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袂垂落下来,纤指拾了块木柴,丢进了火去。
楼何似坐下来,拣起旁边一个山果递了过去,道:"这个好么?"
苍泱水接过来,淡淡道:"几时了?"
楼何似拍了拍衣上的灰,转了转放在火上的烤棍,道:"戌时末了。"
阴气打了个旋儿吹过来,从火里钻了过去。肌肤上一阵寒颤,原来是吹起半截衣襟,进了身去。
楼何似径自吃东西,苍泱水起身望了望,突然嗯了一声,道:"他终是使出来了。"
楼何似回头望去,见天色已经黝黑,茫茫中隐现出城墙上翠凤蝶来,只是在渐渐变化。凤蝶贴着墙壁,从一头吐出细细的丝来,与蛛丝不同,这丝十分柔细,一圈圈盘旋下来,将蝶身全部裹住,居然是正在结茧。已经结了一大半,只能看见些许蝶上翼了。
楼何似道:"这是何招?"
苍泱水摇首道:"潇湘已无路可走,唯有此招,若他能破茧再化蝶,功力将倍增。"
楼何似皱眉道:"萧潇焉能不管?"
苍泱水道:"萧潇只等他出此招......他看似自在,实也有损,若等蝶方破茧,最为脆弱之时,将其吞下,便可功力翻倍。"
楼何似心中一寒,久久后,长叹了一口气。
突然空气一沉,场中蓦然起了一阵阴风!偌大谷中阴风旋转,越转越大,一直囊括整个谷地,仿佛要将任何东西吸进旋涡。一片树叶从两人身边擦过,直奔谷地而去!
楼何似仰头看了看天色,道:"时辰到了。"
他反手扬起,轻一弹指,使魔骨鸟突然出现在旁,低下了长脖子。楼何似飘然跃上,同苍泱水对了一眼,喝道:"起!"
起字一出,额心中间,突然炸出一道小小阴气,谷中旋转的黑色突然被撕裂平衡一般,冲出一个口子,齐向他奔来!
楼何似默念出一长串法诀,突然抬起右手,五指下控。旋涡中的阴气从口子奔腾而出,疯狂往他手下聚集,转眼聚成一个黑光的圆球,还在不住增大中。极强的压力从圆球往外扩展,一时四周活物皆走,草虫齐奔,竟成空旷。
眼望远处,正是兽族深黑的城墙。
右手突动,望下一按,缭绕黑光蓦然冲入地中!随后一声巨大闷响,脚下摇了两摇,沉重的喀啦喀啦声忽而响起,先是出现一指宽的裂缝,随后迅速向前扩大,由一指变为一尺,又由一尺扩开一丈,带着隆隆呼啸声,直向兽族城门扑去!
只听巨响震动夜色,无数声音响起,呼喊声,惊慌声,穿衣着鞋声,刀剑撞击声,阴气疯狂开始弥漫,席卷全城。
楼何似再捏咒诀,右手一抬,喝道:"出来!"
地下突然一动再动,无数黑色的东西冒了出来,各种各样。有鸟形的,有兽型的,有腐烂人型的,有鸟头兽身的,有大嘴圆脸的,长尾断足,骨折颈断,不一而足。有些很小,有些巨大无比,可比使魔骨鸟。这些东西的范围正在向四周蔓延,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笼罩整个战场。
它们在月光的照耀下,阴森的展示自己的怪异。
万鬼人间的战场--是属于楼何似的战场!
楼何似只觉精神力流转不休,轻吐口气,厉叱道:"入城--!"
所有的阴气在一瞬间动了起来,以它们诡异而扭曲的姿态向大城奔去。魂魄原本爱热血,又加驱使,本能的疯狂卷去!城头上已燃亮数根火把,人声处处响起,突然一下,所有火光全被阴气扑面而灭!
一声又一声惊叫声响起,响彻城中!
楼何似一拍骨鸟颈项,骤然没入阴气之中,向前冲去。
潇湘依旧的茧已经完全结好,白色的大椭圆,安静的附在城墙之上。与城内的混乱恰好成为对比。骨鸟大步奔到城墙之下,楼何似仰头一望,手中擎出巨镰来,翻身跃起!
轻轻落在茧上,感到脚下绵软。他目光一转,茧与石壁牢贴,如果强行撕下,说不定一破,潇湘依旧就死于非命了。
幼虫是很脆弱的,与人相比。
巨镰一转,黑色镜面照出容颜,楼何似挥镰往下,正对石壁切去!
突然梭梭四声冲出,四根手臂粗的蛛丝冲出城墙,紧紧缚上了他双手双足!
楼何似张口一吐,一股浓重阴气射出,径直冲入石壁之中!只听噗的一声轻响,些许粘稠液体从洞中溅出,四根蛛丝同时软了下来,只稍稍一扯,便沿衣而落,只是粘人。忽的头上风声动,旋身一避,八只毛茸茸长腿当头落了下来,正在茧上,黑漆漆的圆眼睛直盯了他。
对面的蜘蛛突然张开了口器,啃在足下的茧上,一口将丝拉开!
楼何似心中大凛,五指一张,空中阴气聚集,蓦然一只白骨鸦展翼出现,一口啄了下去。那蜘蛛丝毫不动,只后腿一弹,骨鸦顿时化为黑气。
眼前的......却正是萧潇的本体!
蜘蛛突然转过身去,猛然踢毛!楼何似顿时闭气,右手疾挥,在身周布开一片防护壁。身后突有动静,只一瞥,又是一只同样大小的蜘蛛爬了过来,冷冷的看着他,动了动口器。
楼何似虚踩脚下茧壳,冷瞥前后。
一缕灵气射来,空中骤然幻出一张透明符咒来,朝身前那蜘蛛贴去!萧潇好似十分忌惮,猛然弹跳开,落到茧的另一边。
苍泱水踏剑而起,出现在前方,疾道:"前后都是他,当心不等破茧,立即吸取!"
楼何似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萧潇可以......一人三化!
还有一只呢?
脱困
面前灵光乍闪,苍泱水长袖翻卷,将整个茧同两只蜘蛛一同罩住!楼何似蓦然上窜,正要跃上城头,突然觉得脚下动了一动。
茧内中的动静。
楼何似心中一道闪电划过,惊的后背一凉,手挥巨镰,急插入城墙!只听咯嘣一声,数块大小碎石沿墙滚了下去,砸的四处作响。手中镰刀再一侧,蓦然削开一大块青石,只听轰隆一声,巨茧附着的大石往外一倾,登时在中间露出了一个空洞!
"混帐......潇湘依旧!"
楼何似急切中喊出声来,在指尖上猛然一咬,溅出数滴血来。他望洞中一弹指,血滴混合阴气,蓦然化成了一只半殷半黑的乌鸦,眨眼冲入洞中去!只见洞中阴气骤然变化,气场涌动起来。突然一迸,几滴鲜血溅了回来,气场又恢复成原状!
楼何似一咬牙,身形一晃,整个人突然化回了原形,鸦翅一展,刷的冲了进去!
洞不算大,但对于一只乌鸦来说,便不小了。
脚下突然一绊,楼何似连滚带爬的下去。鸟族本不适合生存在洞中,身下碎沙散石沾满一身,羽毛也折了两根。
突然身前一弹,蓦然撞上了什么。
小乌鸦突然感到不妙。
瞳孔中一切渐渐清晰起来,翅膀,爪子,包括肚子,全粘到了蛛网上,只剩一喙还戳在网洞外面。突然啪的一声响,黑幽幽亮如珍珠的小眼睛出现,八只毛茸茸的足落了下来。
萧潇设的网!
动动翅爪,粘的牢牢实实,面前的情况,似曾相识。
不仅回溯到破落屋中的地下,更令他回忆到初生化形之时,树洞中那一只捕鸟蛛。
楼何似镇静下来,并不使劲往里看潇湘的情况,而是张喙道:"天罗公子,你费这么大劲儿,究竟想干什么?"
蜘蛛静静的立着,并不答话,只是黑幽的眼睛盯着他。楼何似继续道:"你与潇湘依旧之间恩怨,本是你们私事,与别无关。只是你又为何要助兽族?"
"你就算立了再大的功,兽族也不会真正容纳你,你从南海而来,步入中原,难道不曾明白?到时鸟族反攻,第一个要找的便是你,你可能应付?"
萧潇突然开了口,一只蜘蛛发出微笑,实在很令人发麻。
"你不用试探了。"
楼何似默然。
他本是想探探口风,确定萧潇的气势,再判断潇湘依旧的命还在不在,只是萧潇同样不是省油的灯。
"萧公子说笑了,我又有试探什么,不过身为鸟族人,便要尽一份力罢了。"
了字一落,突然嘶啦一声,一个阴气小旋撞到了身边蛛网之上!只是那网十分坚韧,不见破损,极大的弹了一弹,又恢复了原状。沙沙声响起,萧潇八只长腿挪动,猛的扑了过来!
楼何似心知对方不仅是潇湘的克星,也是自己的克星。一挣不脱,实在大大不利。高鸣一声,洞外一阵阴气卷来,突然一只长喙戳了进来,直擦过楼何似,啄在萧潇肚腹之上!
洞外窥视的,却是使魔骨鸟,它自是进不来的,却可以伸喙进来。此刻的楼何似与萧潇同它相比,实在是小的可怜。萧潇被一喙戳在肚子上,猝然被撞飞回去。骨鸟又探喙,在楼何似身边一绞,楼何似同时猛力一挣,将蛛丝齐齐压断。
啪的一声,蜘蛛又跳了回来,但以他的功力,这一喙基本不构成伤害。楼何似振羽扬翼,突然扑了过去!
洞狭小,不利法术比斗,不利鸟类躲闪,不利外方救援。
这分明要将他也一网打了。
所以不等萧潇出手,他先上!
蜘蛛猝不及防,啪的被小乌鸦压倒在地。大概是打了一辈子的猎,没见过这么彪悍的猎物。楼何似张喙就啄了下去,对准黑眼珠一阵乱搅,脚爪直踩在蜘蛛细腿上,用力抓扯。细毛被踢的纷飞,几欲洒入眼中。萧潇痛了,终于反应过来了,猛然回扑,张嘴便吐出一道丝来。只是两人贴身搏斗,丝除了绕的更复杂外,并无什么用处。
楼何似啥风度都不要,用尽全力缠住,拼命啄它。蜘蛛八只腿挟在乌鸦身上,口器张动,对准咽喉咬去!
原身拼原身,楼何似自不是对手。它只勉力躲开,一面嘎了一声,发出尖锐沙哑的鸣叫来!洞中回音袅袅,一直传出夜色中。
一鸟一蛛正纠缠,头顶喀啦一声,突然一线月光照下!
苍泱水放大的面容出现在上方,两人警醒,一人喜,一人怒。
只见两道黑光射出缝隙,同时化为人形。楼何似蓦然出现,杀意涌现,衣袂飞旋间巨镰擎出,半月刃光一闪!才化形的萧潇立在半空,腰间汹涌的喷出血来,竟是被斩成两半!
月光映上镜面幽幽,夜风轻吹动垂发。
楼何似持镰在手,落在使魔骨鸟头顶。抬头一看,萧潇的血居然渐渐的止住。
空中的人形在微笑,突然又是两个人形的幻影飘来,三体合一,一同一闪,融合成完整的萧潇。黑衣白带的装束,绾发,琉璃黑的眼睛。他仍然微笑着,只是唇边一张,突然沥出一股殷红来。
"你们总要给我还来!"
反噬
萧潇的身影由实化虚,又由虚化无,竟成一缕青烟,消逝空中。
城头已经火把乱晃,尽管不乏呼喊惊叫以及砍杀声,但楼何似眯眼,感到一线火光已然晃到自己身上。
并无时间再等,他巨镰旋下,将石块后部切除,只一撬,剩下的部分带着潇湘的茧向下落去!苍泱水在下出现,轻卷袖袂一送,石块翻了个儿,茧朝上的落到了使魔骨鸟背上。楼何似轻轻跃下,落在土地上,道:"托苍主带其先行。"
苍泱水回首看着他,摇首道:"他尚在萧潇手中,若又中毒,你将如何自处?"
楼何似默然,道:"若弃其而去,我又该如何自处?"
苍泱水一望城楼,道:"若他自诩为兽族之人......你又该如何?他若不愿,该如何?若以敌待你,如何?"
楼何似长叹一气,道:"他若不愿,我也得硬绑前来......"话说到这,城上空一亮,一只火把高高扔起,暴出了一声惨叫!
两人蓦然回头,只见一股方圆数十丈的极大阴气自城上升起,渐渐聚成一朵蘑菇云般。那云盘旋城楼上空,咕噜咕噜冒出一股股黑气,不住翻卷,缝隙中竟有血流出!那血暗黑猩红,黏糊之极,滴答滴答的往下落。一面落,一面云中发出悉悉梭梭的声音来,似哭似笑,干涸如一声声抽气,极其可怖。
再望城楼上,已经有几具尸体挂了出来,缺手断腿,脑浆迸裂。
两人又同时色变!
苍泱水还只是略揣测一二,楼何似却完全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唤来魂魄,并命令它们骚扰兽族城中,可以伤人,不可放肆,但如今看来,那些魂魄却已然自主--
他猛然退了一步,突然警醒,只一看周围,远远近近已布满浓重阴气!一个个新来的魂魄聚集周围,漂移不定,桀桀的笑着。
一切突然失去了控制。
楼何似退后了几步,突然跃上使魔骨鸟,喝道:"快走!"
骨鸟才迈开大步,楼何似一回头,见满天的黑云与魂魄突然动了,向他这边围了过来,像一个口袋!
苍泱水附在骨鸟一边,衣袂飞扬,道:"可是反噬?"
楼何似只答了一句。
"或许你所预言之事--亦是五百年前之事,已然不远。"
面前几具腐尸飞快飘游而来,骨鸟继续望前狂奔,黑光一闪,巨镰蓦然出现,一镰划了下去!几缕阴气飘飞而去,却有更多的变异魂魄聚集而来,各种各样的都有,头上一声嘶叫,一张磨盘大的脸突然落了下来,长长舌头向楼何似卷去!巨镰光芒再闪,飞绞而去,映在月光之上,阴气四溅。
两人不断往前,楼何似持镰一路杀去,势如破竹。
只可惜还是不够快。
使魔骨鸟已至极速,而身后黑云看似移动缓慢,却已渐渐形成包围,楼何似回头远望,心知今日逃脱不得,是要硬拼了。茧中的潇湘依旧尚不知死活,却怕伤至他身上。
突然听得布帛一声撕裂,若水剑从剑囊中翻跳出来!苍泱水反手接住,淡淡道:"晚也。"
话音刚落,黑云两翼蓦然前伸,包围圈完全形成。顿时所有光线湮灭,除了淡月,还包括身后微不足道的火光。正在两人头顶,猛的劈下一道闪电来!
说是闪电,可能玄幻了点,但的确是闪电的模样,黑色的,带着厉煞的血腥。
楼何似垂发蓦然一扬,衣袂被狂风吹到鼓起,左手向上一托,将那闪电接了个正着!
黑色刺入掌心,却迅速化为阴气流入血管。楼何似低喝一声,眉心隐隐乌光漾起,突然翻掌一搅,居然将黑气握住。那东西上达云中,仿佛一条蛇般蜿蜒而下,死死也缠在楼何似掌中!一时竟不知谁抓着谁,只见他五指雪白,衬着幽黑的阴气,实在凄的渗人!
"以天命师之号令,胆敢反叛我者--破!"
手中抓着的阴气突然耸动起来,不再流入,而是缓缓停止,随后向上反扑!阴气对阴气,天上的黑云蓦然翻卷起来,越翻越激烈,滴滴答答腥血不断下落,中间却被吹的露出了一个小口子。口子之中,一股寒气突然渗了出来。
楼何似蓦然睁眸,右手一张,巨镰迸成一股阴气射下,直没深深地中!
尽管巨大的黑云盘桓在天上,但它们的根永远在土里,尽管它们漂浮的那么高,永远还是得回来。
紫衣骤扬,苍泱水蓦然平空而起!
大袖翻卷中双手环圆,若水剑腾起在其中,渐渐震起嗡嗡之声,有若龙吟。古色的木质好似突然焕发了新生光彩,漾出一种不可言说的味道来。苍泱水再翻其掌,若水剑清啸一声,岚然上冲,一身清明没入黑云!
上下皆遭冲击,冲击之人偏偏又是,楼何似,苍泱水。
黑云翻滚挣扎,却好似被一把巨镰,一把木剑钉在了原地,无法动弹又咆哮不已。楼何似以阴,苍泱水以灵,双双夹击之中,一天黑暗骤然破灭!
突然一线鱼肚白的光明,出现在视线之中。
若水剑轻然一绕,从一线光明中飞来,贴回紫衣人背后,苍泱水飘然落下,立至鸟旁。楼何似轻扫污气,眉头却皱。
漫天阴气渐渐消散,他仰首望了,却道:"此物方未成熟......"
小魂魄会聚集成大魂魄,愈大的魂魄活的愈久,愈聪明。
海底一次生死,他还记得。
共话
两人偕同一只骨鸟前行,省了不少脚力。楼何似惦记着鸟族内部,又想到鸦族,原本急着回去,潇湘依旧却还在茧中,只好缓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