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是宛如琼楼玉宇般的人间仙境,却又宽敞的令人心虚。两人倥偬的脚步声回响在清冷的殿堂里,日落前仅剩的光线拥挤在唯有两人进驻的空间处,增添的竟是些许愁意。
「飞霜,你在吗?」炎风突然对著後殿处叫著,杳杳的回音撞击在四周金碧辉煌的梁柱上。
没多久,一阵细碎如乐音蹁跹的脚步声自远而近的响起,一位美丽的少女蓦然推开了大殿与长廊连接的门,笑意吟吟走了进来。梳著松垂发髻的她,穿一袭淡黄色的薄衣长裙,丰腴秀美的脸庞上,缀著两颗星星般闪亮灵活的眼睛。当她开口回应炎风的叫唤时,也同时以滴溜溜的眼神向默雨打了个亲切的招呼。
「东君大人,您回来了啊!头一次见您带客人到咸宫来呢!」
炎风忽略掉她对萧玮的好奇,只是道:「飞霜,你去请回雪及香珀两位大人前来,我有事找他们。」
「您稍候,飞霜这就前去传唤。」似乎对炎风的命令一刻也不敢耽搁,少女以轻盈如飞的脚步离开玄冥殿,临去时有意无意的轻瞟了萧玮一眼。
萧玮以赞叹的眼光目送著飞霜的背影,道:「咸宫里的人都长得如此美丽吗?真不愧是叫做天仙一族的人哪!」
「你是指飞霜吗?她长得是不错,但比起那个人──」
炎风猛然住嘴,脸际边温和的线条霎时罩上一层寒霜。他在不经意间似乎不小心地透露出些许心事。
早已习惯炎风冷淡表情的萧玮,却觉得此刻的他更为深沉,彷佛一只蛰伏体内的野兽突然醒来,狂野地从他眼中展露出某种激越的感情──
是他话语里的「那个人」引出的情绪吗?能在咸宫里遇见「那个人」吗?「那个人」是否与自己有著相同低冷的体温?
炎风开始沉默,不耐烦地在清冥殿内跺起步来;他表现出难得的焦躁让萧玮不敢擅自打破两人之间无语的场面。但是很快地,另一阵沓杂的脚步声自殿外响起,轻易地就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转换了。
第五章
一位穿著飘饶及地的白色长袍,将云水般的长发整齐地梳在脑後,带著微笑面容及端庄表情的俊秀男子飘然而至,美好的仪态及修饰适度的举止,竟然让萧玮有看见了仙人的错觉。
当这位白衣男子与飞霜走进殿内後,他先点头向炎风致意,其後便将深沉的目光落在萧玮身上,以不带恶意的态度上下审视著他。
「东君,恕我来迟。听飞霜说您有事找我?」他的声音像是一阵春风,有不可思议抚慰人心的力量。
「香珀呢?怎不见她一同前来?」炎风有些不耐烦地道。
「五天前香珀应南方伯龙国主之邀,以贵宾的身分去参加伯龙国内六年一次的祭祖大典,预定再三天就可返回咸宫了。」
炎风点点头:「若是南方甘泉地的伯龙国,的确没办法在短期之内回返......」
他转头对萧玮说:「看样子你得在此多逗留几天了。咸宫内,担任祭司的香珀应是唯一能开启时空异洞的人,现在除了等待,也别无他法。」
还要在这里待上三天?萧玮的脑海中几乎可以想像得出,自己的父母亲是如何焦急的请救难队员在山区搜寻自己,以及电视台现场直播车来回播报搜救情况的惨烈模样了。
不,说不定连自己国小毕业纪念册上的大头照都已上了各大媒体的头条了。
白衣男子─回雪─在端详了萧玮好一会後,问道:「你是从人界来的吧!你的身上参杂著许多异界特有的混乱气息......」
「好厉害!这样也看的出来?」萧玮讶异的点点头,这个叫回雪的人说不定比炎风还厉害!。
炎风接口道:「回雪,我是在西界的流沙危野上发现他的,看样子是被数十年未现的时空异洞袭卷而来。我答应过要送他回人界。」
「东君,您...您又到流沙危野之地去练功啦?那里遍布魑魅魍魉,对於您练上古密技无间极焰会多有所阻碍吧!」
炎风的视线凌厉的扫过回雪的脸,彷佛在责怪他的担心是多馀的。
「我想不出更好的地方可供我尽情的释放火焰。」他眼中的寒意再度前来,似乎想起了某些令人不愉快的回忆:「你也知道我的火焰若是失控的话,咸宫会有何下场...我不想再重蹈百年前的覆辙!」
看著炎风以威胁性地语气说话,一股冷气不由自主的由萧玮背脊窜了上来,那种感觉强烈地令他震撼!他已隐隐明了炎风是盘据在咸宫塔顶的一条龙。
炎风似乎很满意回雪的噤声,又再度道:「回雪,他叫萧玮。香珀回来前,你就略尽地主之谊,替我招待他吧!」他又转头对萧玮说:「你安心待在这里,有事就吩咐飞霜。」
似乎是此地脾气最不好的东君大人转身正欲离开,萧玮不安地叫住他。
「你要离开咸宫吗?」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对炎风的倥偬离去,萧玮有被遗弃的感觉。
炎风似乎也很难忽视这异界少年脸上的徬徨,他在脚步轻顿了一下之後,道:「这几天我那儿都不去,我会待到你平安回到人界为止。」说完,他又带著点心不在焉的表情离去。
回雪一直带著研究的态度审视著两人之间的互动,直到炎风消失在逐渐苍茫的夜色中时,他走近萧玮身边,以鼓励的笑容对他说:
「东君只是回到他的寝宫灵台去了,那里有......」他不自然地住了嘴,用更为温和的语气道:「玮君...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叫我小玮就好了...」萧玮道。老实说,他很想知道炎风的寝宫究竟有什麽?可是他又不敢贸然地发问这种具私人性的问题。
「今晚好风好月,良宵苦短。小玮,不嫌弃的话,不如与我秉烛执灯至冷香亭用膳吧!我期待著能听些人界的奇闻异事呢!毕竟归墟已有好几百年没有外人闯入了。」
比之炎风,回雪亲切温和了许多,而且不知为何,从第一眼见到回雪,一种熟悉依赖的感觉便自心底升起,彷佛曾在那与他相识亲近过,但是这一切都应该只是错觉,萧玮是头一次来到归墟哪!况且,回雪是这样漂亮俊秀到令人印象深刻的那种人,任谁只要见过一眼,就绝不会轻易忘记他的。
月色初上,夜风吹来徐徐的寒意,飞霜执了一盏灯走在前头,领著回雪及默雨穿过花木葱茏的宽敞院落,以及白玉如乳的层层宫墙,最後走进了一大片暗影浮动的园林区。
在这片园林区的中央处,令人惊讶的座落著一池嫣然的荷花湖,临水还建了精致的轻雅小亭。飞霜快速地在小湖四周架上灯檠,点著了数十盏亮晃晃的灯,湖面立时映出熠熠如星的波光。
回雪执起萧玮的手,动作自然的就像牵著自己的亲人,走入湖边那座有著八角造型、玲珑华丽的小亭。在雕琢精美、以白玉石栏杆围成的亭内,两人坐在文彩斑栏的石椅上,看著飞霜迅速地置上精巧的膳食,还带来了一壶溢满酒香的金黄色液体。秋霜在回雪及萧玮的杯中斟满酒後,便侍立在一旁。
「你不一起吃吗?」萧玮局促地问那美丽的少女。
「飞霜不过是个侍者,怎敢僭越身分与两位大人平起平坐、一起用餐呢?」她掩嘴而笑,彷佛萧玮问了个再笨不过的问题。
萧玮果然脸红了:「我真是太失礼了。糊里糊涂地来到这里,受到了亲切的款待,却连你们是谁都不知道......」
他望向回雪:「对了,炎风曾对我说过,你是天仙一族的现任族长回雪,是非常能干的人...」
回雪笑了:「东君大人居然这样的称赞我,真是受宠若惊啊!...但是话说回来,他居然肯让小玮你直呼他的名讳,可见东君相当的喜欢你......」他话里有掩藏不住的兴致盎然。
「他说叫他炎风,我才这样称呼他......」萧玮问:「为什麽这里的人都对他那麽恭敬呢?」
「虽然已将统治归墟的实权分配给三个弟弟,东君他仍是归墟所有国家推崇的共主,也是数百年来唯一承袭日神东君名号的人;简而言之,对整个归墟的人民而言,他几乎是天神一般的存在了......」
「他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人!」萧玮张大嘴,讶然地道:「今天一路上我还对他说了许多不知好歹的话,他竟然都不生气...」
萧玮想:他在一日之内死里逃生的纪录大概还可增添几笔上去。忍不住的冷汗直流,他摘下眼镜,以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喃喃道:「今天将成为我一生中最惊险万分的一天吧!」
当啷一声,回雪的酒杯竟然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一脸茫然的萧玮看著他,没办法理解对方究竟怎麽了。
回雪看著他未戴眼镜的素颜,惊讶地再也做不出任何表情。他捧起萧玮的脸蛋细细审视,冰冷修长的手指有掩饰不住的轻微颤抖。
萧玮却一动也不敢动,猜想著对方从自己的脸上究竟看到了什麽东西?自己明明长的很好看的说,有必要发出了这麽长这麽长的叹息吗?
回雪拿起萧玮手中的眼镜,慎重无比地替他戴了上去。
「东君应该还未看过小玮你的素颜吧!」回雪突然地问出了这句话。
「素颜?你是说我没戴眼镜的样子?」萧玮侧著头想了想:「不,他没有看过。」
从一大早初见面起,即使是在马背上小盹的时候,他都未曾摘下过眼镜。开玩笑,这副眼镜纯粹是防狼用的;从高中开始,他异於常人清秀的容貌就已经带来了不少麻烦,直到发现自己所收的情书中有三分之二是由同性写来的,他开始戴上眼镜、掩盖自己的容貌......效果还不错!
「说的也是,他若早已见识过你的这番容颜,怎麽可能还保持的如此镇定?」回雪的心思飘忽,在思考著什麽。
「我的脸......长的很奇怪吗?」说是我就扁了你!
「不...不是这样......」回雪终於回过神,只是声音里有无限的沉重:「小玮,答应我一件事。」
「什麽事?」他不知道回雪脸上轻掠过那一抹悲伤的神情是什麽,但是他的好奇心却被挑起来了。
「不管你脸上戴著的这个是什麽东西,答应我,绝对别在东君面前摘下,可以吗?」
拜托,这个叫眼镜啦!
「可以是可以,但...为什麽?我的长相...是否带给你们困扰了?」萧玮小心的问。
回雪却喃喃地、宛如呓语般的困惑,又似自言自语的回答:「为什麽?......你居然有著一副跟那个人一模一样的脸......」
「那个人?」是之前炎风口中提及的「那个人」吗?
「跟水玉一样......让东君在百年前不顾一切燃起烽火的那个...那个水玉的脸......」
第六章
在这个原本专为巫王使用、却在一百年前成为炎风寝居的灵台里,藏著一个几乎湮没了百年的秘密;此刻,炎风正朝著那个秘密走去。在小别了数日之後,他有著更异於往常的渴切要去临近那座冰的牢笼。
总是倔强的提醒自己是怀抱著满腔恨意而来,只为凭吊著那个在履约当夜背信弃誓、将身躯囚锁於冰牢里的、答应属於他的水玉。
走近灵台的主殿,虽然罗列在墙上的灯炬并未燃起,但今晚的月色光灿晶莹,如瀑布般自敞开的窗户流泻而入,让一向杳无人至的冷清殿堂泛著珍珠也似的温暖光色。而其内,大殿的中央处,由玉石地板向上延伸至房顶的是一座巨大的冰柱,透明温润的如同水晶,在经过月光重重的乱反射下,幻化出各色魔幻绮丽的萤光。
炎风不自主的魅惑於眼前的景象,一步一步地走近冰柱;他的手抚摩著平滑若石的表面,静如黑海的深邃双眼往内逡巡,找到了漂浮如水、出尘绝寰的幽缈形影。
「水玉,我回来了。」望著冰里游鱼般慵懒浮移的清影,炎风的脸色也变得温柔了,他像是出外许久的旅人终於找到了心所向往的桃源地,满足而静谧。
「我在流沙危野之地流浪了七天,那曾是属於你的疆域边界依旧安宁,就像我答允过你的誓约一样......我怎会容许你的领地之上有妖族搔扰的空隙存在呢?」
冰里的水玉不动也不语,静静地任自己蚀刻在那奇异的空间里。炎风当然早知道这个自囚於冰牢内的绝世容颜是决不可能对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回应,却仍旧喃喃自语著。
「那麽你呢?你何时才能从这雪窖冰天挣脱出来?我情愿接受你对我当面的怨怼与责罚,也好过这一百年的冷若冰霜...」
今晚,他对水玉的臆念比往常要来得激切炽烈,回想起来,似乎是那位异界的少年引起的。
「今天,我在流沙危野之上救了一位被时空异洞卷进归墟的少年。水玉,他有著跟你一样冰冷的肤触与气息,当我与他共乘一骑回到郢都时,都有著与你同行的错觉......」
也许多心了,炎风以为看见牢笼里水玉透明的眸子闪了一下。
不过,那异界少年的确让他产生了某种程度的错觉,这点是无庸置疑的,以至於在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人面前,他几几乎要脱口而出禁忌的名了,那个他魂牵梦萦、既爱且恨有一百年之久的名字──水玉──光是想起这两个字,每每都让他心荡神驰、不能自己。
他再看看冰里永恒不变的容颜,心想:这座牢笼囚禁的究竟是谁呢?水玉居然以自己的自由来换取牵制他心的力量,让他同样牢牢地束缚在冰的另一头,历经百年都无力挣脱。
他轻喟,想起了初见水玉的日子。记得那是在他尚未继承羿族族长之前的事。身为族长之子,他得天独厚的承领著羿族骁勇善战的血统,举凡射箭、搏技、以及剑法等都表现得出类拔萃,族人们都认定他就是隔了数百年後,唯一能承袭东君封号的伟大战士。
所谓的东君,指的就是日神。据传羿之一族是归墟地上唯一留有日神血脉的民族,其中由族长一脉传承的直系血缘中,每隔数十或数百年就会出现一个能役使火焰的子孙出现,炎风正是其中的一个。从小操弄著火焰长大的他,早就被誉为是日神的转世者,更是下一任东君名号的持有人。
虽然年少气盛,但他仍只是个年少贪玩的大孩子罢了。那一年,他唤了一个名叫小蒙的侍从,牵了两匹骏马,一路疾驰向西方而去。听说天仙一族十二年一次的月祭即将开始,天性爱热闹的他毫不考虑,马繮一勒,便往当时号称归墟第一城的郢都前进。
隶属於天仙一族掌治的郢都,是个与羿族拥有的化外之区完全不同的城市,充塞著繁荣冨丽的文化礼教气息,历史悠久的渊源使她成为归墟上音乐、艺术、及诗书文教的滥觞。对已居惯边陲草莽的炎风而言,初来乍到这座文化大城,只有眼花撩乱、目不暇给之感。
但是,让炎风永远忘不了的,却只有城内举行月祭的那个日子。
说到月祭,是除了祭天大礼外、天仙一族最重要的祭典了。相对於羿之一族,天仙族据传是月神望舒遗留在归墟的後代子孙。拥有月神直系血统的天仙後裔们,也承继了月神阴柔的魔力,能将世上一切的物质冰化。另外,藉由月亮引力的帮助,他们成为了能任意飘翔的飞天,这也是世人称呼他们为天仙的主要原因。
每十二年,在特选的吉日良辰里,这群月神的子孙会下降至郢都内一座专为月祭架设的清台上,由族长扮成月神以为主祭,用歌乐媚舞来感谢月神过去十二年来所给予的福佑,并祈求未来十二年里能同样的赐予风调雨顺、物产丰饶的生活。
月祭当天,城里早已挤进水泄不通的人潮了。有来自归墟各地朝拜月神的旅人,也有自郢都散居出去、趁著月祭的节日回来省亲祭拜的游子;更多的却是像炎风一样,纯粹为观赏热闹的庆典而来。
幸好小蒙是个能干的人,他居然在万众涌入的郢都内找到了一间小旅店,还事先找好了观赏月祭的最佳地点,以便他任性的主子炎风能看个尽兴。
月祭都是在圆月初升的时刻开始准备。炎风下榻的旅店离清台尚有些距离,因此一待月色初上,他与小蒙便步出旅舍准备前往。炎风从未看过如此灯火辉煌、万头钻动的景象!
城里家家户户都点著了灯,连河堤边垂下的杨柳枝头及大道旁的树木上都挂起了明焰焰的灯笼,整座郢都变成了不夜城。男男女女扶老携幼,往清台的方向移动;人声鼎沸的队伍里,炎风的开怀大笑显出他的心情已亢奋到了极点。
终於来到了路的尽头,却是一片大广场,挤满了欲观看月祭的人潮。广场的尽头处,高耸著工匠们连夜赶工搭建而成文饰繁丽的清台。随著夜色渐深,人也愈聚愈多,每张嘴都高声交谈著,看著郢都城的官员及执事们安静的将各式的供物及美酒香食等,一一摆设在清台上的祭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