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明后天。"我随口插话道。
"不,起码再过三天。"七冥道。
"嗯?"我奇怪,"你想留?"什么时候生的心思?
"全好要三天。"七冥看我,坚持。
"全好?"我茫然,思维还在楼里一桩事务上,转不过来。
七冥就这么瞪着我,我莫名其妙看着他。
他忽然又烧了脸。
静默。
"禀君上,那个......七冥可能......有些微恙。"影枭看看我,看看七冥,清清嗓子咳嗽,犹豫着解围。
"哦......"我恍然,目光落回手里笺条上,"不用,我今天不出去,只喝粥,明天会就好了。"
又是静默。
这件事不需要批注什么,目前为止做得不错,我抽出下一张。
"禀......禀君上,我......没吃早饭......呆会再来。"影枭起身。
我点点头。
影枭往后头走了,却在隔开内外室的门框磕了一下,一声重重的闷响,他却毫无痛觉的样子。
终于看完了。
我轻轻舒口气。
七冥还有些红着脸。
他看看我。
我看看他......脑海里慢慢回放了一次刚才的对话......
......
......
那个,影枭,回头我赔你瓶活血化淤散罢。
再加份安惊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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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玉公子居然来访。
带了息公子,说是听些江湖事凑趣,其实不过......
哼。
四人相对,息公子照例木脸一张,七冥安安静静在我身边,余下我应付玉公子,好生无聊。
水榭里聊了一会,玉公子说是要听箫,七冥淡淡回了句技拙,他倒也不勉强,估计已经从他那两个皇侄处知道了我俩的身份,不敢过分,只道让厅外的随从取了箫来让息演奏。
"不知几位想听什么?"息公子接了箫,声音间毫无喜怒,低掩了的眉眼中却有几分悲凉。
也是......以乐会友本是好事,在玉公子面前,却像是伶人献艺了。玉公子做什么不好,这般不是戳人痛处,羞辱人么。难道是因为昨晚的事,下人禀了,闷了火着了醋味,所以才有今天这一出?
扫一眼玉公子,他目光正落在息公子身上,却是隐隐几分无措。
我心下恍然,原来是骄纵到不知道怎么讨好一个人的缘故。
本意不过借我和七冥调调他们自己两人之间的氛围,照昨晚依样画葫芦,所以有奏箫一议,却不知道他自己在于不在,对于息公子而言,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我向七冥使了个眼色。
七冥知晓我意,冷冷剔了眼玉公子,开口解围。
"在下愚钝,昨晚那曲未能学全,现在可否再有劳息公子?"
息公子抬眼看了看七冥,又向我看过来,道,"何来有劳一说,献丑了。"
神色里已少了几分硬冷。
我微微一笑,起手举盏含了口茶。不知道为什么,息公子并没有当初在酒楼上那般态度,尤其对七冥的鄙视之意已然全消,好似和昨晚我不在时那一会有关。只是七冥没说,我也不问。
管他为什么呢,他不给七冥摆脸色,我就没有意见。
悠扬欢快的乐声在水榭上盘旋开来,技巧精湛,却没有七冥吹奏时候的那几分快意。
老实说我宁愿听七冥的,就如同家人简单笨拙些的暖语,和外人词藻华丽的应酬话之间,必然喜欢前者一样。
不着痕迹地轻叹一口气,我放下茶盏,抬眼却正好看到玉公子向我投来带了略带谢意的一笑。
感激我么?
那......我当然不能辜负了这份好意......
我就替你好好调教罢。
向他使个眼色,打个遁走的手势,我转头去看水上浮绿间几朵白荷。
息公子......姓的是曾呢。有名的商贾世家的公子,若不是族中......
纯清芬芳的白荷。
楼里的这种荷,特殊手法处理后用来调毒,开出的,是墨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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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终了,玉公子找了个接口离了,临走给我别有深意的一眼。
回了浅浅一笑,随侍的两个并不会武功,我叫他们新换了壶茶,去岸上自己找个阴凉处候了,然后--
松下身子,倚到七冥身上。
七冥愣了愣,看我没有坐直的意思,调调姿势让我靠得舒服些,一手扶了我腰间,一手倒了杯茶递到我手里,低头侧首过来看我脸色,略略有些担心。
我示意没事,不管对面息公子瞠目结舌的惊讶,向水榭窗外指去,"荷花开了。"
七冥看了眼息公子,也侧头去看那花。
"江湖上百年前有名的残刀,当年喜欢的女子,名字里好像就有这种花呢。"我缓缓道。
"是啊。只可惜,他们......"七冥应,摇摇头,带了几分惋惜。
七冥,你已经有了惋惜别人情殇的资格了呢......
是我的功劳吧?
对罢对罢?
我微笑,"他们鸳鸯情深,虽说绿荷姑娘死于沸血之毒,可是残刀后来不是替她报了仇了么?黄泉路上,两人定是相视而笑的罢。"
"杀妻之仇,残刀用千虫教全教祭奠的,当得好男儿之称。"七冥点点头,十分赞同那份快意恩仇的样子。
"全教?"息公子微微蹙眉,"多少人?"
"息公子仁心,千虫教虽大,能使沸血之毒的,不过百余人,这些人是教中精华,他们一死,再毁去记载的典籍,千虫教也就一蹶不振,从此消弭了。"我解释,而后喝口茶继续,问七冥,"只是,绿荷姑娘身亡那年,残刀只是一个武艺普通,身家中等的男子,他怎么办到的?"
"你不知道么?"
"只听说过苦心经营十五载。"我侧过脸去,看着外面阳关映照下的荷花,眯起眼,"说来听听。"
"恩。"七冥应,虽然并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要听他讲这些,将我揽得好一些,七冥开口,"当年......"
当年灯会,绿荷和当时还无名声的残刀携手相游,不过是浅浅一笑间的温柔,却被一旁的面纱人看去,招了杀身之祸。
那下毒的人原意不过逼迫绿荷委身与他,美其名曰不用强。
沸血之毒,解药不难,所中之人却十分痛苦,莫道一般人,七冥这样的成名杀手也未必熬得住。
却不想绿荷竟是至死不曾低头。
沸血昂贵稀有,江湖上用来拷问时用,却少有用来逼迫一个普通女子的,女子又比男子体弱几分,下毒之人没有经验,绿荷就那么咽了气。
下毒的叹了句晦气,残刀当时的拳脚功夫自然不在他眼里,捅了残刀心口一剑就走了。
可惜残刀生来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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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他从千虫教总坛的崖上跳了下去殉情,有人说他浪迹天涯,有人说他伤重不治,死在那场大火里了。"七冥替我满上茶,继续,"不过,因为十五载之前死的那个女子,有了残刀,灭了千虫教,是事实。"
息公子长长叹了口气,满面怅然,不曾说话。
"江湖上,快意恩仇的事,何止这一桩。"身后坚实温暖,虽说入夏,水榭凉爽,又有清风来,倒也惬意,"我们江湖人,信的,是自己,是兄弟,不是礼教,不是世人言语。"
"商公子......话中有话。"息公子眸中一闪,抬眼看我。
"大丈夫报仇,十五年不晚。"我笑,迎视他,"息公子满腹抱负,当今皇上,当今太子,都是难得的帝王。"
"商公子说笑了,天色已晚,息某告辞。"息公子起身,冷冷道。
"雌伏之辱,较之杀妻夺爱之辱,何轻何重?"我一字一字,淡淡问。
此话一出,面前的人僵直了。半响,咬牙,"皆重于命。"
"我知道你有无奈之处......"换了语气,轻叹一声,"可既然忍了,为何不忍到底,为何连自己的抱负也要扔到一边。"
"商公子真是不知人间疾苦啊。"息公子怒极,转身恨道,"你......"
"息公子一生所求是什么?"我猛然打断他,复又换回淡淡的口气,"金榜题名,妻贤子孝,还有别的吗?"
"不错,但......"
"如今后者已经是难以求得,你甘心这般愤懑一世,连前者也放过了吗?"
"我......"
"既然成家成不得,为何不索性铁了心一世无情,将所有心力放在前者上呢?"
"你难道教我去媚主不成!"
"错,不为求那些虚妄权势,而是以公子之抱负,自然能博得一番功名,造福天下。不过......"我顿了顿。
息公子不语,只是直视我,眼里的火慢慢平了下去,"不过如何?"
"息公子能如此自持,假以时日,必成。"难得,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冷静下来,我衷心赞了一句,"不过要看息公子够不够狠心。"伸出手,竖起三指,"一看,够不够狠心无情押上自己一生孑然,二看,够不够狠心冷绝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交好一切需要交好的,包括,你的仇人,三看,够不够狠心凉薄,一心为己所求之事,无视世人闲言,甚至于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之中,独独自持清明。"
"商公子......好狠。"息公子嘲笑般说了一句,眼中却是现出几分思索之色。
"过奖。"我笑笑算是接受了他的夸奖,道,"有舍,才有得。买卖人,清楚自己要的什么,好好留下来守住了,其余的,有什么不是能拿来交换的呢......息公子,你说呢?"
"有舍必有得,有往......必有来。"息公子正色,逼视我,"不错,不错。只是商公子,何以知道我是买卖人?"
"午时楼君上,今日有幸见曾家后孙风采。"
"曾锡今日得见君上,夜煞,幸甚。但,曾锡再不是曾家人!"
"你的姓是曾家给的,你是你自己的。"因为家族的轻视献祭而恨吗?"纵然有无奈不得已被迫被逼之处,那就要连本带利拿回来。"
"曾锡疏忽,曾锡自然是曾家人,所以,曾家,也是曾锡的。"
"不错。"我笑,击掌赞道。
"不过在下有一事不明。"
"请讲。"
"为何君上要管这事。"
我沉吟,侧仰头去看七冥,七冥温温淡淡地看我,显然也是不明白,只是他一贯纵容,也不会多问。不由微笑,答,"我讨厌刘聿钧看七冥的眼神。他三番五次如此放肆,既然如此,怎么好教他失望......"
"就为这个?"曾锡愕然。
"这个还不够么?"我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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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多虑了。"七冥目送曾锡领着两个侍从出了院子。
我知道他的意思,那刘聿钧看七冥时的确不曾有猥亵之意,"他看你时有轻视之意。"
"就为这个?"七冥愕然,回头看我。
"这个还不够么?"我愠怒,不由眯起眼来。
"够了。"七冥摇摇头,勾唇,"只是惊讶。"
惊讶我小题大做?
哼!
七冥看看我还是余怒未消的样子,送过来一个吻。
我就了他的唇,碾转了会,觉得不生气了,开口道,"明天我们告辞罢,这园子里皇亲国戚太多。"
"你的伤......"
管他那,"没事。"
第九章
一早,趁太子不在,去辞柳羽直。当作没有看见不需他半个眼色便匆匆退下的侍从,耐了性子和他磨蹭。
如此这般,出得园门,那头太子也得了信回了。
眼角瞄得送出门来的柳羽直暗下松了口气,心下有几分好笑。
我若不愿拖泥带水,这园中高手虽多,又怎么拦得住我和七冥。
只不过,今日帐,今日清罢了。
门口青石道上,一匹墨云神俊非凡,马上的人银袍裹身,冠发不乱,急赶了一程路,却不减半分风采。不怒而威,不威而摄人,稳稳淡淡,貌似不经意地看过来,却令人不敢松懈半分。
不愧,是皇家耀眼夺目的明黄,血色漫天逼人的殷红,夜里诡异隐忍的青黯,在那百里繁华,千里纠葛中,一同慢慢煎熬出来的人物。
目光相交,四周俱是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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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风过,带了园中的温凉,我先一步移开眼,望向七冥。他眼里一丝泄出来的担忧一隐而没,左手里拎着缰绳,牵着两匹马静静立在那,劲装便服,右臂自然垂落,旁人看来无异,一般境地的却知晓,那已经是随时准备拔剑的态势。
原先尽管已经想得明白,但向这江山的新一代王者表明无意相争,同时又要免于落得被觊觎为棋子的境地,终归十分不易,总是还有几分担忧在里面的。此时见七冥如此,豁然。纵是不如意又如何,痛快生痛快死,伤悲困顿,都记得有他,都好生护了,莫要放开就成。
我从不是悲悯过人的角色。本意要这盛世太平长安,但是若有人心存芥蒂,逼到了头上,红尘间寻常人家的幸福,便也不能束了我手脚。用此间的人信的鬼神来言,功过簿上,罪因恶缘,我是不在乎的。
不由微笑,往年,我和千,和学长后辈,背负的,又何止这样子的一片河山。难道,今日反而怕了不成。
其实,若不是君上的身份武艺......
笑意更深,心下长叹,悲逝里却头一回体喂出其间自带的愉悦。
千这家伙,把我扔到这么个位子上,除了困住我免得初开始时的自伤,也不过是为了让我对着吃人的自以为尊上的那些个的时候,自在几分,多些任意。
念头一定,再无半分犹豫。垂眸轻弹衣袍,起步走向七冥,接了他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向那边那个人拱手示意。
就此别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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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小半个时辰,七冥依旧默然警戒。
暗叹口气,本想等他自己松下来,现在看来,还是算了,我来罢。
递过水去,示意下马略作歇息。
七冥喝了口,又起身检查了一番马匹。
鞍蹬,笼头,蹄铁,缰绳,一一看过,都没有手脚。又翻了眼皮,摸过马腹,断定没有下药。这才真正听从我意思,松了神,悠悠喝了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