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里,我跌跌撞撞地到在一家豪宅的门前,朱红的大门紧闭,门两旁的大理石的石狮子刹是威武,抬头一看,朱漆的匾上写着烫金的大字:裴相府,竟然是我自己的府邸。我扶着门半战起来,用力地去敲那扇大门。好半天才从门里出来一个老奴。"福伯。"我正要开口去唤他,那老奴扔给我一块发了霉的干馒头。"臭要饭的,快滚得远远地,这里可是相府,要饭去别的地方,别污了我们相府的门厅。"
臭要饭的?是说我?我看了看自己,从西域一路走回来那件藏青色的衣服已经褴褛不堪,成了片片布条,再加上昨夜大口地饮酒,酒渍污了本来就已经破败的衣服,不像叫化子像什么?连自己家的老奴都认不出来,看已经憔悴得不成人样了。在自家门口被当作叫化子轰走,心中酸楚,却不禁自嘲。拖着破败的身躯离开那朱漆大门的相府。
夜里的寒风飕飕地吹着,一股钻心的冰冷啃着我的骨头,酒已经半醒,被冷风吹着,仍然有些懵懂茫然。看着高高的相府的院墙,心里不是滋味,都说侯门一入深似海,这堵高墙隔在我的面前。纵身一跃,跃上那院墙,沿着屋脊奔到清儿住的那屋子,舔湿手指头,轻轻划开那窗纸,望了半天,却望不到个人影。
沿着屋脊继续行走,到了一出朱漆雕梁,雅致的暖阁,正是我以前住的地方,但见那窗子亮着昏黄的烛光,烛影映在纸窗上,被风吹地来回晃动着。雕琢精美的桃花心木的窗子只是虚掩着,窗里映出一个清丽的人影,正是清儿!我的心噗噗地跳着,快跳到嗓子眼了。
"这花都枯了,怕是救不活了,还要自己浇吗?"旁边一个绿衣小婢正拿着洒壶给放在檀木案上的百合浇水。"照样浇,那盆是少爷最喜欢的百合花了。要是回来看不到,会难过的。"那小婢的神情有些悲伤。"清主子,您就别想了,相爷从出征到现在已经有一年多了,都说不在了,您就别再等下去了。""该死的奴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还不掌嘴。"清儿的神情变得冷厉,暗红色的妖冶的眼睛里泪光点点。"婢子也是为清主子好呀,您这样子让人心痛,瘦得都不成样了。""不要再说了!"
突然清儿的声音变得尖利,"好你!弄湿了我的画,看不打断你的腿。"我凑过去看,只见案上放着一张人物画,那画中人丰神玉颜,俊俏飘逸,不是别人,正是我之前的画像。只见那描绘细腻的青丝被洒壶的水滴在上面,蕴开了,变成一片漆黑。
"清主子,窗外有个疯叫花子"那小婢突然尖声叫起来,我才发现自己头都快凑到窗里了,忙掩面狼狈地逃开了。
这样一直在凌晨的街上拖着已经疲倦的身体不停地走下去,不知道去哪里,我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没法见清儿,我宁愿自己在他的心中仍然是那副丰神玉树的样子,而我现在只是一个肮脏的叫花子,不要他看到现在的我。
就这样茫然地走下去,实在不知道要去向哪边,只是一直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天下之大竟然没有我容身的地方。一直不停地走下去,拼命地挣扎着不让自己倒下去。也许我什么都没有,我剩下的只有自己,我还有自己,但我已经不知道这样行尸走肉地活下去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就是没有意义也要活下去,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地无奈,很多人活着并不是他喜欢,他只是没有选择,路必须走下去,而我们也不得不活下去。
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清雅的宅子,那宅子不大,也不算奢侈华丽,但处处精心的雕琢与细节的粉饰足见主人是如何心思谨密,风雅不俗。阵阵的香气从院子里飘出来,突然雕花的朱漆大门吱哑一声打开了,从门厅里透出淡黄色温暖的灯光,一个身着鹅黄纱衣,头梳双髻的婢女探出头来,向门外张望,看见我,皱了下眉头。
"主人,门口有一个肮脏的叫花子,要不要赶他走?""带他来我这边看看。"一个柔美的男声响起,我有一种被什么东西一下子从头上电到的感觉,浑身发抖,这个声音是那样熟悉。原以为会如何地恨他,已经想到了一百种报复他的法子,可真正见到他的时候我却犹豫了。我还是想他,很想。
被那小婢拖着到他的身边,又一次闻到那熟悉的香味,还是有些晕眩的感觉。我垂下头,心头如擂鼓,故意把赃乱的长发垂在脸前,遮住本来就已经污浊地看不清楚的脸。"也是个可怜人"听见那熟悉地窝心的低柔的声音长长一叹,也是?那他说的也又是谁?"从哪里来呢?"曹颖春接着问我。"幽州。"我想了想故意压低声音答道。
"这样吧,就留在我府上好了,我们这里正好缺一个花匠,你来做吧。""我"我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什么样的人会让我这样的人在府里做事,我最讨厌别人怜悯我,尤其是眼前的这个人,本想陈词拒绝,但一听觉得他应该没有看出我是谁,不如在他身边留下,隐姓埋名,做一个低贱的奴才。他以前那样对我,始终让我耿耿于怀。
"主人要让这人做花匠?"那丫鬟鄙视的声音尖利地传来。原来我这种人如此肮脏,连做人家奴才都不配。"好了,小颦,带他下去吧,给他安排个住处,我已经觉定了。""是的,主人"那个叫小颦的丫鬟低声地答道,仿佛心不甘,情不愿,像我这样的人,谁不会躲得远远的。
"花本生长于泥土,又有什么是肮脏,什么是高洁。"我正要走远时听见颖春喃喃地念着,心头一震。
我当晚在曹府住下,那绿衣双髻的小婢将我带在后院一处花圃旁边的小木屋里,吩咐我住下,那屋子极窄小,而且地上只有一堆草垛,连床都没有。"你就住在这样吧。"那小婢颦儿对我说,我惊讶地看着这堆草,随即自嘲地笑起来,在回京城的路上什么苦没有吃过,还在树林里风餐露宿,如今起码头顶有片瓦遮头,已经不错了。
"怎么,不满意吗?臭叫花子,主人如此仁慈,赏你出的地方,你是上辈子积了德,才遇到主人这么好的人。"我应该感激他吗?"谢谢姐姐。"我低下头低声地说。"嘴巴还挺甜的,就住下吧,明儿叫人吩咐你要做的活儿。"
小颦走后,我一个人睡在草垛里,从瓦缝里能够看见少许的月光照进来,辗转难以入眠,想着想着,长叹起来。
来曹府已经几日,管事的和家丁已经教了我许多,曹府的规矩不算严厉,还适应得过来,管事给我拿了套家奴的衣服,换上是干净清爽了许多,但我还是把长长的头发披在脸前,不让人看清我的脸。
做了几日的花匠,已经会点花艺之类的东西,家仆告诉我主人最宝贝的是院中的那棵玉兰花,我每天都要仔细地打理,怎么看都觉得这棵玉兰花很眼熟,只是那花就要谢了,地上花瓣零落可惜。
"曾经有我所爱过的人喜欢这玉兰花,我对他说花开了还会谢,但来年还会再开,树却不会变,有的东西是虚幻的,人没有办法辨别这幻世的真伪,就像这花,但只要这树还活着,我就会一直那样喜欢着他,他也许当时并不明白我的意思,但现在想要告诉他都来不及了。"
我惊讶地回头一看,颖春正站在我的身后。"那个人现在。。。。?""现在也许他已经不在这世间,但这树。。。。。。我会一直好好照料,不让它死去。"
"那人是怎么死的呢?"我突然想揭开他这副深情地让人难以忍受的脸孔。"他以为我是害他的人,其实他不明白,真正狡猾的人怎么会让他这么容易看出来,我也不过也只是别人的棋子,常常无奈地说着伤害他的话,因为我别无选择。他。。。。。现在一定在怪我吧。"颖春突然笑起来,笑得让人想哭。"我宁愿他的鬼魂来找我,让我今生都不得安宁,我不要他喝了梦婆汤,不要他忘了我。"
从那之后,我就再没有怎么见过他,但他如泣如诉,有如滴泪的眼睛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占据着我日里,夜里的心思。我仍然做我的花匠,其实就像颖春所说过的那样,花本生长于泥土,又有什么是肮脏,什么是高洁。什么是下贱,什么又是高贵。
"主人病了。"突然有一天,小颦来对我说,我忙放下了花锄,小颦有些哽咽地说:"主人想看看那些谢了的玉兰花瓣。"
颖春病了吗?听她这么说,我还是心头一紧,他的身体一直就不是很好,如今身形又清减了不少,想起来,还是很心疼,跟着小颦到了他的卧房,小颦退了出去,把房门从外面关了。淡紫色的轻纱帐幕垂下来,仍然是那熟悉的香味,熟悉地身影,颖春沉睡着,皱着眉头,似乎睡得并不安稳,我在他的床边坐下,他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用手去摸,烫得很呢,我发愁地看着他,他嫣红的嘴唇喃喃地动着。
"冷儿,冷儿"我靠近去听,但见他喃喃地念着我的名字。我的眼睛有些模糊,鼻子发酸,他还记着我,念着我呀,我要再信他一次吗?他已经刺得我伤痕累累了,我还要信他吗?爱越深,伤越深,我的心已经碎了,但看见他这副憔悴的样子,又无比心疼。我正想起身,他拉住了我的手。"冷儿,别走!"他看出我了吗?我在他身边静静地坐下来,他又沉沉地睡过去,还是没有放开我的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腕。
看见他这个样子,心里五味沉杂,是伤心,是怜惜,是痛恨,是渴望,好像去抚摸他熟睡着的脸,那莹白如玉的脸颊在昏黄的灯烛的光中散发着陶瓷一样诱人地光芒,却又那样脆弱,像是易碎的瓷娃娃,长长密密卷曲的睫毛在颊上投下一道深黑色的阴影,他比以前更消瘦憔悴了。我就这样一直看着他,我不是那样恨着他吗?想亲手杀掉他,真是见到他的时候却又心软了。就这样一直看着他,直到我的眼前有些模糊了,渐渐地差点睡着。
听见外面有些不寻常的动静,门突然被撞开了,几个黑衣人闯了进来,个个手上都拿着明晃晃的长剑,向颖春的床边移动过来,举剑就刺。
是谁?谁要杀颖春?
听见外面有些不寻常的动静,门突然被撞开了,几个黑衣人闯了进来,个个手上都拿着明晃晃的长剑,向颖春的床边移动过来,举剑就刺。
是谁?谁要杀颖春?
我拔出颍春挂在墙上的剑,挡在他的床前,那几个刺客武功都不弱,而且出手狠毒,招招直指要害,下手即快又狠,只是神情有异,向像是中了妖术,一举一动受人控制一样。黑衣人见我阻挠,个个奋力向我砍来,仿佛一招就想了结我的性命一般,刚躲过一个猛击,又有另外一个向我刺过来。
突然颍春从床上坐起来,就见一柄银剑向他刺过去。
我忙挡在他身前,好在回京城的路上一直在苦练乾坤大挪移,才化解了这一险招,可是也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看来这些黑衣人很邪门,要早点解决,下定主意,我的剑也变得犀利起来,将遥雪教授与我的逍遥七十二式施展出来,半晌才将那些黑衣刺客制住,见到胜负已分,黑衣刺客在一晃眼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出了什么事?"刺客刚刚走,小颦,管家和众家丁才手里拿着家伙赶来。
"已经没事了。"我将长剑上的血滴吹落,淡淡地对他们说。要等他们来救,颖春早就命丧黄泉了,我看了一眼靠坐在床前的颖春,像是愣在那里的样子,吓傻了吗?在我的印象中他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来府里也有不少时日了吧。"他突然开口问我,"回老爷的,十来天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你的名字呢?"颖春继续问,我的心咚咚地跳,怕不是他看出来了,应该不会,我觉察不到自己露出过什么破绽。"我们这些人哪里有什么名字了,家里排行老三,他们都叫我小三。""好吧,小三,既然来了曹府,以后就叫曹三吧"汗颜了,我怎么又多出这么个名字,不过想来也是作人家奴才,当然随着主子意愿了。"小三"颖春唤了一句,我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在叫我。"以后作我的随身侍从,就住在隔壁的屋子随身服饰我。"他交代到,又唤来丫鬟小颦"去找件像样的衣服给小三,带他去收拾收拾今天就搬过来住。"
"跟我来。"小丫鬟颦儿对我的态度也好多,果然人的尊卑变化好快,如同朝雾夕露。"这是主人的旧衣服,你跟主人身形查不多,主人既然赏赐你,就给你穿了吧,别的奴才想要还要不到呢。"颦儿俨然一副施恩的态度。"看不出来呀,小乞丐,还有两下子。上次。。。。"她似乎是想说待我不周,现在这世道谁不是看人说话,她那样对我很正常,还叫我小乞丐,不过比以前叫臭要饭的强多了。"你以后就住这儿"她帮我拿来床褥被子,也比以前睡柴堆的待遇提升了。其实说是隔壁,也只是跟颖春睡的里屋只隔了个屏风,我的心有些扑通地跳,想着以后就睡在颖春外屋,那么近,还是有些紧张。
那夜平静后都各自回去休息,我住在颖春外屋,却睡不着了,辗转反侧了半宿,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着一样,明明是比以前的柴堆强了许多,睡在这锦被里就是不安稳。
咳嗽声不断地从里屋传来,揪心揪肺的一般,颖春的身体怎么差成这样了。恨不得冲进去,又不敢进去,真是折磨人。
白天颖春不出门,也不做事,只是在家里养病,铺开纸画画,画了一半有揉成团,堆得案前一堆堆的纸团。拿来棋盘下棋,却不与人对弈,只是自己一个人下,下得没趣,推开棋局,把棋子散得一桌子都是,叫人来收拾。取来古琴来弹奏,弹得曲子一个比一个哀怨,听得人心里揪得直痛。明明可以很好的活着,他锦衣玉食,仆婢如云,住在雕梁画柱的宅子里,他却这样不停地折磨自己,让自己变成这副消瘦憔悴的鬼样子,给谁看呀。
我偷偷地捡来他扔在案上的画团,展开见一个个都是我的脸,有的只有眉眼,有的画了半边,有的哭,有的笑,有的怒目,有的画完却被他涂得乱糟糟地,在一副本来已经画得好好的画上,连背景的竹子都精心雅致,已经画完,神情生动,如跃然纸上,却在那人的身上脸上用浓墨狂草涂着三个大字:"傻。傻。傻。"他到底要干什么?这人发什么癫,又想让谁同情他。
"小三,快去看看吧,主人又犯病了。"小颦匆匆忙忙地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修剪那棵玉兰花,惊了一跳。"犯病?像上次那样拚命地咳吗?"还要严重,你去看了就知道了。"小颦的神色有些奇怪,像是隐藏了什么。
匆匆忙忙地跟着小颦到了东院颖春住的屋子,还没有进去就听见乒乓地撞击声,门半开,又写瓷器从里面摔了出来。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小颦忙躲开了,那些白亮的陶瓷碎片描着精致的花纹都变成了碎屑。不过看小颦的神情,像是已经习惯了如此的境况。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小颦。"主人犯疯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小三来了以后都好了许多了,你去看看主人,劝劝他,也许会好些。"小颦的神色低沉了下来。"主人这个样子真让人心里难过。"
疯病?颖春怎么会有疯病?我站在那扇木门的外面惊呆了。认识颖春也算不短的时候了,才知道这个。我进了那门,把门在身后关上,就站在他的面前,又一次只有我们两个在一间屋子里,已经忘记了上次是什么时候,曾经的亲密,如今却又说不出口。多想告诉他,却像是嗓子里堵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颖春发丝凌乱,额头上在墙上撞得带着血丝,我的心里也像是在滴血一样,怎么会这样,颖春,我扑上去将他抱在怀里。
他竟然像一个孩子那样痛哭起来,我紧紧地搂着他。让他的泪水沾湿我的衣服。一直这样抱着他就想不要松手,忘记一切,忘记他曾经的欺骗与伤害,就像他只是那个脆弱深情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