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生知道了。寂生告退。"
"寂生。"凌幂的表情带了些失落带了些严肃,变得晦涩而复杂,"我收到消息,你们的爹爹在锦楼。"
我抬眼深深的看他:"钺尘和初凡知道吗?"
"还没。"
"嗯。寂生告退。"
"......去吧。"
回到右院书房,摊开收集的棋谱,不由微笑。或许,这一世的七三也是清冷之人。从她变成他,但我坚信是同一个灵魂--那个清冷但是散发淡淡温暖的七三。拿起手边的棋子按谱落子揣摩,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靠近他,要靠近他。
走出书房已经是戌时。忽然想起关于凌溯的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还是问一下钺尘和初凡的想法吧,这一世,已经认同了他们这两个生来的牵挂。起身至回间,整理为泉琉深准备的诗册,装订成《太白集》、《东坡集》、《幼安集》、《诗类札记》、《词类札记》五本,微微舒口气。
困心
上清王府是早已决定的,然而思前想后始终没有找到藉由。
当钺尘和初凡来右院商议说明日是泉琉深生辰时,才恍然了悟自己在一件事上蹉跎了半月!
情绪变的空前低落。也许也可以说在过去的所有岁月中,除了离开七三时那分明的沮丧,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感觉--惊异、懊悔、无奈,甚至是难过的想流泪。一波一波的情绪几乎将我灭顶,头一次有了一种似乎是对自己失望了的感觉。
是带着这种前所未有的荒唐情绪被钺尘和初凡早早带到泉府的。直接进了曦园找泉琉深,送上玉签和诗册,说了几句庆生的贴心话。
泉琉深翻开诗册,看来很高兴,我不自觉松了口气。
"这篇,"忽然他的脸上写满了不解,"情致细腻,但是不知是什么体裁?"
"是什么?"初凡好奇,"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很空灵很精妙的文笔,应该是散记吧。"
是苏轼的《水龙吟》,我笑了笑:"你将这些文字看完,就会发现很多这样的体裁,题目重复,文式相同。这题目,是个词曲牌,用这个词牌,唱来就是这个词牌的调子。只是大家填的词不一样。"
"你是说这是用来唱的?同样的调子,唱不一样的歌词?"泉琉深很惊喜。
"你也可以说是用来品的,同一个调子,写上不一样的字词,就会有不一样的情感。"我叹了叹,就是因为这样才不太喜欢他,感情太外露,仿佛要射伤人一样,"我不会唱。"
"谢谢,"泉琉深直直看着我走过来,"这份礼物很别致很用心,我很喜欢。我会好好珍藏的。"说完,他拥抱住了我。
抬眼对上了钺尘和初凡,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为什么我忽然有种温暖的错觉。
一路跟在后面去前厅。今天的情绪泛滥的无法好好收拾,其实现在更想逃回右院慢慢安静。
泉府少爷的生辰,居然会有二王到场,这是在我预料之外的事情。泉琉深解释说二王与他的师傅谢容昔颇有渊源,所以于他也算半个同门。
实在是无法在情绪混乱的现在保证不失态人前,酒宴开始不久,我便躲出来透气。
不理解现下的自己--
那么多陌生的情绪翻涌的自己。
会在意失态问题的自己。
只想逃避的自己。
从前的自己很穷困,没有自我,没有尊严,也没有害怕。
现在不是了--需要别人的肯定,想要被人接受被人爱。
抬眼望入无边夜色,凄凉爬上心间。慢慢蹲下身不自禁的哽咽,哭泣,觉得无助和迷茫。
不要这样。
这个强大而陌生的世界,没有人教过我怎样去面对。我只知道静静等待将施于身的一切,适当地逃避以求将损伤减小,一次又一次,直至残破。
然而,眼前的诱惑是如此的盛大和繁华,让我无法冷静,无法自抑的想要趋身上前。可是它又虚空如幻象,让我无法不惧怕一切只是一场海市蜃楼。
控制不住跪倒在地,终于承认自己的生命--荒芜的只剩下庞大的寂寒。
得道
拦住仆从要了壶酒,借酒气告请回府。虽说很想结识清王,但是此刻的我更想躲起来安静。
回到右院被服侍着歇下,伴着纷扰的情绪睡就过去。
半梦半醒间看到了彼岸花从中的脸:"看来你很累。"
"阎罗都这么照顾魂吗?"
"那怎么可以。只是,你特殊的让人关注不是?"
"有事?"
"有事的是你,"他的神色分明的严肃起来,"二一和君宴还是过去的事。现在是凌寂生的人生,没有任何人限制你。难道你真的不愿活出自己的世界来?"
"......为何当初不抹掉我的记忆?"
"你的记忆太荒芜。拿走了,剩下的失落伴着惯性的荒凉足够让你崩溃。"
我抬眼细细看他:"为何帮我?"
他笑了,儒雅而清艳:"我只是需要秩序。顺带好奇一下尘世的情欲。你的未来很有趣,只要你走过自己。"
"......"
"前世能给你的只剩经验,这一世你可以慢慢的走你自己的路。"
醒来时清明一片。到桌前倒水饮下,来到窗边榻上,习惯性抬头。看着月边的浮云散漫,忽的,第一次有了自在的感觉。回忆起刚才阎罗的拈花轻语:"那么,如果觉得一切只是痛苦,我许你个不再轮回如何?"
心里浮上淡淡的暖意,我知道那是由衷的感激。
隔日一早就得钺尘、初凡还有泉琉深的探望,甚为莫名。
"寂生昨日的神色分明不对,"钺尘的脸上有厚厚的担忧,"有事兄弟们一起商量,不要闷着。"
我倒是颇费思量不知如何开口,最后缓缓道:"在我说之前,我有个问题。你们可曾细想过将来了?"
钺尘皱眉,与初凡和泉琉深对视几回,才很谨慎的说:"我应该会到外祖父部下。"
我把目光投向初凡,初凡笑笑:"我不喜政事,倒是好商。以后或许就经理些买卖吧。"
"虽说父亲希望我可以随他进编制,但是我更爱江湖的自由自在。"泉琉深微微叹了叹,"不过终不是什么男儿长事,或许还是会入朝吧。倒是想听听寂生的说法。"
"我不知道,"我放下茶盏看向别处,"也许天下之大我只适合做米虫。"
"寂生你......"初凡显然被我的话惊到了。
"好了不说了,"我收回目光失笑,"我听说父亲大人在锦楼。钺尘和初凡有什么想法?"
"寂生是为这个介怀吗?"初凡问的小心翼翼。
"怎么可能。你们说我凉薄也好,我只是好奇你们的态度。"
"那我就放心了,"初凡笑了笑,"我对他只有好奇。没什么别的情绪,不爱也不恨。"
钺尘倒是低头思考了良久:"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还是不肯回来。"
不愧是心地最柔软的孩子。我和初凡相视一笑。
"你们想见他的话,我可以安排。"泉琉深忽然发话,"四年前,我和师傅遇上锦楼内乱,师傅出手助楼主音尘绝和三公子上原黯平叛。偏锦楼最厌欠人人情,之后锦楼一主二影三公子四卫都在想着怎样还这个人情,师傅也被搅得不胜其烦。现下这倒是顺风又顺水了。"
看见依旧表情紧绷的钺尘眼中闪烁的期待,我和初凡笑的无所谓。
"那就有劳。"我生硬的咬掉"泉公子"三字,当然更不习惯像钺尘和初凡叫他"琉深"。
"琉深,有劳。"钺尘说的郑重,初凡但笑不语。
缓缓拿起茶盏,道:"琉深觉得清王如何?"
泉琉深的神色有些许激动,钺尘和初凡也隐隐有些释然的轻松。不过他的回答倒是不动声色:"清王很好相处。"
"琉深,我想结识清王。"
云开
那时候,心底隐约地笃定泉琉深会帮我,虽然他的表情在瞬间变得很复杂。微微一笑,推开初凡特意在水阁给我辟的药庐的院门,到里间面对假体继续研究上次未竟的针灸学。
清圆是破门而入的。
看着由于被吓到而插入过深的针头,不禁蹙眉:"清圆,平时是这么教你的吗?"
"三少,清圆僭越了。"看他停下来气喘,我倒是愣了。到底什么事情会让清圆惊慌的连他所学武功都忘记用直接跑过来?
"三少,那个,您记挂的清王来了。大少和二少,还有泉少爷将他让进右院......"
我彻底愣住。泉琉深事先不会打招呼的吗?才两天,效率真高。我以为最好的结果就是上清宜园拜谒,要不就在泉府假造偶遇,怎么直接过来了?
没有直接抬腿过去。我坐了下来闭眼舒气,要自己冷静。
"清圆,等一会另外砌一壶新碧螺春送到回间吧。"说来无奈,龙井是御茶,只有少量会流入市场。祖父好茶道且只对碧螺春情有独钟,所以身为相府三少品龙井还是要去兰香居。不过也因此闻出清王上回品的是碧螺春。
"回间?"
看着清圆少有的愕然:"是,回间。走吧。"
右院人很多。门口是更落和风夜,看来钺尘也很紧张。一路进门,正厅门口候着雁意和燕然和泉琉深身边的乱碧。进门,丫鬟们和初阳看见我出现都回我一福身。
"见过清王。"行完礼我转身道,"初阳和宿雨留下,其他人都各自忙去吧。"
"寂生,现在私下见面,你别清王的叫了。听的我觉得不舒服。"泉琉深有意拉近我们的关系,"我看和我一样叫轩辕吧。"
看看清王只是温和的笑笑,大家似乎也都放松下来了。
"那清王和逸王一起时,你都叫‘轩辕'吗?"初凡已然变回平日那不怕得罪人的样子。
"我都叫轩辕七和轩辕十三。"
"如此突然来访,不会就是来喝茶的吧?"我万般镇定下变得自然了些,也省了客套。
"本王,"轩辕净泊停下了话,复又微笑,"我是来找凌三公子探讨诗词的。"
"若轩辕不弃唤声寂生如何?"我转头想了想微笑,"你说的诗词是指送与琉深的礼物?"
"正是。都是很高的文才。但是我觉得,可以被寂生整理誊写封册的诗词,没有理由无一流传出才是。"轩辕净泊眼中精光一片。
我倒是一愣,稳了稳心绪:"那依你的意思?"
"我只是好奇那些人是如何遇得的。还有,册中有多少诗词是你写的。"
"咳咳咳咳......"我第一次如此失态于人前,平复咳喘,放下手中的茶盏,"这个问题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抱歉。"然后起身道,"请诸位随我来。"
或许他只是自己静静活着,没有什么觉得难以接受,也没有什么觉得值得大悲大喜。就像我更喜龙井,但平日喝不到也不觉得有所谓,所以这个喜好初阳他们也未曾察觉。不是刻意隐藏,只是没有刻意去挖渠道培养。他或许善弈好弈,但不弈棋了也不会特别去讲究。
不过遇到好的东西仍是会心动的,现在我就成为这个让他心动的存在吧。
"这是......"
折心
环视回间,笑的有些怆然:"可以说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了。"
在渐渐长大的过程中,总想制作出以前和七三相处时的物事,于是另辟了回间。回间内全部都用矮小的茶几格来置放东西,将四面全部打上打窗户再布上帘子。
将回间按角落划分了四块区域。进门左手边的东南角书区,喜欢的诗词,一起静静读的书,她曾经唱给我听的歌的词--虽然那些歌都是六七教的,我都努力的默着,同时残缺的部分越来越多。西南角弈区,象棋,国际象棋,围棋,都是自己慢慢刻的,桌上摆着磨了一半的用玉石做的跳棋。西北角是衣区,很多的布料和针角粗糙的衣服,那时我们穿的都是实验室的衣服,七三总是用笔绘出美丽的衣服想象自己穿给六七看的情形。东北角是画区,全是碳素稿,是七三渴望的风景,尤其是佛罗伦萨大教堂,还有无数张七三。
那梦魇的十三年他限制了我的自由和健康,却至少遂我心愿让我学了画。
打起东边和东南边的帘子,东南角光亮无数,房间里梁上的无数纸制的、纱制的、木制的、金属的、玉石的大大小小的风铃显的瑰丽非常。
我从不愿这里被人碰触。但我想给他看。
"寂生......"初凡拉起我的手摩梭,"为什么?"
"秘密。轩辕,"我抽回手回身看轩辕净泊,指着矮阁里的诗词,"已写的全部在这里了。"
他也不介意,过去取了些坐下来看,其他人也落座。到门口接过清圆和风荷手中的茶和糕点,随过去沏茶奉好点心。一时间大家都静了下来。
"好诗。"轩辕净泊温和的真实了些,"寂生好文采。"
凑近细看,才知他说的是前段时间刚写下的王鹏运《半塘定稿》中和冯延巳的《鹊踏枝》十阕原稿。个中心情其实不适合现今,毕竟那隐射的亡国的凄凉感慨与繁荣的轩辕王朝格格不入。或许这就是愁苦之言易巧吧,落寞总是容易共鸣。
"寂生可喜欢出游?"轩辕净泊问的温和。
"还好。"心中却异样无数。
"好。与其在这里拜读寂生的诗文,不如直接和寂生交心。"看来我没有猜错他。
"只是为何不出版?"
我笑了笑回避了这个问题,一时有些尴尬。
"啊,是这个吧,‘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你的那四个亲随的名字,是这里来的吧。"泉琉深稍提高声音打破尴尬。
微微感激的冲他一笑。可认识初阳他们时我才八岁:"那时是看见什么就用什么命名的。"
轩辕净泊起身摘下身上的挂玉:"这是我最喜的挂件,以前丢过一次闹腾好一阵,所以园里人都识得。寂生以后可以常来清宜园探讨。"他的眼神柔和,忽然觉得他是明白我对他的用心和眷恋的,只是不说破由了我。
由了我就是机会吧。我谨慎的接过,抬头回个灿烂的笑:"谢谢,我一定妥善保管。"
夜阑人静。我回到回间,点起灯火走入画区,拿起碳素棒细细描摹七三的样子。忽然觉得我辛苦的何其无辜。
宴还
随着近几日泉琉深细致的安排大家出游论道,我隐隐感到他的体贴和用心,也渐渐放下了对他的介怀。毕竟平心而论,他已经成长为一个很有担当的男子了。当然最令我欣喜的莫过于和轩辕净泊的渐渐热络,淡淡的,但是绵长。
觉得自己改变很大,尤其是在每天早起对着天空的时候,纷乱的思绪让我无法安静。于是,原本平静的心绪变成了每日浮沉的自省。
午睡起来,感觉头脑有些昏沉,或许是近几日心神太劳累了吧。
初阳进屋来伺候:"三少,岩少爷来了。现在在跻院。"
"嗯,我缓一下就过去。不用特意去告知了。"起身坐到床榻边,喝口茶发了会怔。拉回思绪盘算一下,凌岩回来,是因为凌洄三年任职期满回京调迁,刚好可以问一下他关于凌溯的近况。三年不见,凌岩也有十一二了吧,希望不似以往那般黏人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