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够了。
收了式。
看看手里的剑,又抬头看看暖阳白云湛蓝天。
刀光剑影之间,其实也有风景,人物,故事。
有佳肴,美酒,名胜。
这次出去......
我终于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了。
2
和七冥并肩而行,控马缓步,我看着街旁景色。行人如梭,店铺如林。虽然门面少有以前惯知的化工构架的干净利索,但那年头长远,被风雨打旧了的木板木柱,衬着来往路人的衣冠,自然也有一番特色。夹了吆喝喧杂,让人安心。
说来,倒是头一次有这样的闲暇之心。以前就算有路过,也当自己是隔岸观景的。就连虎腾之约后的那三日,也不过看得仔细用心些罢了。现下,却是身在其中。若不是七冥......
若不是......
我不由略侧头去看他。
他察觉了我动作,回目过来。视线相汇,深粟色的眸中笑意满满,下一刻却忽然闪过一丝心痛。
我稍低了视线。还是带了哀伤么......不过起码八九成是快活罢。思及此,也就释然。于是狠狠瞪他,却自己先禁不住轻笑起来。
他一愣,而后笑意更盛,目光柔和。可是略去眼里的,和唇线那一分上扬,脸上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这具身子本来就比他老了好几岁,这般下去,待到我满脸沟壑了,他大概还是面无皱纹的,并肩一站,那会是多糟糕的对比,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哼......没门......
七冥看着我神色负气,微微困惑。那几分不解之色落入眼里,我猛然惊觉自己在想什么,真正落了个哭笑不得。别开眼去,却已经到了浣花楼门口。
浣花楼,这临江小城里最好的饭楼。位置好,风景好,吃食好。
将马缰递给迎上来的跑堂,我和七冥迈进店里。
小二却说,楼上已经没有空座了。
无妨。
今天是难得的吉日,本地富家,一个才貌皆不错的小姐按风俗摆台招婿,周围几个城身家相当的年轻公子都汇聚过来,浣花楼满也是正常的。反正我和七冥不急着看热闹,待过了午膳时间,等那些人过去了,挪到楼上就着风景,叫了酒慢斟,也是好的。
坐下,七冥照例推过来一杯茶。
有些事,已经成了习惯,也就随他。漫不经心地听着小二推荐那些菜,我看着对面的七冥,看着他缠了护的左手,捏起杯子喝了一口,关节随着动作,露出原本藏起来了的半道窄窄细细的浅色疤痕。那衣下的疤痕,其实是成片的。被群发的细小长叶形的暗器斜斜割伤的。
喝茶,他总是习惯用左手。大概因为留出右手,方便随时应变。他是右撇,在奇人辈出,左右都能使刀也不少见的江湖中,拼"快"的办法,就是时时戒备,处处留意。
从桌上到身侧的剑,比起从腿上到身侧的剑,的确远了那么些些。
想着有的没的,微微涩然......
有人下了楼,在向我们这边走来。
不会什么武功,不过动作协调,不是文弱书生,鞍马弓箭应是惯熟的。足音稳,落地劲道不敛,存了几分狂傲,大概是个有些身份的年轻公子。
......不会是存了招揽我们做护院的心思吧?
他自称玉公子,衣着看来像是一般的富家公子,但略略作揖时一晃而过的中衣袖分明不是一般世家能用上的,极好的料子。举止从容大气,年纪轻轻,却又露出有背手而立的习惯痕迹。
这次出来,该见面该交锋的,也就那么几个。只是这也来得太快了些。或许面前这个,还的确纯粹属于偶然的范畴。
说是请我们去楼上同席,想听听江湖故事。
没什么理由推脱。反正我来应对就好,七冥只管吃菜看风景就是。
那就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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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
纵马。
对舞剑。
畅笑长吟。
......两个都好生胡闹......
荒坡野岭间,四下无人处,忽然竹林入眼。
葱葱翠翠,长得十分热闹。
兴致所致,弯腰探身,随手取了一尾新竹。
震碎节处横隔,清通了里面,凿了孔,粗粗试了音。
勉勉强强吹了一曲。
儿时的玩意,竟然还记得几分。
忽然想到教我这个的兄长......
板着脸告诫我不得玩物丧志,回头又默许了老友送玉箫做我生辰礼的父亲。
心下怅痛......
马上忽然多了一个人。
却是真腾空换马,落在我身后,拥了我。
蓦然回首,却被吻袭上眼睑。
反射性合眼略闪,任他蹭着轻啄。
知道他看出了我心绪,微赧微涩。
慢慢的,胸口的闷痛又被涌上的暖意淹没。
"很少见的七孔箫呢,该不是因为"七冥"罢?"
他伸手取了箫把玩。
我摇摇头,"大哥教的时候,就是这般的。"
"哦?"他拿箫凑过去略吹,没响。
皱眉,看看我。
又吹。
还是没响。
递还给我。
"七冥你喜欢的话,以后也吹罢。"
"我么......听就好了。"
我笑。
"好。"
好。
很好。
我,很好。
父母在上,大哥,二姐,晓雨晓雪,慕青慕蓝,张总李厨......
当年那个无比捣蛋的三公子,很好。
虽曾生不如死,但终究报了仇。
而后,竟有身后这个人,允了我老死不弃,一生相护。
所以,你们尽可以瞑了目,尽可以喝了孟婆那碗汤,莫要再留在地府里挂念我。
"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真想也不想就答了。
我摇摇头,果然如此。
生疏久了,一时倒的确想不出什么曲子。
只是吹了些段段调调。
随心而为。
接不下去了,就顿顿,再新开一段。
如此,竟也莫名的安心快意。
就这么一路缓缓。
直到快到了城,路上多了行人,他才肯回了自己鞍上。
出庄子之后,这还是在第二个稍热闹些的城歇脚。
一路寻景,尽走了支路看那山色湖光去了。
武林中人,夜宿野地破庙也是惯常的。
还好真倒不至于......
药丸上那层糖衣的缘故......
莫白两个,都是从来不这般的......
我之前多少有些担心他把我当一十几的富家小姐伺候......
咳......
那个,总之我们刚好碰上这城里才貌第一的小姐招亲。
听歇脚的茶摊上,几个本地人七嘴八舌,两个不禁都有些想去看看。
凑热闹。
不过不急,先用了饭罢。
进了浣花楼,有公子相邀。
是从楼上打量我们的那两个之一。
真那会正下马,估计没注意。
倒也没有什么杀气。
随了那自称玉公子的上去,我才明白了是为的什么。
那剩下的一个,被称作是息公子的,分明是这玉公子的禁脔。
这竟是想借了我们两个,开导人了。
玉公子的言行细处,根本就是一世家公子。
估摸这息公子自有吸引人之处,用强的到后来反而陷了。
息公子眼里刚傲犹在,而且已经烧成了死黑的底色。
他淡淡和我对了一眼,几分不屑,几分困扰。
恐怕那玉公子,是不会如意的了。
这边玉公子给息公子夹菜劝饭,十分殷勤。
比真当初待我要殷勤得多。
却是不一样的。
怎么说呢......
就好像把银子扔给乞丐,和替落魄的兄弟买饭。
微有所悟。
那时的古怪,现下一分一分来看,竟都是有缘故的。
知道真会应付那些往来,我拾了筷,安心吃菜。
只有我好好用了饭,他才放心。
这趟出门,那两瓶子东西还是留着罢。
......糖衣......
3
和这两个同席,倒也不错。那玉公子分明不是小城出得了的世家公子,却竟然对本地的名胜十分熟悉,甚至还知道一家卖酱面的老店。午膳时就他的话多。彼此谈不上投不投机,只是听他说些南北各地的名胜好去处,或者回答他关于一楼五阁,四家九世的问题。挑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的说也就是了。
另一个唤作息公子的,一直神色冷清。好在那些菜还对头,听玉公子说各处风景奇胜的时候,七冥也有些欢喜,我也就随意了。
过了午后,我和七冥去看那招婿的擂台,便和他们两个分开了。玉公子在城外北郊山脚有个小小的园子,邀我们去小住几日。自然是婉谢了。笑话,那玉公子莫非把我俩当瞎子。他分明是仗势迫了那人的,大概不小心陷了情了,却根本不明白做什么能够补救些。如此识人不明,处事恣妄,又不知如何担错......这两人私下的相处,谁有兴趣掺和。偏偏我和七冥耳力又比平常人好上许多,自然是躲不及了。
不过暗卫那里调查而确知的身份,倒是......满有趣的。
"七冥,过了这江,再百十里路,便是天下第一园了。"
七冥回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写的分明是"你还怕了不成。"
"麻烦......"我抱怨,"清净日子又没了。"
他摇摇头。
近晚时雇了条船,入了夜里荡在江上,这片水域平缓,没什么险处,而且产一种肥美的硬鳞鱼,现钓现烤了,就着船头煮的酒,和带上船来的一些吃食,滋味好得很。
不大不小,半新半旧的一条船。就我和七冥两个。都是会水会船的,也就多押了些银子,没有用船家了。
只是,想到刚才七冥那么熟练的操浆纵篙,我不禁蹙眉,倒底还有什么是七冥不会的......殊途的训练要怎样的强度,才能在那么几年里......
"嗯?"一杯暖酒递到我面前,七冥略略担心地看看我。
握了他的腕,就着他的手一口干了,我一把扯过他抱住。
"真......?"他没有挣扎,只是伸手扶了船篷,巧用力,让因为我忽然的动作而微晃的船体平衡下来,"怎么了?"
"......"我吸了口气。我们隐退罢。
这句话却没有出口。还是等都打理好了,再告诉他罢。回头计量计量,楼里的事,我慢慢布置了就是。再过几年,等他身子将养得完全了,时候便也刚好差不多了。
不知道七冥是不是隐约猜到我在发什么神经,他也没继续问,反手抱住我,看看我还是没有松手的意思,又摩挲着脸颊,落下些吻,握了手,缠了指,轻轻道,"鱼要焦了。"
自己又无理了。闷闷地放开他,我坐下来。
他却没有抽开交握的那手,只是用空着的右手拔了一边的剑,挑了鱼,于是那条明明已经烤得褐金的,一臂来长的鱼便又活了,冲这边跃过来。我不由勾唇,探手接了,然后,立刻,马上,扔到怀里拿衣摆兜住。
烫死了。
七冥笑起来,越笑越是张狂,开始还是微笑,到后来,清清朗朗的声音在江面上传开来,分外动人。
小腹一紧。
我又扯了他一下。
这次,没人有空稳船了。
"凉了。"我把鱼放回到炉火边烘热。
七冥不依,就着我的手,在背上鱼肉最好的地方咬了一大口,顺势撕下一块来。
我揽着他,搁好鱼,替他取掉了被带下来的那部分上连带的背鳍,把叼在外面的那些也塞到他嘴里,一边抵了他额笑起来。
他眸子细长,平日里的冷漠现下另带上了几分慵懒......
我忍不住亲了一下。
"想什么?"他挪了挪,靠得舒服些。
很不容易呢,从原来那个动不动请罪的,到现在这个能对着我问怎么了的。
不过也仅限于问及我情绪不好的缘故。若是自己心里有事,还是不会这么爽直。
再亲一下。
"声音,在水上,果然更......"腿上挨了一拳。
"鱼没熟那会的。"他对上我视线,眼神淡定,带了几分拒绝糊弄的微恼。
"以前,训练......那么多......"我有些不想开口。
而后竟然被薄薄两片堵了唇,如愿以偿地可以闭上嘴了。
碾转,渡过来新鲜的烤鱼的味道,把七冥的舌头当鱼轻轻磕咬着,自己的也遭到了同样的戏弄。吻不深,只是持续了很长时间。
直到被不知谁腹中咕咕的声音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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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瑟和鸣。
恩......
琴琴和鸣?
......
罢了。
莫要让真知道我刚才想的什么。
知道了那还得了。
确是越来越闲暇了。
他和渔渡人家雇条船,一旁几十步开外正好有过了江的几个寻常书生礼别。
其中一个,想是有家室了,就此回去了。
另几个,余兴未了,还要去喝些小酒。
免不了将回家的那个取笑几句,又称羡几句。
他们自然不会注意这边的,想是以为听不到。
这词,倒和下午那抱得新娇娘归的人,收到的恭贺里的一般。
琴瑟和鸣......
不管琴瑟琴琴,确是......
......和鸣......
忽然一片黑。
被一手轻捂了眼。
"别傻了。我都看着你好一会了。上船罢。"
热乎乎的气息拂在耳上,语里带了几分了然的调笑,和纵容。
这,这人......
连忙脱开身去,几乎是蹿的上了船。
起了篙,却看到走在后面的一个书生朝真拱拱手告罪,同行的几个转身,不解。
真摆摆手示意无妨,而后轻身跃上了船。
非礼勿视么......
难道给看了去?
"爷爷,为什么那个娘子比相公黑?"
"哪来的娘子?"
"就是那个给了很多银子租了船的那个的娘子,那个那个女扮男装的。"
"......"
"被亲了一口耳朵的那个,爷爷你不是说那样的都是女扮男装,为了出门方便的吗?"
"恩......"
没听到没听到没听到。
几篙点开了岸。
顺流而行,一会会就远了。
清净了些。
却被真扣了腰,这罪魁祸首笑得乐颠颠。
"娘子......"
手上也不安分起来。
一向上一向下。
"奇怪......怎么......"
咬牙。
"我去温些酒。"
搁下他自个继续笑。
笑够了就安生了。
不过,听得那两字的时候,窘归窘。
却纯粹只是玩闹。
丝毫觉不出......折辱。
他虽护了我,却不曾把我和女子视作一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