紧闭。我正要前去敲门,门却开了,从里头晃出一个熟悉的人影,打着哈欠,疲倦地伸了一个懒腰。我打了个哆嗦,死对头!——
“公孙苒!!你怎么在这里!!”我拨开他,旋风般冲进了屋子。这个死娘娘腔把我家小青怎么了?!小青面朝里躺在床上,我都不敢仔细去看那凌乱的被褥,不顾一切爬上床去把他翻过身来。小青被我吵醒了,揉了两下眼睛才看清了我,“小白……”他的眼睛还是红的,我的心猛地一沉——
一眼瞥见灶台上的擀面杖,扑过去抓住,朝那个满身烂月季味儿的公孙苒就要砍。小青反应快,从床上跳起来,拦腰将我抱住,公孙苒吓得脸都白了,眼看着那擀面杖把距他脑门一公分的架子上的陶碗砸得粉碎。
“你个死娘娘腔,你敢动我们家小青!!”我一挥手,那擀面杖就贴着公孙苒的耳朵飞了出去。
“小白,你误会了。”小青放了我,去搀扶吓得跌坐在地上的公孙苒。我一见,恨不得嚎啕大哭。我家小青好端端的人,被这个死娘娘腔给带坏了啦!
“给我消失!”我指着公孙苒叫嚣,“以后我家小青身边十公里范围内别让我看到你!”
公孙苒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原来这死娘娘腔比小青还高出一些,我暗暗吃惊。“夏商商,你别欺人太甚!”他擦擦脑门吓出的冷汗。
“我就欺负你怎么样?”小心说话,回头叫司马让你毕不了业。
“我是说你别再欺负他了!”公孙苒指着身边的小青冲我吼道。此言一出,不仅是我,连小青都一惊。“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算什么?不仅伤了他,还伤了老师!夏商商,你别太无法无天了!”
我气得嘴唇直哆嗦,“你,你……你懂个屁……”转过头去看小青,见小青一脸受伤的表情望着我,就觉那股滚烫的气在胸口搅动,“死娘娘腔,你挑拨离间!你跟小青说过什么?!”我百口莫辩,看到小青扶着公孙苒还不撒手,我顿觉孤立无援,心中一凉,鼻中不由得发酸。
“小白……”小青见我难过,心就要软,被公孙苒一把拽住,拿眼示意门外。司马这时候恰好从门口走进来,身后跟着捧着礼盒的小吟。一屋子人全杵在不大的房子里,只听得我一个人轻微的抽泣……
公孙苒被司马领走了,小吟蹲在门外跟雪碧玩,剩下我坐在小青面前把司马带来的那些礼物一盒盒打开,“小青,你尝尝看这些好不好吃。”小青一把按住了我的手,低着脸说,“小白你怎么不告诉我实情,昨晚真对不住司马大人。”
我哭笑不得,惹得小青莫名其妙。我挑了一块甜酥塞进他的嘴里,“你别听那个公孙苒胡说八道,他存着私心。”
“私心?”小青咽下了甜酥问道。
我低眼瞥那乱糟糟的床铺,装模作样地问,“小青,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淳朴的小青不明白我葫芦里卖什么药,如实告诉我,“我从你家出来,在路上就遇到公孙大哥,他好心送我回来……”
我一听就急了,“你自己不会走,干嘛让他送?”
小青被我一骂,连忙辩解,“我,我那个时候……其实……我在酒肆……喝,喝多了……”
他结结巴巴说完,脸涨得通红,我咬牙忍住,略过这节,“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回来了……”小青奇怪地望着我。
他的眼神怪无辜的,我再瞥那被窝,有点不敢往下问。而且就算问了,醉酒的小青八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把小青看得心里毛毛的,手脚不知往哪里放。我暗想,如果有什么事,早上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应该没那么身手矫健吧。虽然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可我这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以后离他远点,他不是好人!”我愤愤说完,又语重心长地叮嘱,“就你最好骗,你以后要当大将军,不要什么人都相信!而且你是要娶公主的,别跟他们混在一起!”乖乖,教导起大将军来了,自己都觉得自己得瑟得厉害。不过面前的小青同我脑海里零零散散的那些文字勾勒起来的英雄完全无法重合,我实在放心不下太过纯良的小青。
小青瞪圆了眼睛望着我,我还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将军?公主?”小青重复那两个词,然后大笑,“小白,你比算命先生还会说。”
“我……”我好不容易把即将冲出口的话给生吞回去,“算了算了,你好好干你的活儿吧。”泄露天机听说会遭天谴,我怕死。怪不得说卫青是汉代最有军事才能而且是运气最好的将军,这种心地善良的傻小子最受老天爷眷顾,一点心机都没有,真让人给捏一把汗。
“小白,我不要公主,有你就够了……”
吖?刚说是傻小子,原来一点都不傻。这话听得人心里酥酥的,痒痒的,麻麻的。那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逼得我慌忙扭开头去,即便故作镇静,却无奈加速的心跳不受控制。不行,赶紧走,留在这里,要出事。我慌忙唤小吟进来。
“小白,我们还是朋友吧。”小青叫住我,想拖我的手,又缩回去了。我鼓起勇气望向他的眼睛。小青坦率地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只是眼角爬着极不和谐的艰涩。我努力装出轻松的表情,点头应一声。
我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正撞上小青被痛苦淹没的双眼。他见我回头,向前踉跄了半步,用力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挣得额头的青筋跳起。我呆住,公孙苒说得没错,我来这里只会给他带来伤害。我的小青还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英雄,年少的心总是太过柔软,经不起遗憾。而我,虽寄生于这豆蔻年华的身体中,却早已远离了那些青葱岁月……
回家的路上,马车摇摇晃晃,颠得人昏昏欲睡。小吟抱着雪碧打瞌睡,我独自望着车外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夹杂着南腔北调。我蜷起身,环抱膝盖,思绪飞得很远,很远,停驻在两千年后的某一天——
记忆中,那人也是个傻小子,同学们眼中不起眼的青蛙王子。我们在孩子的年龄偷偷相爱,做尽了所有孩子会做的傻事。如今的我几乎已经忘了我们是怎样分的手,留在脑海里的只是所有那些甜蜜和心悸。当爱过的人越来越远,那张脸越来越模糊,最终反而不知怀念的究竟是那个人,还是那些回忆。即使当那个人再次站在面前,或许,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再去接受了。生活现实得残酷,爱过恨过终究会埋葬在时间的沙漠中无处找寻,只在指尖留下几颗苍白的沙砾……
我摇摇头,把那些杂念从脑中驱散。我也已不再是那个傻气的孩子,我学会了面对现实,投机取巧,让自己少一点磕磕绊绊——
“停车。”我招呼着车夫,转身摇醒了小吟。“口水擦擦,”我丢过去手绢给他,漂亮娃娃就连流哈喇子都那么可爱,小吟呜咽了一声,又长又密的睫毛交错粘在一起,睁了好几次才终于睁开了惺忪的双眼。“哪里能弄到冰块和牛奶?”我捏他的粉脸蛋,让他赶紧清醒过来。这里很少有人喝牛奶,这个时候想要完全不知道去哪里买。
冰在这个年头是很稀奇的东西,都是冬天大寒时人们采来,储藏在山阴处。《诗经·七月》中说:“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凌阴”就是指山阴处的藏冰地窖。幸好在长安城里混了一帮狐朋狗友,我从又安那里要来了一大块冰,顺手牵羊又拿走了一小袋红豆。一路快马加鞭,经过市场的时候跟一个塞外来的生意人买了一些牛奶,等到了家,冰已经开始化了。我让翡翠拿出冬衣把冰裹住,自己就跑到厨房里忙活开了。牛奶煮开,等它慢慢凉。我在一旁把红小豆洗净后放入锅中,加入冷水浸泡一个时辰,煮至裂开后加入红糖,慢慢熬煮至汤汁收稠。
小吟凑过来,小鼻子嗅嗅,“好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