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力,你们需要的不是我的生命。”风月看著他,被人捉拿的姿势极其难受,“先放开我,我
告诉你我可以帮你们得到什麽。”
牙吉突然奔过来,用力推开那两个大汉。
风月轻轻动了动几乎麻木的胳膊,抬起眼来,看著那些穷苦的异族人。
“你们需要的不是无休止的掠夺和战争,也不仅是粮食。”风月慢慢说:“你们需要一些布,冬
天的时候做一身可以御寒的衣服;你们需要一些药,来预防春天的疫病,治疗难以治愈的冻伤和
风寒,我知道在这里,生了病很快就会死去;你们需要干净的水,人和牲畜共用的水源很容易让
疫情蔓延;你们的孩子,应该有快乐的童年,应该顺利的长大,而不是还没来得及叫你们阿老阿
爹就死去。像牙吉这样的孩子,应该有人教他们读书写字明白事理。没有人天生应该饿肚子,你
们也能用自己的劳作得到足够的食物,在我眼中,你们的生命和松岩人的生命一样珍贵。”
草原上吹来温暖的风,混合著让人灵魂都能得到净化的青草气息,抚弄起风月如云的黑发。
灿烂的春阳下,他白皙的脸庞像转世的神明一样圣洁,散发出淡淡金色的光晕。
他微微昂头,看看晴朗的天空,以一种神祗的姿态轻轻一笑:“我愿意亲自写封信给昊王,替你
们向他要求这些,我能保证他会答应我。等到他兑现的时候,你们再放了我,如何?”
四周只有风声。
牙吉呆呆地看著他,周围人混浊的眼睛都随著他的诺言渐渐闪现希望。
老古力不语。
风月又道:“古力,你不知道,我比你更不希望昊王出兵。”
老古力一震。
“昊国国库还很空虚,经不起战争。”风月诚恳的望著他:“我不希望他为了我,将国家弄得一
团糟。而你,也不希望你的族人在战争中死去。我们都退一步,让昊王来为安排你们更好的生活
,不好麽?”
古力张张嘴想要反驳,却看见族人都用希望的眼神看著自己。
风月说得对,他们需要很多东西。夏天还好一些,但是草原的冬天,是他们最难熬的时期,冬天
里出生的婴儿,大部分未等满月便死去。
要杀他,是心疼战死的勇士们。
风月不知道,他正面对的,大部分都是足术的女人。因为生存环境太过恶劣,婴儿的成长极其艰
难,足术的小孩都是吃百家奶水长大。极尽所能的繁衍後代,是这个民族比掠夺粮食更为必要的
生存法则。
他的话,是这些淳朴至极一生只为生养而活的女人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这时,远方一骑灰尘荡,快马带来让风月期待的消息。
“古力阿爹!昊王的军队正在朝这个方向来!”
瞬间,人们眼中的希望变成惊恐不安。
老古力瞳孔一缩,喝道:“快走!到腹地去!”
话音刚落,一名大汉便将挣扎的风月迅速抓走,扔到唯一的马车上,飞快打马离去。
很快,马车後面荡起烟尘张天,是足术人赶著马群飞奔。
灰尘随风飘散,草原上平静的仿佛什麽都没发生过一样。
风月沮丧的窝在马车里,对面坐著对多图忠心耿耿的小牙吉。
说了那麽多,明明看到他们都动心了,怎麽到最後关头还是要逃跑呢……世代累积的仇怨产生强
烈的不信任感,要如何才能让他们听从自己的劝告?
风月曲著膝盖,焦灼的掰著手指。
想到庆泽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到刚刚的那个地方了,心里又急又失望,恨不能跳下马车狂奔回去。
可後面马蹄声隆隆做响,此刻跳下去,定然被踩成肉饼。
庆泽勒住马,看著地上散乱的破布之类,心中如被烙铁狠狠烫著。
三天里他踏平十来个足术小部落,可始终没有风月的踪迹。
抓回去拷打的足术骑兵众口一词:不知道!
甚至被活活打死,都是一句不知道。
三天里,他不顾自己背後的伤,拚了名地带著五百轻骑在草原上狂奔、杀戮,却总是听不到想听
的,见不到挖了心也想见的。
他是不是受了重伤,他现在是不是害怕?
一想到他,心都揪成一团,再碎成无数块。
那日多图射他一箭,趁乱而走。等他带伤狂奔下山,却只看见峡谷中堆成丈余高的干草。
本来心神俱碎,恨不能跳下深峡去寻他!却在那一刻死死认定,他的月儿定然还在人间!
这个念头鼓舞著他折磨著他催促著他,不能停不能停,不能让他一个人呆在那麽危险的地方!他
手无缚鸡之力,他没有力量保护自己……
看著地上散乱的杂物,那形状展示出这个部落似乎不小。
他顿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要追踪这个部落!
再次催黑羽上路,眼前突然一阵昏黑。
赶紧抓住黑羽的鬃毛,听见白虎叫道:“大王……”
慢慢缓过劲来,庆泽深深呼吸一口气,道:“没事!听,是不是有马蹄声?”
白虎右肩上包著厚厚的纱布,右手整个不能动───也许今生都不能动了。
然而多图那极近极快极猛的一箭,若不是他在瞬间扑到昊王背上,从此天下再无昊王!
多图那一箭,穿透白虎的右肩,扎进昊王的後心处。
昊王不肯回去养伤,定要带兵出来寻找。忠耿如他,又怎会离了左右?
庆泽派人回青城报信调集粮草,叫边境守军大部严阵待发,小部分成三路主动出击。他自己又亲
点了三百,加上两百亲随,在草原上疯狂寻找风月的消息。
三天下来,人困马乏。
他喊过一个士兵来,那士兵伏地听了,叫道:“大王,有马群朝北方奔去了!”
“追!”
庆泽一抖缰绳,黑羽率先奔了出去。
19
向北。一直向北。
庆泽不曾停歇,老古力的部落也不曾停歇。
庆泽强压著喉间涌来的阵阵血腥气,紧紧抓著缰绳。就算到了天边,也要把他追回。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大湖,湖水粼粼深深浅浅,那颜色竟也不同。
草原似乎到了尽头。
湖水的对面,远远可以看到群山温柔缠绵起起伏伏的曲线。
老古力的部落便停在这个大湖边。
路上,多图留下的骑兵回报:昊王的骑兵一直跟在後面追赶!
风月激动非常,浑身颤抖。
他来了!心中压抑的声音在灵魂里高喊,我在这里,庆泽我在这里!
身边牙吉却紧张的浑身僵硬。
於是他们一路向北,昼夜不停的狂奔。
就要到大湖的时候,骑兵对老古力说:昊王追到半路,又回去了!可能找不到咱们了吧。
小牙吉终於放心的松了一口气,小脸上紧绷的表情松弛下来。
风月却慢慢闭上眼睛,流下泪来。
极度的疲惫紧接著席卷而至。
若是就这麽睡去,等我醒来,是不是在你怀中懒懒的享受你温柔的疼我?
庆泽追到半路,几乎看见前面尘土张天,马群奔腾的隆隆声如同天边闷雷滚过。
果然没错!不是牧民转场的季节,却看见大规模的转场,那不是正说
明他的月儿就在那里麽?
心中激动异常,月儿月儿,我就来了!
那甜美的笑容,那动听的声音,那满溢的情感,都随著马蹄在草原上纷飞。仿佛能够听见,他在
大声疾呼,我在这里!
喉间又是一阵腥甜,这次再也强压不下。两大口淋漓鲜血,随风飞落在青青草上。
“大王!”白虎和丹涂子同时大吼。
黑羽正在奔驰,却有了灵性一般慢慢刹住脚步。马背上的庆泽只觉眼前昏黑似乎黑夜骤降,虎躯
晃了两晃,口中轻念一声“月儿”,便生生栽下马来!
黑羽对空嘶鸣,凄厉无比,似要代替他的主人将思念传递给远方受困的人儿。
丹涂子奔到庆泽身边,见大王双目紧闭形神俱疲,嘴角口中都是鲜血,震惊的心肝巨晃!
白虎带伤奔来,行动稍慢,肩头早已一片黑红。
将大王轻轻扶起,解开披风,这才看见───那後心处一大片黑渍,竟是伤口的血将软甲浸湿!
丹涂子亦是风尘满面憔悴不堪,手下却不含糊,轻轻将後心软甲衣服剥去,便看见大王的伤口还
正在源源不断的流出温热的鲜血。
雪白的纱布上,大片大片刺目的红。
丹涂子立刻道:“大王新伤,本就高烧著,又焦虑攻心才会吐血昏迷。此处灰尘放荡,极易让大
王的伤口恶化!草原上风大,可大王这新伤还未收口,最受不得风!即使在这里将大王医醒,过
不了多久会更加严重!不能耽搁了,必须回营里养伤!”
白虎点头道:“好!你带三百人护送大王回去,我带人继续……”
“不行!”丹涂子大喝道:“你的伤轻麽!跟我一同回去!”
白虎面色苍白,摇头道:“大王这样不顾,就是想早日将公子救回。公子一日回不来,大王便片
刻不得安心!你送大王回去,我再带人去追!”
丹涂子急道:“都什麽时候了!我知道你是为大王著想,你当我不急麽?公子那种玲珑剔透的人
,谁放心的下!可大王今後时刻都要用你!要是你就这麽死在这里,今後那麽多事情,你让大王
找谁去做?大王此刻不能耽搁,你废话少说,随我一同回去!”
旁边一个久跟著白虎的亲兵过来道:“大人护送大王回去吧!解救公子兄弟们去便是了!此处距
离边境深远,万一路上遇到蛮子兵,还要靠大人保护大王!”
白虎一听有理,便不再坚持。让那二百王宫亲兵侍卫继续向北追去,自己带了三百边境骑兵,护
送大王回去。
丹涂子不放心,怕别人不知轻重碰到大王伤口,自己将大王扶上马,坐在他後头。
白虎交待道:“大王只是气急攻心,并无大碍,回去不可乱讲!”说著走在前头。
丹涂子朝身边一瞧,那黑羽片刻不离的跑在一旁,黑漆漆的大眼睛中满是水光。
鼻子上一酸,心道:公子啊,你可一定要好好的!
铃儿叮当响,两匹马合拉的青呢帐马车从远方而来。
似乎看到这里一片帐篷,驾车的人兴奋的一抖缰绳,两匹骏马立刻撒
著欢奔了过来,晃得那帐边铜铃更是一阵叮当乱响。老远就能听见。
牙吉正盯著沈睡的风月看,忽然隐约听见铃声,立刻将耳朵支了起来。
叮当叮当,似乎还有吆喝的声音。
牙吉的眼睛顿时闪亮闪亮,再也顾不上多图阿爹交待的任务,撒开小脚丫子就往外面奔去。
果然,正是以前见过的松岩商人来了!
族里的许多女人纷纷朝那青色的马车奔去,脸上欢天喜地。
要在这麽深远的地方见到商贩,很不容易呢!她们手里拿著刚刚织成的小小羊毛毯子,满心期待
的去换取一些生活用品。
能换到一些东西,也很不容易呢!她们贫穷,这些小小的羊毛毯子,是她们花了许多时间将羊毛
搓成线,再用一根根毛线织成。她们从不舍得将羊儿杀了果腹,除非是祭祀草原之神的时候。她
们深信,这些日夜随伴的动物,是神灵赐给的神物。
马车徐徐停下,那商人见到她们手中的羊毛毯子,笑容满面的吆喝著:“诶……梳子铜镜,针线
钵盂,什麽都有!”
绝对是不等价交换,可是在这里没有人置疑。
牙吉也奔过去,使劲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女人中钻著,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已经是汗流浃背,汗水
将他脸上的灰尘冲出一条条浅黄色的沟壑,看上去十分滑稽可笑。
他气喘吁吁地问那商人:“你是昊国人吗?”
那商人一愣,随即笑著回答道:“我从岩京来,是松岩人。”说完,又和周围闹哄哄的女人们交
换物品。
牙吉伸手拉过他的衣角,著急地问:“那我问你一个谜语,乌龟在壳里盖房子,谜底是什麽?”
那商人停下来看看他,仔细想了想说:“没听过,不知道呢!”
牙吉急得几乎落下泪来,叫道:“你怎麽不知道,不是昊国人都知道吗?”
那商人双眸闪亮,看著他,笑道:“哎,小弟弟我是岩京人,真的不知道啊!这样吧,等我回去
了找个昊国人帮你问问。你们下次去什麽地方?我到哪里才能找到你告诉你?”
牙吉立刻高兴起来,晃著那商人的衣角嚷道:“真的真的?你一定要帮我问问!我们会在这里住
很长时间,你一定要回来告诉我!”
那商人笑道:“行!只要能找到小弟弟你,我一定帮你找到答案!”说完,又忙活著和女人们换
物品,不再理他。
牙吉得了他的许诺,兴奋非常。又使出吃奶的力气从女人堆里挤出来,朝风月所在的帐篷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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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滚著灰云,在辽阔的天空奔腾。
二百轻骑踏青草扬灰尘,在辽阔的草原上奔腾。却忽然两声凄厉长嘶,两匹骏马双双倒地抽搐一
番,便不再动。
被摔下来的士兵不顾手臂折了,爬起来哭喊:“我的马……”
那两匹马,硬生生是给跑死了!
为首的一人急忙勒缰停下,身旁一人担忧道:“已经跑死十二匹马了……”
那为首的不语,却问道:“再听听,马群朝那边去了?”
立刻有士兵翻身下马,伏地倾听,半晌道:“听不出来,风声太大了。”
又有士兵说:“我怎麽觉得跑来跑去都是一个样?”
一句话,让为首之人出了一身冷汗───难道说,真的迷路了?
他们替大王继续搜寻风月所在,可是跑了个昼夜,那马群奔驰的声音倒越来越小了!大风渐渐起
来,飘飘发发好不威风,却让寂静的草原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迷失方向,在阴天的草原上是常有的事情。
为首之人道:“只好慢慢走了,总不能等在这里吧!”每个人身上带的补给都不多,等在这里无
异於等死。
他们这麽慢慢走了将近一日,让马儿便走边吃草,算是休整一番。
却突然看到前方隐约出现一条黄土路。众人一喜,原来他们在方向不明中走斜了,摸索来摸索去
,不料此刻又折了回来。
黄土路上,一顶双架青呢马车正在飞奔。
风月醒来,浑身酸疼无比十分不想动,可身下那毯子的味道难闻非常,仿佛是汗臭,可又象是马
粪味。
带著对庆泽和寝宫大床的无比怀念,风月无奈地强撑著起来,小帐中只他一人,牙吉跑得不知所
向。坐了一阵,心中郁郁,便出得帐来。
牙吉正跟几个小兄弟斗力,见风月出来,立刻将小对手摔倒在地,欢快地奔了过来。
叫道:“风月风月,阿老们都很想见你呢!”
“见我做什麽!”风月烦闷地回他。
小牙吉却已经拉住他的衣服,兴奋地嚷道:“我告诉她们我喜欢风月,她们就说想和你再说说话
,你愿意吗?”
风月便知道,自己那天的言论一定打动了这里的女人。於是强打起精神,微笑道:“好啊,我也
想和她们聊聊。”
在风月这样的纤弱美男面前,女人们倒是没有什麽拘束,都张了好奇的眼神盯著他看。
风月被看得有些头皮发麻,却见她们都是笑嘻嘻的,问道:“什麽好事情,你们都这麽高兴?”
一个女人拿了换来的牙梳给他看,风月眼前一亮!又见小牙吉往後躲闪著缩了缩,顿时喜上心头
。
有商贩来过!
便笑道:“倒是挺好看的。”当即趁热打铁,将在昊国巡游时见到的种种说给她们听。
女人们是在穷日子里熬惯了的,听到那些闻所未闻的,眼中都不自觉的流露出向往。须知对於这
些总与残酷的生存环境争夺生命的人来讲,最能打动她们的,就是亦实亦需的美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