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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菁动了胎气,她身体本来就不是十分好,又不是真的爱惜肚子里的孩子。太医在她和孩子之间选择了孩子,是皇长子。而孩子的母亲,则在孩子出生后半个时辰内失去了呼吸。
江寒初并未能见她最后一面,问出他的疑惑。钱谦益生怕自己体力不支,还特地叫来几名同事帮忙看守这权阉曹化淳,以免他伤害皇子。
作为首辅之一,钱谦益是有权抓人的,他下令把江寒初抓起,要带出宫塞进刑部大牢里。江寒初倒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可刚刚做了父亲的小皇帝跑过来,不管旁边的报喜声,径自走到江寒初面前,一把抱住他。
江寒初有些慌张,他可不惯在他人面前表演,偷眼看后面已经石化了的清流们,心中暗暗叫苦。
却听崇祯声音在耳边:寒初,朕听说你在御花园里和莲菁发生争执,你没事吧?
江寒初摇摇头:有事的是她,皇上,莲菁她......
死了。崇祯满不在乎接过话茬,她自己找死,你不必在意。
江寒初垂下眼帘,生出些悲凉。
那女子是眼前这人硬要宠幸的,她连个嫔妃的头衔都没得到,为这人怀孕生子,却只是这一句话。江寒初低头惨惨一笑,觉得很能理解莲菁对自己的痛恨。
皇上,曹化淳害死皇妃,意图谋害皇子,请皇上将他交予刑部法办。石化中的人们终于渐渐清醒过来,大惊失色奏道,此等危险之人,怎可常伴君侧?请皇上下旨!
崇祯瞪了他们一眼,答也不答,抱着江寒初就要离开。还是江寒初拉拉他衣襟:你不去看看孩子么?
你想看吗?崇祯想了片刻,这孩子没有母亲,不如你来带吧?
江寒初傻了下。这种杀母夺子的行为也太卑鄙了,他怎么可能做得出。况且他也不是真的想在后宫争宠,崇祯的那些孩子在正史上又有哪一个得了大宝,最后不过是反清复明大义的依据罢了。
他的目的,绝不是在一个要亡的国家里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这一切对他而言,丝毫没有吸引力。
江寒初转着念头,崇祯会错意,道:那就交给你了,名字也你来取吧。他收了收手,揽着江寒初的腰,丝毫不理会一脸大义凛然的臣子们,带人回房。
他的寒初明明是那么善良的人,明明比他还在意大明的富强,为什么这些人偏偏容不下他呢?
崇祯当然不知道,江寒初比他还在意大明富强的原因是:在这个世界上,江寒初是唯一知道明朝灭亡的时间的人。在崇祯元年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能想象得到大明会灭在鞑子手里,没有任何人能想象到此后这大好河山,被异族统治数百年。包括这时的皇太极,也远远想不到──要知道,即使是清军入关时,也还认为自己只是来掠夺一趟,夺完就跑,因此大肆杀人。而后来发现可以稳定下来,再杀人就是为了巩固政权,而非掠夺性的破坏屠杀了。
江寒初没有太多时间,更没有闲心去顾忌那些贪婪之徒或思想顽固的清流们的想法。他的目标是先科技兴国,这些人的阻碍,就交给自家小皇帝去解决。反正他也是骂名一身的脔宠了,丝毫不在乎多点少点的。
不过堆满崇祯案头的折子也是个麻烦,关乎皇帝子嗣,再小的事也是大事,何况江寒初对莲菁下手是钱谦益亲眼所见。一时之间满朝沸腾,折子无数往宫里送,一副定要置江寒初于死地的架势。
崇祯沉默了几天,随即一份御召下来:莲菁乃是魏党余孽,在宫内欲行大逆之事,幸得被内监曹化淳阻拦。着曹化淳入司礼监,为兼笔太监。
其实这份诏令有真有假,莲菁确实是魏党的人,这点崇祯其实也知道,不过这种被收买的宫女满地都是,崇祯也只是派人监视她,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直到这码事发生后,他再去调查,竟然查出莲菁爹娘其实是魏忠贤一系的人,而更糟的是,她父母是江寒初查处魏党时,定罪处死的。
江寒初看到这调查结果,多少有些哭笑不得,窝在小皇帝怀里:明明是你要清查魏党,我只不过是个遵命办事的人,为什么她不找你麻烦,却要为难我这把被人握着的刀呢?
崇祯沉默片刻:她没那个胆子。
不,都是这样的。江寒初低声道,那些生活不好的人也一样,他们会把不如意都推给办事的人,推给头顶上的官员,但是很少会推给皇帝......他们不知道,那些责任追究到最上面,都要归到皇帝这里──
大胆!崇祯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江寒初受了惊,抬眼看向他。崇祯被他黑亮的眼一看,满头怒火顿时消下去大半,又见他眼里茫然,叹口气把他拉在怀里,摸摸他的头:寒初,这种话在朕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千万不要在外面提起,知道吗?
江寒初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恩。
又差点忘了,唯一能让自己和眼前这人平等的,是这人对自己的感情。若有一日感情不在呢?若有一日有其它事物超过这份感情呢?
他是皇帝,可以草菅人命,手握天下权的皇帝。
这番话可以对纳威尔说,但对这皇帝,绝不可以。
江寒初忽然有些意兴阑珊,缩在崇祯怀里,不言不语。小皇帝低头看他,眼底有些忧虑。
十三
发生过的事情,总是会留下痕迹。小皇帝也大概知道江寒初的情绪,但他身为皇帝,不因江寒初的想法降罪于他已是难得,不可能反而去夸奖他想法先进超出时代,揭露了封建社会的落后性等等。
他也知道江寒初心里是有芥蒂的,但这个芥蒂他无法消除,只能等人自己想开。反正现在江寒初有了批红的权力,很快也就会明白他的处境和想法。
然而,有了批红权的秉笔太监,先干的事情就是扫清办学上的障碍们。他早就打算办所综合学校,尤其偏理科,连教师都物色好了,就是在理学大家们的面前,实在不好动手。
这一回有了权势,当然要先为自己的壮志谋福利。他那些事业也多少走上正轨,纳威尔有了空余教书,他那小徒弟桑风朔自然是开山大弟子,又到外面招收了弟子若干,都是小小年纪就显示出科学素养的,其中有一小孩方以智还是官宦子弟,江寒初南下遇到的。那孩子在理化上的无数疑问,只有江寒初能有根据地尽数解答出来。结果就是方以智死活拉着江寒初衣襟,硬是要拜他为师,其父方孔炤怎么劝也没用,只好把儿子托付给江寒初这人尽皆知的权阉。
当方孔炤派人来看望方以智时,江寒初正在为孩子们订课程。有名小男孩在一旁好奇看着,忽然开口问:先生,你说的力学,是不是那天我问过你的......
江寒初微笑点点头:对,小牛,就是作用力反作用力,还有我给你讲的......这男孩家境贫寒识字又少,但他在物理上简直是个小天才,江寒初若不是有本教材撑着,搞不好早服输了。他跟小牛说了几句,忽然想起来一事,眼珠一转,表情有些古怪,对了,小牛,你还没取名字吧?
穷人家的名字多有应付,什么二狗子三丫子之类,这男孩家里姓牛,父亲叫大牛,他当然就是小牛,没有大名。听江寒初这么一问,他眼睛一亮:先生要给我取名?
没错。江寒初诡笑点头,说来物理这学科,有些是需要理解,可能你糊涂着忽然就想明白了,这叫做顿悟......所以,先生就给你取个名字叫顿,好不好?
新时代的中国牛顿念了几遍,眉开眼笑地接受了这个实际上有点诡异的名字。江寒初实在有些忍不住了,跟他们说一声,自己跑到门边去笑。
嘿嘿,什么牛顿一二三定律,以后都是这只牛顿的了。那位至今仍未出生的大英爵士啊,真是......对不起了呢。
江寒初难得这么开心,想想自己以后还可以培养出安培欧姆就忍不住笑意,可惜这样的趣味,他是不能跟第二人分享了,未免有些寂寞。
正此时方家下人进来,倒也不急着探望自家少爷,而是先向江寒初走来。见过礼寒暄几句,无非是问方以智的学习情况,江寒初一一交代。正感慨千古父母心时,他忽然低声道:我家老爷差我来,其实是为了问曹大人一句话。
江寒初挑眉看他:恩?
老爷让我问曹大人,你是真的愿意这样留在京城,留在万岁身边吗?
江寒初怔住了,随即脸沉下来:方大人是什么意思?
那下人笑眯眯道:我家老爷没什么不良居心,只是觉得曹大人似乎并不怎么喜欢宫廷生活,而老爷的很多朋友,并不知道这一点。
方孔炤也算儒臣,属于清流一派。不过随着魏忠贤的倒台,清流中也分出几派来。就是在对曹化淳的态度上,众人也不尽相同──实际上,颇有一些清流带有实用主义思想,觉得这位曹公公也做了不少事情,又没见真的蛊惑皇上做什么,也没必要往死里追打。
江寒初心思电转,点了点头:我想出去,去边关。
快到崇祯二年了。江寒初至少知道,这一年有很多大事,例如李自成造反,毛文龙袁崇焕逝世......
兵临城下,他倒要看看,满洲人怎么穿过枪林弹雨,兵临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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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茧者自缚,小皇帝最近才深切明白了这个道理。
最近他本来就和江寒初有些隔阂,偏偏他硬是塞给江寒初的皇长子,在这时候占据了情人的大部分心思。江寒初像是忽然对小孩子感兴趣起来,每天除了公事之外,时间都耗在孩子身上,很少分给皇帝大人。搞得两人本就有些僵硬的关系,继续着僵持。
而此时又近年关,小皇帝事情多得很,实在无暇处理这些儿女情长。两人平时虽然共宿,也顶多就是温存半晌,涉及不到更多。
小皇帝在这方面是很笨拙的,他在意江寒初,比什么都更在意。但他不会作心灵交流,更不会赔小心说情话。明明知道情人不高兴,也只会用大量的奇珍异宝来讨对方欢心。可江寒初对这些东西半点兴趣皆无,收到东西顶多是冷笑一声放到一边,丝毫不领会小皇帝的讨好之意。
就这样,又是一年年关到了。休朝半月,小皇帝也一下子闲下来,在祭祖之前有数日无事。他想了想,决定带江寒初到京郊赏雪,散散心,也顺便和好。
雪有什么好赏的?同样不解风情的江寒初并不感兴趣,一边逗孩子一边打击小皇帝的热情。
是皇庄,景色很好,有很多梅花哦。崇祯极力推荐,拿起一边的雪白狐裘,你穿这身站在雪里,一定非常非常的好看......
我又不是雪人。江寒初斜他一眼,想起什么,低下身按按婴儿的鼻子,对哦,可以带书院里的孩子们去堆雪人打雪仗,他们大多是没有家的孩子,过个热闹的年也好。
......崇祯真想把他那书院关掉,非常想。
最后还是带着一群拖油瓶去度假,江寒初领着孩子们占领整个庄子,玩的很是开心,把小皇帝扔到一边。直到崇祯忍无可忍,在傍晚把人掳走。
我们玩得好好的,你干嘛要把我带出来?江寒初很是不满,不肯乖乖躺在崇祯怀里,坐在一边问道。
两人在亭里,崇祯怕他冷到,递来大氅一件。江寒初不接,小皇帝直接走到他身后,为他披上。
寒初,别跟朕闹别扭了,好吗?从背后抱住人,崇祯在江寒初耳边轻声问着。
谁和你闹别扭!江寒初一歪头,嘴硬不承认。
好,没闹别扭。小皇帝一把抱住他,在他嘴边啃着,那,我们今晚......
他一脸急色状,江寒初忍不住笑出声:皇上有吩咐,做臣子的怎能抗旨不遵?
崇祯摇头:这不关皇上臣子的事,寒初,朕想要你真心回答。
真心......江寒初恍惚了片刻,却马上想起,崇祯说的,依然是朕。
他侧头看着小皇帝,在崇祯的紧张中微笑了:以后不许凶我。
崇祯放下心,笑得开怀:当然不会,再也不会了。
抱着人坐在椅子上,天渐渐暗下来,终于,最后一抹日光消失,月色映着星辰,在暗黑天幕上闪耀。
小皇帝偷眼看了下怀里的表──江寒初宜家下属钟表厂的成果,还没大批量投入生产,不过自然有崇祯的份。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他忽然一抬手:寒初,看──
江寒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除了漆黑一片,一无所有。他奇怪转头回问:看什么?
小皇帝一脸尴尬,心里骂人,表面上还得风度:那个......
轰一声响起,光芒染上整座庭院,照亮两个人。江寒初惊讶回头,看到绚烂烟花。
不是没看过焰火,再壮观再漂亮的都见过,现代的科技,自然不是这1628年的传统烟花所能比的。
但那些焰火,是国家大事是年节庆典,他只是人潮中一员。
而现在,他是唯一的接受者。
心里忽然有什么软软的冒出头,江寒初看着那些绚烂,眼底似乎也染上了烟花的神采。一直在盯着他的小皇帝实在忍不住,身体向前,吻住他。
一吻既毕,江寒初缩在小皇帝怀里,看着依然在放的烟花,懒懒道:想吻的话根本不用这么费事,直接一指,喊声流星;就好。
恩?小皇帝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什么流星?
江寒初这才想起来,这种俗滥广告桥段,这时候自然还是没人知道的。
不管小皇帝对他多好,有多在乎他。他们之间,毕竟隔了三百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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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寒初在犹豫。手里的毛笔几次举起放下,一时竟然下不了狠心写上一个准。
小皇帝那带着讨好的笑一直在他眼前,让内疚不停地往上涌,怎么也停止不了。他毕竟是一个正直宽容的孩子,别人的一分好尚可换来他的报答,何况崇祯对他如此倾心处处相让。就一个皇帝而言,做到这一步实际上已经是让人难以想象的了。
但对江寒初而言,这些远远不够,他要的也不是这样痴狂的迷恋。如果他和崇祯相识在现代,两人又没有强迫和被强迫的过去,也许江寒初早被他感动。
想到这里,江寒初一闭眼,手中笔重重落下,写了个准字。随即他睁开眼,拿起一边印章,狠狠砸了下去。
──奏请曹化淳镇守辽东一事,准。
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宫内人员调动是很基本的权力,基本到皇上绝对不会去管。因此江寒初这批文下去,连相关事项都办完后,崇祯才知道这件事。
小皇帝先是傻了,仔细看了好几遍,怎么看三日后启程去镇守的,都是他那位宝贝爱人。小皇帝第一个念头是:这又是那帮家伙针对江寒初的阴谋,是他们设计作假。但那朱红色的字,怎么看都像是他家寒初的笔迹。而且诏准的折子不可能不经过他或司礼监分发,没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门外太监只见崇祯拿起一份折子,忽然脸色大变,片刻间起身,也不顾案头上放着的一堆文件,一闪就到了门边:曹公公呢?
曹公公?小太监傻了一下,曹公公不是不太舒服,回房休息去了吗?
崇祯这才想起江寒初这几天说是作什么审计和预算,很是辛苦地把他的生意和朝廷用度都看了一遍,还不停招人来修改。
自己这情人千好万好,就一点:爱这个国家胜过爱自己这皇帝。
想到这里,崇祯心下隐隐不安,觉得这件事还真的很可能是江寒初批的。去年下半年,江寒初一直在说辽东火力问题,还总是试图让自己把毛文龙调去其他地方。崇祯几乎在他的美色前投降,若不是实在没什么合适去处,可能早就把人调走了。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向寝处大步走去。到了门口,却又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
果然江寒初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屋子里很安静,睡美男睡得很安稳。崇祯走到床边坐下,看着爱人甜美睡相,有些不忍叫醒他。
江寒初睁开眼睛时,就看到床边坐着一人,很温柔很温柔地看着他。他和对方视线相对,只觉心跳得厉害。
在床上露出一个笑,江寒初懒懒道:怎么忽然回来了?不是很多事情要处理吗?
话刚说完,眼前一黑,嘴唇已经被吻住。小皇帝最见不得他这副模样,若不是想着他太累,就直接压上去了。狠狠吻了半天放开人,小皇帝喘息片刻,才发现那折子几乎都被他压坏了。他看着身边被吻得满脸通红的情人,缓缓拿起折子:寒初,这上面的字......是你写的吗?
江寒初接过来,点点头: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