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见到愁天病塌前的练扶风,那一瞬间,便忘了前尘。清凌不曾见识过爱情,更何况是男人和男人间的爱情,练扶风憔悴的背影和痛苦的眼神扎进清凌心里,再也拔除不了。
此时,练扶风独酌的侧影,熟悉得令清凌心中一动,也泛出些酸楚。想站起身走近练扶风,却看了他半晌不敢靠近。想说些什么,偏喉嘴干似吞沙,更何况搜尽枯肠,真不知能说什么。这人便坐在软塌上,一迳看着练扶风,那眼神有些连自己也不知的痴迷,有些痛苦,还有更多的茫然无措。
练扶风手里的杯子,掩住了唇边狡黠的笑。从他的角度,恰恰能藉着打磨得光亮无比的镜子,把清凌看得一清二楚,连他眉宇间神情亦然。
对这人着实急进不得,练扶风再明白不过。自己也说不上什么时候对清凌存了心思,或许真在嵬河村时就已经收进心底,或许是一路看他磕磕绊绊,不知何时生出的一点佩服和怜惜。
对着愁天的狂乱和恐慌,很容易被这人的率直、莽撞搅得岔开心思。这有趣的人和有趣的性子,成了一帖良药。良药本该苦口,他却渐渐上瘾,心起念动。
再瞥一眼那颓丧的镜中人,练扶风转身道:“两年里,四方传音阁每隔三个月,就收到一次责令,你躲得不见人影,还怪我去得晚?”
练扶风一动作,清凌已忙抬头,观他神色,却着实看不出心情如何。
“我.....我..不知道。”话出口,竟有些心虚。
“一句不知道,当真容易解释。”练扶风讽道:“既是什么都不知,又何必逃得如此远。”
切中要害,清凌甚至红了脸,清凌回想过去,分离前树林里的话别,自己当真是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理解?他方才自省,已知原来自己不过是这等逃避、随遇苟安之人。
清凌一心自厌,倒也忘了,即便是知道练扶风对他不是一般,他也有逃,也有拒绝的权力。毕竟,谁说一人付出,另一人就得接受?练扶风与愁天,即是最佳例证,这一点练扶风已然了悟,可是才与情爱沾上边的清凌,满心纷乱,一时间竟只觉内疚。
“我...”清凌面上薄红,呐呐不成言。
“那天,”练扶风瞅了清凌一眼,这眼神让清凌瑟缩,“你在林子里都和那女人说了什么?”
“啊?”清凌迷惑,“我...我不记得了。”
当时那么混乱,前有狼后有虎,加上自己理不清的心情,事发两年,除了练扶风对他说的话之外,他记不得自己曾说了些什么。
“哼!你告诉那女人,‘杀人者人恒之’,我会有报应。”忆及那时,练扶风口气又冷了三分,“你敢诅咒我。说!你是不是真想我被人杀了?”
清凌张口无言,有些慌乱,摇头,“没有,真的不是诅咒你,我只是想劝那位姑娘。”
对这往事,练扶风是真怒的。不论人走到天涯海角,只要下功夫就追得回,可人心不在,追回又有何用?
这道理,验证在愁天身上,一回足矣。
见练扶风面上怒容,那神思恍然几分忧伤,清凌心中一荡,反而定了神。听练扶风曾偷偷跟随,清凌心中窃喜,像止不住的泡泡,飘然。
“我...我那时是希望你少一点杀戮,才和你说那些循环报应的事,那是...我家乡的人都这么相信。那晚,我不知道你在场,如果知道..我不会那么说。”
听到这解释,练扶风脸色稍霁,问道:“当真?所以你说那些话其实是为我?”
清凌脸上有些热,这话明明听来平常,由练扶风嘴里说出,却添了暧昧。
一慌之下,推搪道:“我不知道你在那里。”
练扶风将酒杯重重一放,那响声似打在清凌心上,哑然,不由得也动了怒。这翻来覆去、一来一往问答,将清凌烦乱的心挑得更乱,似有若无的情感纠缠在言语间,却无着落又无边际。
这些胡搅蛮缠的问题,究竟是做什么?
“是你自己偷听,怪不得我。”头一扬,拳一握,清凌表达不满。这样简洁有力的声音和说话方式,方令自己满意。
“哦?”练扶风把眉一挑,看着清凌。
“对!”清凌鼓足勇气,把话说明白,“你跟踪我,我在劝人,是两码事。”
“好一个两码事,”练扶风语调阴阳怪气,“两年不见,嘴皮子功夫又见长了。变成这模样,不知是好是坏。”
清凌把头一抬,理直气壮道:“那是我的事,不劳费心。”
“不劳费心?若我要管呢?”练扶风露出了笑,满脸兴味。
“你!”清凌素来最气这人的无赖和嚣狂,“你管不着!”
难得看清凌露出这么生动的表情,十分新鲜,练扶风心念一转,拎着酒壶又回到塌上。
清凌警惕的看着他,练扶风添了杯酒,笑道:“两年不见,木言好气魄,倒有了男子气概,该敬酒。”
说着自饮一杯,再添一杯递向前,清凌只稍犹豫,便举杯饮尽。练扶风噙着笑意,连连倒了三杯,看着清凌喝下肚。
练扶风突然转变,着实令清凌摸不着头绪,索性问道:“你想做什么?”
这老实的问题,让练扶风连眉眼都笑了,答道:“想你自愿留下来陪我。”
清凌一愕,这人兜兜转转,弄得人头都晕了,重申:“我明日就走了。”
“若我不许呢?”练扶风忍不住在心里叹气,虽知与酒意脱不了干系,可是这人说着后话就忘了前言的本事,实在让人气结。方才才引他动了心,现下又抛诸脑后。
练扶风看着惊愕的清凌,愈发觉得这表情碍眼,于是哼了一声,突然抓住清凌肩膀,扑上前去狠狠吻住他的唇。
练扶风猜得不错,清凌的确已微有酒意。突如其来遭练扶风强吻,非但没能将他吓醒,反倒是愈发晕晕然。练扶风唇齿间酒香浓烈,让这个不温柔的强吻几乎醉人,清凌压根忘了反抗,反倒是贴上前去,有样学样的的唇舌相触。练扶风喉间发出短促笑声,手上微一使力,将清凌扑倒在软塌之上,愈发好整以瑕地,将强势化为温存。唇舌追逐纠缠,难以言语的缱绻,于清凌是新奇的经验,刺激他全部感官,细细的呻吟堆积在喉间,身躯轻颤。
须臾,练扶风的唇离开清凌,轻扫过他的脸颊、鬓角,有些温热,有些酥痒。酒意作用下,清凌非但不逃,反而微仰着脸,任练扶风亲个够。练扶风的手移至清凌腰间,抚摸揉捏,怕痒的清凌一个激灵,倏地睁眼。双眼里映入练扶风放大的俊颜,眼睑微合,面色微红,神情专注。
清凌只觉耳边轰的一声,双颊顿时燥热,心也跳得飞快,快得来不及思考,便将腿一屈,往上顶去,硬生生惊醒练扶风美梦。挨了意外一腿的练扶风滚到清凌身侧,脸色青红不定,瞪了清凌半晌。可是清凌脸上表情着实精彩,练扶风终是忍笑不住,趴在塌上大笑。
这笑声对羞怒的清凌无疑雪上加霜,让他面如滴血,摇摇晃晃便要摸索下床。只是才起身,衣袖便被揪住。
“等等....这就想走...”练扶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回不能怪我,你自己....”
他话未说完,清凌用力一扯衣袖,头也不回下了塌,直往门口去。背后练扶风促狭的笑容不改,只略动了动手隔空点穴,清凌便僵立在房门口。
方才不留神,清凌这一脚有些重,练扶风又卧了片刻才起身。
“放开我!”清凌只能怒目而视,表达愤慨。
练扶风笑嘻嘻的轻抚清凌脸颊,薄唇吐出的话让他不寒而栗。
“敢踢本宫主,真是愈来愈大胆了。”忽叹口气,问道:“你说,该拿你怎么办?”
说完,不待清凌回应,手一拉、一抱再一抛,两人又回到了软塌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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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软塌上,练扶风却只将人半搂半抱禁个在怀,眼帘低垂,若有所思。清凌受制于点穴,自是动也不能动,可他心里是惊骇的,猜不出练扶风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动作。
死死咬着牙,等待。
“你明天要走?”突然,练扶风问了一句。
练扶风将下颔搁在清凌头顶,所以清凌看不见他的表情。这声音有些落寞,软软低敛,令清凌一时愕然。
“真的要走?”又问了一句,还将人搂紧了些。
清凌无言,心也跟着一紧,于是眉心微蹙,单音回复,“嗯。”
因他的回复,身后这副躯体似乎绷紧了些,幽幽的叹气吹在清凌额前。
“那日你要走,事出有因,你从未问过你自己吗?还是你怕我强迫你?我练扶风当真如此不可信?”又叹了一声,“你问我为什么这么迟才去找你,我也想问你,为何没想过回头。那晚你对凌烟说的话,真是..伤人...若我的人没有快一步找到你,你现在已经成了别人的丈夫。你置我于何地?我待你真不够好,留不住你的心?”
明明是练扶风说得悲凉,红了眼眶的人却是清凌。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也不是到了伤心处,只不过练扶风的话,恰恰触动心思。练扶风一口一个‘你’字,用的是清凌不曾听过的温柔感性。
朦朦胧胧想起,自己为什么趁乱夜奔?全都是因为练扶风,因为练扶风太温柔,因为练扶风太痴情,因为练扶风太痛苦。然而,他的痴情与痛苦全都系在愁天身上,唯有温柔,意外的分了一部分给了自己。
‘那令人欣羡的爱情’,初心动,不知不觉印进了心底,不知不觉再不能满足。于是,潜意识里或许知道,不久的将来,他的悲喜与痴情,都将系在这人身上。
担负不起,于是离开。
见清凌有些神游,还红了眼眶,练扶风眼神闪了一闪,也不催问,又往下说,“你只问我为何把你骗回,何不问问我,为什么两年了仍不放弃?问我这两人手年我如何动用人手寻你?当传音阁真的回报你的消息,我...”练扶风苦笑,“你竟要娶亲,呵呵。把人追回,何用?当年愁天也是这般,最后弄得.....”
没再往下说,练扶风左手一拂,解了清凌穴位,他便拥着清凌躺下,没了禁个姿态,只是十分亲密。清凌被他说得情动,心中纷乱,竟忘了挣脱忘了生气,温顺的卧在他身侧,躲着练扶风视线。
清凌长到如今,不曾被人告白,自然也不曾对人告白。眼前和自己一样堂堂男子,该如何表达?方才那些,可算情话?从前的练扶风不是这般的,即使因愁天而痛苦,也只是痛苦,面上仍是笑着,嘴里仍戏耍着旁人。
“我..不一样...我喜欢你。”终是鼓起勇气出口,清凌心脏怦怦然跳动得连自己都听得见声音。说出口,他才于心中承认,为什么待在苍石谷地时,会有那么多惆怅,又为什么老是想起练扶风,果真是相思磨人。
“再说一次。”练扶风轻摇着清凌。
清凌红了脸,心一横,又道:“我喜欢你。”
练扶风的反应是低头咬了清凌的嘴两口,“我喜欢听。”
清凌一僵,静了片刻,左手一拐击在练扶风腹部,霍然起身,冷着脸道:“你听够了?”
练扶风笑着点头,清凌脸色愈发的鲜红。
“满意了?”
练扶风挑眉,又是点头。
清凌也跟着点头,“让开。”
练扶风笑着,真的侧身让开,清凌愣了一愣,愈发沉下脸,低着头便要往外。
“老越说你在苍石谷地很有人望,做了不少事。”练扶风话家常似的开口,清凌果然停下脚步,不解的回望。
“老越心里气着,你有这么好的想法,却一件也没用在夜。”练扶风下塌,走近清凌,“这座宫山山脚下都是夜的田地,夜的子弟,想借你长才一用。河堰旁有一户人家,背山面水,里头有三间小屋,足够你办学堂,我也想我夜的子弟们文武齐备。”
练扶风涛涛一席话,清凌只是呆望着他。
直到练扶风又轻笑起来,问道:“你一直在打听的事,改天对我说说,我可以帮你。”
看了练扶风良久,良久,清凌才点头,说不上心里是何滋味。像满涨着情感,又像空落落的,想笑,又拚命忍着眼泪。
出房门前,练扶风突然停下,回头命令道:“你要道歉。”
“啊?”清凌皱眉。
“擅自离开,诅咒我,娶亲。”练扶风神情肃然,不复方才钟情模样。
“我...”想反驳这无理霸道的要求,将出口又生生截断,略一作想后点头,“对不起。”
那表情竟是一派诚恳。
练扶风瞥了一眼,“嗯。”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秋水院,练扶风往西而清凌向东。踏上往自己院子的小径,走了数步,清凌忍不住回头,望着练扶风远去的背影。不过是前后一个时辰差别,而今这背影居然愈发讨人喜欢,清凌脸上漾出笑颜。
***
“好不容易把人骗回来,又送下山?”愁天的声音赶在身影之前传来。
正回复书信的练扶风放下笔,“师兄这回出宫才七天,又赶回来?”
愁天露齿一笑,这师弟现在会赶人了,是好现象。清凌未回来之前,分明是不想见的,总也如常见了。他知道练扶风心里对他始终觉得亏欠,由炙烈的爱意转化成的亏欠,让这向来任性的人多有隐忍。
“回来看看。”对自己的目的愁天也不掩饰。像
“再闲着,就把传音堂接手过去,好好操练。”
“不忙,”愁天找了张椅子坐下,“月灵刚有喜,身子弱,我得陪她。”
这话,让练扶风抬眼,两人对视半晌,练扶风笑问,“师兄满意否?师弟我可还平静?”
愁天好整以暇,观察一阵,才点头道:“尚可。”顿了一顿,突温言道:“恭喜你。”
听到恭喜二字,练扶风一怔,唇边笑得略带苦涩。微侧首,隐去表情,起身走下台阶。
“你还没回我,把人弄回来又放下山去,为了什么?”
“心若不在,拘着无用;心若在,放到何处不行?”
练扶风答着这问题时,神色柔和,言谈间对清凌非常自信。愁天观他样貌,长久以来悬着的心终是放下。
忍不住伸手,像少年时一样拍拍练扶风的肩,意有所指戏谑道:“那师兄就先预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练扶风侧首一笑,那笑容有些扭曲,敢情这宫里上下还有谁不知道他和清凌还没成就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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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凌迁进宫山山脚下、河堰旁房舍那日,练扶风笑吟吟的亲手将地契交在清凌手中。
如此重礼,清凌自然不敢收下,练扶风道:“你忘了,我尚未支付你陪我作戏的酬劳。”
“可是...这也太多。”何况,离去那时他曾擅取练扶风财物。
练扶风摆摆手,有些不可一世的意味:“本宫主有的是钱,小小房舍,微末至极。”
清凌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木头,你就收下,我师兄富有得很。而且,这大片地都是咱夜的,几间房子要不了他几个钱。”
练扶风呵呵笑着,瞟了越凛任一眼,越凛任苦笑着摸了摸鼻子,心想:‘钱哪!钱哪!花的压根就不是宫主的钱!’
想了一想,确实有理,清凌这才勉为其难将房纸折了两折,收入怀中。
一旁越凛任发话:“慢,这里还有一张。”
说着,也由怀中掏出一张纸,送到清凌跟前。
“这是什么?”
“地契。”
清凌不解,只睁大眼看着越凛任。
“这房子周围,篱树之内的地,都归你所有。”
越凛任随手一划,清凌目光跟着移动,这才注意到房子四周确实种有篱树。清凌双眼瞪得更大了,这回连勉儿也拍手。这块土地,目测看起来,以清凌熟悉的单位计算,大约四百坪左右。
在这地广人稀的古代社会,四百坪非耕地对他们而言,也许不值一顾,可是对清凌这种居住过寸土寸金现代社会的人而言,这无非是天大厚礼。无功不受禄,这样的厚礼,自然不能收下。
往后退了一退,才问道:“为...为什么?”
清凌看着练扶风,练扶风却不答,笑着朝越凛任点个头。越凛任装模作样轻咳两声,道:“我在苍石谷地见到你的作为,短短两年就让那个穷村子变得富足。这宫山山脚下的土地远比苍石谷地肥沃,只可惜我夜尚武,不事栟作,平白浪费。往后你就教教这里的八十来户人家,如何耕作。宫里出身的子弟,比那乡野匹夫不知强上几倍,定会比苍石谷地发展得更好。此后夜不但可以自给自足,更可再多做几门生意,我们经营的那些酒厂、饭馆也不愁米价上涨、菜价不稳。这地契就是往后六年给你的酬佣,除此还有每月学堂收入是你的薪奉,这样应该就足够你花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