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青......"
"唉,都说了让你别看。"
燎青见曝了光,干脆坦荡荡地和我对看。我一句话噎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为难的样子落在燎青眼中,化成一声叹息。
"来,过来。"
他抬起手,一手招呼我另一手朝周律挥动。团子乖巧地俯下身,跪在床沿边:
"师傅别恼。全部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放小凤进来,要他担心。"
"你这个模样,就算不说,凤村小娃也会千方百计潜进来查看。"
周律又哭了,伸手抱住燎青脖子:"师傅...师傅......"
"我的祖宗,前后就这么一个月光景,你还让不让我好好过日子?!"
我浑身一激灵,吼:"一个月?!什么一个月!"
燎青淡淡笑了,竖起一个指头。
"一个月,我只能再活一个月。"
他话刚说完。突然猛烈咳嗽。周律哭得更加大声,嗓子都开始哑了。我咬牙,转身往外跑。冲到门口就大喊传军医。
"侯爷...还是赶紧替他准备后事吧。"
医生背着药箱赶来,转了个圈,又苦着脸面从房间里出来。把我心里最后一点希望砸了个粉碎--燎青自身医术高明。他说一个月,就绝对是只剩一个月。只是我不甘心这会是事实,硬是要叫医生来看。
"什么症状?"
我拼尽全力定了定心神,问。军医继续苦着脸:"病人气息凌乱,脉案古怪。不是中了奇毒就是内伤复发。外加年数颇大,所以非常凶险。"他边说边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张药方来,用赞叹的口吻说:"要论止咳止痛,绝没有比这个药方更好的了。老夫今日得见,既是老夫的福气同时也叫老夫实在惭愧......"
我脸都绿了。叫你来救人,你反倒崇拜起等你救命那个人的医术来?
"小凤。"
周律面庞哭得肿起来,头发凌乱地披着,精神萎靡。像个小孩般伸长双手掰住我双肩,把脑袋靠在我肩窝上抽泣。
"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搂住他,清晰地听见他每一下哭声。又想起房里面重病的燎青,扯得心肝忽忽发痛。团子略微止住泪水,仰面说话:"其实...师傅的身体早就不太好。只是一直用药压制着...暂时不发作......"
"既然是强行维系,那药草的副作用之大可想而知。平常人用了就等于老寿星吃砒霜,所以师兄那时反复告诫我,千万要阻止师傅再吸吃那种药草。"
"团子,别说了。"
房间内传来严肃的命令。周律立刻噤声,擦了擦眼泪,重新回到房里跪下。
"师傅......"
"横竖这日子都是从阎王爷面前讨来的,多一天少一日也没什么区别。"
病人怕光,所以门窗都已经叫人拿麻布缠好糊紧。不让刺眼的阳光射进来。我挨着周律跪下,咬住嘴唇不说话。燎青叹了口气。从帐子里伸出手来颤巍巍地摸着我的脑袋,然后按在头顶上揉了揉。
眼泪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啪地一声从眼眶里掉下,砸在床沿的雕花上,飞溅开来。
"唉,唉。不哭不哭,老子还没死呢。"
他皱眉,捂住胸口轻轻咳嗽两声。我眼睛更加酸,又不能放声大哭,只好拼命咬住嘴唇无声地掉眼泪。团子看见我的模样,泪珠滚得越发厉害。
"前辈,柳连衣求见。"
"柳贤侄请进吧。"
我和团子直挺挺地跪在一起比拼谁的泪腺发达,连衣领都被打湿了。直到柳师哥心疼地将我半拉半抱地从地上弄起来,我才发现两个膝盖都已经跪得肿起来,又麻又痛。柳师哥把我抱到椅子上坐好,再回头扶团子。燎青露出赞赏的微笑,躺在床上点头:"一早就听闻杜庄主手下有个极其出色的柳姓俊杰。现在看见,果然名不虚传。"
"前辈见笑。"
师哥抱拳行礼,站在床前:
"听闻前辈抱恙,连衣军务缠身故而来迟,还请前辈原谅。"
"呵呵。依我看,贤侄实际是比较挂心跪在地上的凤村小娃吧?"
"连衣不敢。"
"嗯。团子,你去门外守着。要是袁真治那小子来了,千万别放他进来。"
燎青眼睛一闭,然后一睁,指了门口吩咐道:
"我有要事和柳将军商谈。"
第80章(全)
"你觉得相比起袁真阗,你自己有多少胜算?"
燎青招手,示意我过去把他扶起来靠在枕上。而柳师哥显然对这个非常突兀的问题没有思想准备,整个人猛地愣住。
"凤村小娃走到如今不容易。我算是他半个长辈,有些事情我不弄清楚绝不放心。你不必着急,慢慢想。想到答案再回答也不迟。"
他语速很慢,声调不高。眼睛望着柳师哥,手上却抓住我的蹄子。边笑边说:
"凤村小娃身边没有能够做得主的人--严婆虽是长辈,但就身份而言绝对压不住袁真阗。算我脸皮说一句,普天下唯独绍康还能扛住袁真阗的头衔对此插句话。他一是皇叔二是方慕君曾经的情人,无论是于理还是于情都满足条件。可是他既然也姓袁,你柳连衣就别指望他的心能长对地方。"
".................."
师哥皱眉。
"我不逼你。只是你必须趁我还活着还能说上句话的时候表明态度,表明能不能愿不愿肯不肯给风村小娃一个承诺。相伴相依一生一世说着容易做起难。我经历过,所以知道其中困处。要是没有坚定的决心和信念,还不如从未开始来得好。"
燎青难得的严肃,一字一顿。说完又对我说:
"凤村小娃,你去回避一下。我另外有事情和你的师哥商量。"
周律垂头丧气地守在门外,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狗。听见门响了,立刻弹起来眼巴巴地看。等看清楚只得我一个人独自出来,马上像只泄气皮球,软软地坐回去。
"团子,通知敬王爷吧。"
我坐下,犹豫片刻后说。周律摇头:
"我何尝不想?!但是师傅一再强调现在京城里全靠敬王爷一个人独力支撑大局。要是王爷离开京城赶过来,留下太后和十二王爷孤儿寡母。难保文长勇不会起兵作乱与关外大军里应外合,到时这天下就成了死局。袁真阗纵有通天的本事,也没办法起死回生。所以,他怎样都不肯让我通知敬王爷..."
"但是,平定文长勇一伙至少需要两个月啊!照你这样说,难道...难道......"
我的声音越说越低,到了最后,只得颓然地捧住自己面颊: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什么都不做?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嘛?"
"小凤...我很害怕......"
周律比我更消沉,平时机灵古怪的模样荡然无存。对他来说,在找回失踪的父母以前燎青是最后一位亲人。况且他的父母十有八九已经不在人世,燎青的存在就显得更加重要。
我不同于他。无论是从前的身份还是现在的肉体,都是没爸没妈的主。尤其是从前,经历得多了人也麻木了。老想着干和尚撞钟的活有一天过一天过把瘾就死。
使劲地把害怕得直发抖的团子牢牢搂住,我把考虑了很久的计划说了出来:
"你还记不记得最后一颗‘无冬'?"
"!!"
团子哗地一声坐直,兴奋地握拳:
"我怎么把这个给忘记了!只要把药找回来给师傅服下,应该能延长个五六年!"
"对,都说‘无冬'连死人都能救回来。更别说老妖怪还没挂。"
我在旁边替他加油打气:
"虽然药被人抢了去,但是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把遥教的眼线全部撒出去,我不信找不到线索。"
"小凤...这不行..."
团子好不容易兴奋了一把,又颓废地痛苦起来:
"你忘记了?你也需要那颗‘无冬'延命的啊。"
周律不说,我自己还真忘记了这副破烂身体要想在十年之后还能平安地活下去就必须要再次服用"无冬"。
一颗药,可以为我延长三十年寿命。也可以解救同样重病危在旦夕的燎青。
"你别管我这摊烂事,眼下最重要的是把药找回来。"
十年和一个月相比较,当然是只剩一个月生命的燎青来得比较重要!况且想得越多顾忌也越多,与其在这里想前怕后缚手缚脚,还不如先豁出去寻药比较实际。
"小凤...师傅他不会答应......"j
周律还在犹豫,被我一掌拍中脑门。
"你还罗唆什么?!等你手上有了药,再烦恼也不迟啊。快快快,我可以等老妖怪可等不起!"
我跺脚,对准周律又是一掌。他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一叠声地喊人。那些穿着相同制服的遥教弟子立刻围上来听取命令。周律涨红着脸吩咐他们分开八路动用全部力量去寻找最后一颗"无冬",接着叫心腹牵来用周家秘法训练出来的大鹰,急匆匆地写了些绢条放入鹰爪上的竹筒子里。说是要通知留在安平镇现在已经和袁真阗会合上京的卓一波,叫他留心京城内的各种动静。
人有了寄托,做起事来也分外凌厉。我静静地看着团子叉腰顿脚风风火火地分派任务,暗自松了口气。
最起码,只求能暂时止住他的泪水。
"凤村。"
一双温暖的大手从背后围上来,轻轻搂住我。我扭头去看,发现师哥的面色不算好甚至可以说是铁青。他双眼紧闭,嘴唇抿成一线。露出非常疲倦的模样。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心里突然害怕起来。
"凤村。"
"是!"
他淡淡地说,我却整个儿直蹦起来紧张得后背直冒汗额角也开始渗汗心脏更是使出吃奶的劲道猛烈乱跳。抓在他手臂上的双手使劲,用力揪住他的衣服。
是不是燎青和他说了什么?
关于袁真阗的易容?还是那桩皇族斗争所造成的血案?或者是......
不不不,重点应该是我该说些什么?
我的真正身份先是对袁真阗挑明了,然后对袁真治也挑明了。剩下来,只得柳师哥一个。但是上两次摊牌都是在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进行,眼下这种平和的诡异气氛,我实在没有经历过。
"你怎么在发抖?"
他感觉到我的紧张,睁开眼睛,低声问。
我被他这句体贴话弄得哭笑不得,说:
"...可能是太累了。"
"我们进房间去吧。正巧我也有点事情想要跟你说。"
柳师哥不动声色,弯腰抱起我。转身往客房旁边的主房走去。
我努力想镇定下来,但身体似乎不受控制。一阵接一阵的微微颤抖。只得伸长双手圈住柳师哥的脖子。
原来我比我能想象得到的还要胆小。同时也比我能想象得到的还要贪心。
师哥轻巧地踢开主房的门,把我搁在红木太师椅上坐好。边关没有专门的将军府。驿站里面最好的房间就成了主帅的卧室,正南向,能冬暖夏凉。我深吸口气,看着柳师哥打开摆放在床尾的小木箱,然后从里面拿出一个盒子。他把盒子拿到我面前,挑开铜锁,露出里面的红布。
红布包了许多层,柳师哥一层一层地慢慢解开,到了最后,看见的是一小束用红绳扎着的黑色长发。
我愣了一愣,呆住。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从我身上剪去的头发。
"你和他,有一点像又不全部相似。虽然我不是一眼看穿,但日子久了,大概可以猜到个轮廓。所以你不必害怕。"
柳师哥把红布重新包好,柔声说道:
"师傅和师母那边,我已经替你祷告。也烧了发,告知他们凤村已经走了...那孩子一直内疚,怕是不肯去找亲人团聚...还是让师傅亲自去找比较可靠。"
我身上一松,只觉得脚下那堆软乎乎的棉花糖立时变成了结实的地面。这才算真正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