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泱水以灵力试探,觉察茧内尚有动静,一缕灵息不灭,看来人尚无事。它一只巨茧附在巨石之上,实在引人侧目,两人便不走大道,只每夜在林中将息。
"不知......如何。"
楼何似拨了拨火堆,尤有些出神。
苍泱水轻撩袍袖取山果,道:"凤凰已然交代,你族人只需躲的快,藏的好就行,至于住巢,来日再取也可。"
楼何似想笑,却又伤然,半晌不语。
两边一阵静默,苍泱水道了声退,自靠到了旁边一株大树之下,合目调息。楼何似将火弄的暗了些,压着,望后看了看,结茧的大石安安静静的摆着。
轻叹一声,挪了挪垫着的干草,楼何似转回身去,往大石上一趴,不顾脸颊冰冷,渐渐也睡着了。
朦胧中似有骚动,哧哧嚓嚓之声响起。楼何似动了动,轻嗯一声,又翻个身换一面脸贴大石睡着。只是身边动静愈大,却愈来愈不安稳。渐渐眼前黑暗褪去,现出薄薄的淡光来,半眠中悉索声渐小,突然又加大起来。
一夜被骚扰无眠,心底突现烦躁,楼何似猛然抬起头来,话声刚出口,却又立刻吞了下去。
淡淡而清冷的黎明,曙光从遥远的天边照耀过来。眼前大石之上,巨茧宛然已破了一个洞。在颤动的触须之后,皱巴巴的黑绿翅膀紧贴在身体之上,缓缓挤了出来。
楼何似一时忘了说话,屏住了呼吸。
蝴蝶缓缓的往外挤着,茧子包裹的很紧,要费很大力气才能出来。他一时有种上前帮忙的冲动,又立刻停了下来,它必须自己挤出来,否则全身无力,是活不了的。
天空愈来愈亮,突然一线破晓,轻金色阳光射下,照在皱紧的翅膀之上。翠凤蝶已然完全挣脱开茧子,颤巍巍的细足支撑着身体,迎着阳光,在大石上勉强站稳了。
楼何似第一次见到如此景象,看的呆了。
一分一刻过去,阳光逐渐的明亮温暖,照在翠凤蝶身上。黑绿的蝶翼渐渐伸展开来,细细的足也有力起来。它潮湿的身体变的干燥,沉重的翅膀化为轻盈,整只蝴蝶都灵动起来,只是仍有两分虚弱之态。
蓦然一闪,人影出现在石块之上。
潇湘依旧挽黑衣绿衫,欲坐起。楼何似曲膝靠石,抬起眸来。两人静静凝视,一瞬之间,竟恍若隔世。
"你坐罢。"
过了良久,楼何似转头看火,已然熄了。便移了移,空出一点干草来,搬开铺好了。想起苍泱水来,回头一看,人竟不知何时离开了。
心中有所感,知道这苍主,虽兼爱天下,却也摸透人情世故。
潇湘依旧撑起一半,却又一软,靠在了茧子上,苦笑道:"那蜘蛛终是进来了。"
楼何似心凛,探他脉象道:"可有大碍?"
潇湘摇首,道:"所幸你来的及时,不曾大碍,只须休养久点了。"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楼何似想找点事来做,可惜火已经灭了,又不需要再生。苍泱水也已经跑掉,无人可搭话。
"多谢。"b
潇湘依旧倒开了口。
楼何似摇首,原本想说你谢我还是我谢你?还是收了回去,只道:"别说这个了罢。"
潇湘依旧轻笑了一声,改了口,道:"你目前如何打算?"
楼何似沉吟了,拿一根树枝在焦土上划着,道:"我必须先回鸟族,确定情况之稳定,随后从兽族劫回怀远,再后,便轮到同苍泱水商量解决大劫了。"
他一说起这个,神情就认真了。
潇湘依旧细看他专注神情,徐徐吐出一口气,突然婉转轻叹。
"楼何似......你可知道,你最漂亮的时候,就是认真的时候。"
楼何似沉默良久,忆起两人过往,又忆起自己决心分手,想到楼怀远像个鞭炮,又想到那孩子正留在异族之中,心中纠结缠绕兜了一圈,最后惦了潇湘依旧如何救了自己,长叹一声,将手轻按在潇湘衣袂上,道:"你又何必如此...你的好,我自是记得的,只是不值......"
潇湘依旧半晌不语,又淡淡发出声音来,道:"苍泱水对你如何?"
楼何似一怔,随即摇头笑道:"各为自身,共谋一事,有何如何?"
潇湘沉默一会,道:"是他不肯么?"
楼何似在心中大叹原来误会是这么令人郁闷,道:"我也不肯。"
潇湘依旧动了一动,转过脸来。楼何似正视他的眸子,神色安静平和。
靠在茧上的潇湘有些怔忡,有些意外,又很是悠远的样子,长指轻撑了头边,袖袂垂下来。他身体虚弱,一时坐不稳当,楼何似站起身坐到旁边,伸手将人扶了,探了探他额头,一面道:"你休得多想......我便是一个人,并不曾和谁有私,只是说此无益,你还是先休养好了...萧潇此人气数不大,你要杀他,也不急于一时,先在四海遨游一圈也好。蝴蝶谷虽胜景,长久不变,久呆也无趣。只是......世道将变,可能无论游览到哪,都只能看到荒野,再多的美人,只怕也化作枯骨了。"
楼何似说这番话,并不存什么讽刺的意思,蝴蝶谷中经年不变,又不许擅自外出,人长久过来,也都养成潇湘这般性格,是很自然。世道要乱,添他一个卷里面,也只是送死,不如好好的回谷去,也了断这伤神心思。
探他额头的手背一凉,潇湘长指盖了上来。
"回到谷中,又能怎样?"
同行
楼何似想了一想,欲把手抽出来,潇湘却按紧不放。他只得不管,低低的道:"回去了,总比不回要好。"
潇湘依旧一丝儿不语,只是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上,那肌肤开始是冷的,按的久了,渐渐温热起来。
"你记得在水族之事么?"
他突然道。
楼何似柔声道:"记得,怎么?"
潇湘依旧笑了一笑,有些古怪的向往般,道:"我抱你回宫时,有一位宫女把我当作是你,以至下跪来致谢。那时你晕过去了,所以不知道。"
楼何似嗯了一声,但没明白中间的必然联系,只好继续听,这人却又不说话了。
"......那个时候,我突然有一点明白了。"
修长的手指在楼何似的手背上滑动,安静的捂下来。
"有那么一点明白,你为什么和苍泱水想的一样。"
楼何似默然了,道:"你想这个......做什么呢。"
潇湘依旧抓着他的手,缓缓的下移,贴在唇上。
"只是觉得很无聊。"
"同你分开后,好似有点无聊,想起你随时都有事做的模样,倒有点羡慕。"
楼何似怔然,听潇湘继续道:"所以突然想找件事做,就来了。"
听他这番话,楼何似心中仿佛牵了一根线般,潇湘说到哪,线就绕到哪,密密麻麻纠缠起来。不知道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是胸口有些窒息,想说话,又觉得安静更好,安静了,又觉得莫名不安。
大略是休息了段时间,潇湘依旧精神好了点,才想坐起,突然胸口一震,剧烈咳了起来,楼何似又吓一跳,连忙替他抚了背,道:"真无大碍?要不......等去了鸦族,让长老给你看看。"
本想说让苍泱水来看一看,幸好车刹的早。
潇湘依旧手一动,头抬一半,又低了下去,浅浅的咳,道:"好。"
楼何似突然醒悟自己说了啥!
....................................
去鸦族......去鸦族......
让天降万雷吧......
稍事打理了之后便上路回程,苍泱水也很及时的回来了,同潇湘依旧客气的见了个礼。既然病人无事,三人便加快了速度--毕竟鸟族的情况不容耽搁,虽然有凤凰指令在,但鸦族......
楼何似不认为鸦族会乖乖一窝蜂全搬走,鸦族同别族不同,对地域的需求很严,比如说阴气盘桓之地,而阴气盘桓中,又必须要有灵气点。
驾在骨鸟之上狂奔,苍泱水仍旧附在一边,而潇湘依旧却坐在他的后面,手环过来抱住腰,头则拿他的肩膀垫底,前面这一位有些别扭,想想后面那人还正虚弱,也不可能说你换个姿势吧,就保持了下去......
风驰电掣,一路望见零碎的鸟兽残骸,从这条路去苍梧山必定经过鸦族,眼看山脚就在眼前,打斗声却听的清清楚楚!
翻入上山谷道,一路狂奔而上,见鸦尸同兽尸落在道边,残缺不全者有之,粉身碎骨者亦有之,兽族大多却是狼尸。心道鸦族同狼族果然又拼上了。不知写眉末叶如何,倾城怕是在凤凰那里。
拐过一个弯,突然两声嚎叫冲出,一前一后两头灰狼突从树后扑了出来!楼何似只一挥手,两头狼骨接着从土里窜了出来,飞跃而上,将那两狼拦腰咬了个结实。两兽两妖滚倒在地上挣打,使魔骨鸟早已飞奔上去。
一路解决许多敌手,绕树上石,渐渐到达山顶之际,却突然发现不止狼尸。
许多其他动物的尸体又多了起来,虎,豹,豺,熊,居然一种不缺!
他们是分几路进攻鸦族,非将这块硬骨头啃下来不可。
忽而破风声至,铁箭直射面前!
楼何似回手抓住,啪的折成两段。飕飕飕又是数十支铁箭飞射,竟布成天罗地网。又听呛呛无数刀剑之声,竟起包围,将三人圈在其中!使魔骨鸟奔至此处,一道灵气飞射而至,蓦然撞在它肚腹之上,硬生生将其弹退回圈中。楼何似挥手召出巨镰,眉头却紧皱起来。此处进鸦族大院,还有一段路要走,不知发生何事,如何能在此处耽搁!这些兽族实在太多,人海战术对三个人,不杀死你也压死你......何况他不敢轻易动用大术。
正忧心如焚之时,潇湘依旧忽而叹了一口气。
他道:"你知道么,我第一次来鸦族山下遇见你,是有原因的。"
楼何似拨开一轮飞箭,听背后声音传来:"蝴蝶谷是不允许自由出入,当年我能出来,是为了办一件事。"
黑色丝绸长袖抬起,露出浅绿丹凤里衫,修长的手指述说一个咒语。
遥远的地方渐渐传来了一种奇特的声音,好似无数空气在轻轻的扇动,聚合在一起便成了平稳的波涛,连天的接近过来。
一点点白色逐渐从天边出现,起初同云混在一起,看不清楚,随后越来越近,笼罩整个天空。蝴蝶如同无数片白纸般飞来,翅膀上带着黑色的圆点花纹。
"有些蝴蝶,也同鸿雁一样的......路程必经此处,我前来的目的,就是让它们避开动乱,安然前往。"
潇湘说话之时,是望着天的,神情不明。
群蝶
铺天盖地的白色蝴蝶从远方飞临,密密麻麻的涌来!
潇湘依旧翩然而起,徐徐落在地上,成千上万的蝴蝶拍翅穿过他身边,向山上飞去,向兽族军队飞去。几只洁白的小蝶落在他身上手上,轻轻的扇动着翅膀。
淡黑丝绸,浅绿凤花中,男子缓缓抬起手来,一只白色的蝶拈在唇边,微微而笑。
楼何似回首看他,从未见过此等绚丽之事,一时有点痴了。
兽族军队也呆了,不过不是由于美丽,而是由于意外。
漫天的蝴蝶并不十分有力量,它们很多是普通的,很多只有浅浅的灵力,甚至不能将人咬开一个一寸的伤口。
但是它们多。
兽族的将士们,大概这辈子都没有体验过全身每一寸都扑腾着蝴蝶的感受,蝴蝶多的简直像口袋一般将人罩住,手上,脚上,脸上都是,有许多甚至钻进了裹着脖颈的衣襟中,还有的在眼睛前扑腾着,使人眼花缭乱。一个士兵拔剑便砍,只可惜蝴蝶轻盈,如何砍的中?有人大叫乱呼,有人急跑落水而躲,也有人伸手乱抓,握死了一把蝴蝶,却弄的满手粉末到处飞舞,落入眼睛中去,惨叫着乱奔。一时场中一片骚乱,几乎所有的敌人都无暇照管他们了。
楼何似有些出神,缓缓回过头去,伸出手来,道:"你......上来罢。"
潇湘依旧飘然坐回骨鸟后方,垂头伏在他肩上,突然身子一震,似乎吐出了什么湿热黏糊的东西,带着腥味。
楼何似惊了,回头道:"你......"潇湘打断了他的话,只把头埋着,低低的道:"走罢。"
忽而灵光一闪,紫衣大袖中手指抬起,拈一张灵符,在背后往潇湘身上虚按了按,蓦然化了进去。
潇湘依旧没说话,只是气喘好些了。
楼何似低喝了声,骨鸟立刻迈开了大步,穿过那些乱奔乱跑的兽族向山上奔去。蝴蝶还有很多很多,没有留下的就继续向前飞去,一面替他们开路。山顶上杀声震天,也不知战况到了何种严苛的地步,只看一路上布满着兽族士兵。一路杀了过去,眼看就要奔至山顶,庄院就在眼前,忽然一声高哑的嘶鸣响起,直钻天空,刺的几人双耳欲聋!
楼何似蓦然抬头,向庄院上空望去,只见一只巨大蔽天的乌鸦展翼而起,啸向天空!那鸦半透明的形体,浑身羽毛模糊,仔细看却又根根可见。它周身黑气缭绕,弥弥漫漫直溢向四方去。天上日头忽而一暗,仿佛云层遮日,山顶上忽而就阴冷了下来,阴气一个劲儿的往地上冒出来,直浸人肌骨。
巨鸦高鸣一声,蓦然伏下头来,猛的张开了利喙!
紧接着便是一声狼吼声响起!
一头半透明的巨狼影象突然拔地而起,高过庄院立在山顶,咆哮声中,利齿大张,正迎对上那巨鸦!
楼何似尽管许久未回鸦族,也不懂高深法术,见此却浑身一冷,隐隐有不妙预感。
自己在边关耽搁多日,也不知兽族已经攻了几天,下面被包围,上空也以利箭封锁,无食无水,又无法出去搬救兵。鸦族在上次狼族进攻之时,便已伤损元气,死了不少成年乌鸦,如今幼鸦尚未长大,别的鸟族正常时候尚不来援,这时更不会前来援救。鸦族死守不退,兽族死命要攻,纵使鸦族能人再多,又如何能抵挡三四族联手?
一掌拍在骨鸟颈上,喝道:"上去!"
就在他冲上山顶,第一眼看见庄院之时,遮天巨鸦正与啸日之狼撞上!
瞬时之间,爆裂之声迎面拍来!楼何似及时抬袖,回身遮了半脸,沙土却泼雨一般洒过来,打在他的身上。有人惨呼着,突然一条断臂几条断腿飞了出来,又是半副铠甲,一个头盔之类,滚打在骨鸟脚下。惦起身后有一个病人,他将身子又移了移,彻底遮住了潇湘依旧。别人看不见,他却能看见,许多支离破碎的魂魄在空中飞落,落下又扭曲着飘起,张着嘴无声的惨叫。
楼何似心急如焚,却只能勉强在烟尘中窥见半堵倒塌的院墙,忽然一声嘶哑,一个黑色的物体凌空撞了过来!
他下意识便知道是乌鸦,当即跃起,一手接住环抱过来。落回鸟上低头一看,正与这鸟儿眼珠对上,两两相望,却有点儿奇怪的别扭。
自己貌似是认得这只乌鸦的?g
忽而光芒一闪,黑衣长袖,远山翠黛眉出现在怀中。
楼何似大大吓了一跳,差点儿伸手将写眉直扔了出去!所幸反应的快,又收了回来。连忙小心将人扶稳坐好了,道:"写眉哥哥?"
写眉秀眉紧蹙,衣上带着血迹,也顾不得同他相认了,挣扎起来道:"莫心中来攻,长老动用禁咒......"
忽然一道风声锐利,剖开空气般射至面前,正对准了写眉!
楼何似抱紧写眉,蓦的一转身,右手反腕幻出短刃,呛的一声将来箭切成两半,啪嗒掉落在地上尘土里。只是这一箭不比寻常,也震的他手腕隐隐作痛。
烟尘渐渐散去,对面人影渐渐清晰起来。
莫心中的目光幽绿,控胯下巨狼,缓缓收回弓箭,道:"楼何似,我们又见面了!"
楼何似将写眉放在骨鸟之上,自己翻身跃下地来,微微一笑道:"这可能是最后一面,莫大人。"
转世
莫心中右手拇指在腰间一弹,宽剑呛然出鞘。他作了个手势,忽而周围冒出几十人来,将楼何似几人团团围住。
大群的蝴蝶已经远去,只在地上留下片片尸体,兽族的军队经此一战,损伤大半,尤其是那巨鸦冲天而起,俯首一击,威力无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