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
"对,正因为我对石头这东西施了‘武器'这个咒,它就是一个武器了。"
"哦。"博雅回复一惯的表情,低头喝着酒。
忽然,博雅仿佛想起了什么,放下酒杯正色道:"对了,我认识一位在妙安寺法名寿水的和尚。他为了超度死去的父母亲,就一天十次,持续一千天地抄写《心经》。"
"厉害!"我惊呼起来。
"至今天为止,终于百日出头了。大概八天前,他被一件怪事困扰。"
"怪事?"晴明道,脸上露出一副"有趣"的神色。
"那天晚上,不知为何他突然醒了过来,自己也不明白吧,就走到外廊中,看见了一个女子蜷缩在角落里。"
"怎样的一个女子?"我问道。
"很漂亮的一个女子,但是用手掩着嘴角,悲伤地看着寿水。寿水问了她几次是谁,女子也没有回答。后来女子把手移开......
"哎,晴明,你想那女子挪开手后会怎么样?"
晴明想也不想就道:"你直接说出来好啦。"
博雅压低声音:"那女子呀......她没有嘴巴!"
我一脸愣然地看着晴明,从他的脸上找不到一点惊讶之色。
"后来相继几天,女子也出现了。到了第七天晚上,寿水正在看《古今和歌集》,那女子又出现了,指着一首和歌。"博雅拿出一张纸,指着道:"就是这首。"
我靠过去一看,那纸上写着:无耳山得无口花,心事初来无人识。
"噢。"晴明说了声。
"你有什么头绪吗,晴明?"博雅收起纸片道。
"好像摸到一点门道了......总之,今晚到妙安寺走一趟吧。"
"好。"博雅点着头道。
我也附和着点点头,心里暗暗祈祷:千万不要又有危险的事发生啊。
夜半三更,空中悬着一轮满月,不带一丝污秽的光亮照到僧房外的花木丛上。
旁边一间僧房的门开了,那位法名寿水的和尚走了出来。
他牙齿打着颤,道:"来了。"
"看那女子!"晴明急忙提醒,我和博雅看了过去。
果然,外廊内出现了一个蹲着的影子。那女子身穿纱罗单衣,微微扬起头。但由于离我们不近,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我们走了过去,忽然,晴明停下脚步。
女子发现我们走了过去,抬起了头,看着我们。
她白净的面孔上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那瞳孔注视着我们,似在倾诉着什么。美丽的眸子下透着淡淡的忧色。右手袖口挡住了嘴巴,从袖口里看到了白皙的手指。
晴明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到女子面前。月光之下,可以看见纸上写着一个字。女子望着纸片,面露欣喜之色。她注视着晴明,轻轻移开右手。右手下的脸,俨然没有嘴巴。我的心猛地一跳,差点叫了出来。她深深地看着晴明,点点头。
晴明也朝女子点点头,问:"你想要什么?"女子忽然转过脸去,突地,"倏"的一声消失不见了。
"她不见了!"我惊呼道。
晴明把纸片放到我们面前,纸上写着一个"如"字。
晴明用手指着女子刚刚面向的地方,向寿水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那是我白天写经的地方......"寿水答道。
我们走入写经室,桌上放着一本《心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我可以看看吗?"晴明问道,面上已是一副释然的表情。
"当然可以。"寿水点头。晴明便拿起经书,翻阅起来。他的手迅速得完全看不清动作,我想,他翻阅的速度绝对比银行里的点钞机更快。
他的动作停下了,手、眼同时停在某一页上。"这是这里。"他眼盯着某一处道。
"是什么?"博雅隔着晴明的肩膀去望那经书。原来书页上有一个字被涂污得很厉害。
晴明伸出白皙的手指,指着那字道:"这就是那女子的正身。"然后读着那句子:"受想行识亦复女是......正确的应该是‘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寿水解道:"为什么会是那女子的正身呢?"看样子,博雅也不太理解。
晴明一笑,道:"她是从这个字变身出来的。"转而又问:"这是你涂污的吗?"
寿水想了想,道:"是的,写经时不小心滴下墨点,弄脏了。"
"这样就好办了。"晴明笑道。他把手放在那一页纸上,捂住了那一个"女"字,然而再移开时,原来是"女"字的地方变成空白。他拿起旁边放着的笔,蘸了一点墨,在空白处写上一个"如"字。
博雅忽然恍然大悟道:"原来就是这么回事,晴明!这就是为什么那女子没嘴巴啦!"他心悦诚服地看着晴明,眼中闪着赞许的光芒。
"那女子应该不会再出现了吧?"我探着头头。
"不会了。"晴明答道,脸上仍是那种妖媚的笑容。
真的,后来那女子一直没有出现过。不过想想,安倍晴明这人还真是聪明绝顶!他只不过听到这个故事,看到那首和歌就能得到这么多的讯息,真是个很不简单的人呢!
一大早,我起来在庭院中走动。宅中一片清静,晴明此时可能还没有起来吧。
我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看着这座宅邸。这里说大也的确大,但平时却空荡得叫人发愁。阔大的空间就只有我和晴明两人,平时也鲜少看见晴明的式神。
不知道爸妈怎么了呢?不知道小清又怎么了呢?如果我失踪了,他们会想念我吗?
正当我遐想的时候,一个白色的身影走了出来,坐到外廊上。不是晴明却又是谁?!
他的精神看来不错,身上还是那套白色的狩衣。我心想,这个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穿同一种衣服,难道他不会厌倦的吗?
可能他注意到我的目光了吧,朝我妖娆地笑着。
我不满地"咚"的一声坐在他身边,抱着腿。
晴明道:"今天我要到广泽拜访一个朋友,所以这里只有你一人......"没等他说完,我就"呼"的一声站起来,愤愤道:"我也去!"
他似乎很习惯应付像我这种人,妖魅地笑着道:"但你是女子,我的朋友是僧人,那里又有很多公子和僧人。只有你一个女子,会很麻烦的。"
哎呀呀!这个人只是嫌我麻烦啊!我又"咚"的一声坐下来,手狠狠地拍着地板,道:"我也去我也去我也去我也去!!!!!!!!!!!"他那种似笑而非笑的表情气得我差点把整座房屋烧掉。
"那好吧。"他无所谓地笑着道,然后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朝它吹出一口气,递了给我,"把它放在衣袖中,别人就看不到你了。"
闻言,我夺过纸,立刻放在袖中,随口问道:"那你看得见我吗?"
"当然看得见。"
"哦。"其实有个阴阳师的朋友也不错,我心想。
坐了几个时辰的牛车后,我的头脑昏昏沉沉,到了那僧人的寺院时,我差点从车上倒了下去。
晴明自顾自地走进寺院,我则远远地跟着他,反正别人看不见我,我也乐得轻松。
寺院中有很多年轻的贵族公子和僧人。那些贵族公子身上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头戴乌帽。我用看选美小姐们的眼光端详着他们,不过怎么看,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安倍晴明的样貌。
对了,说起安倍晴明,他在哪里?
我四处张望了一下。就在前面!
安倍晴明这个名字实在太有名了,他到这间寺院的消息可能被人得知,那些贵族公子哥儿们和僧人们都围着他。这种排场在现代真是没有一个当红明星能比得上。我仿佛看到那些人手中举着画满心型和写着"安倍晴明"字样的横幅,挥舞着荧光棒,大喊着"安倍晴明""看过来看过来""安倍晴明我爱你"。
想归想,我走了过去。人群太夸张了,那些男子的高度又不可忽视,我只得踮起脚尖,听着他们在说什么。
"你能用式神杀人吗?"一位贵族公子问。看来他们想知道的就只有这种事。
晴明微笑着,带着自得的神色,道:"哪能轻而易举就杀人呢。"
"那么,杀死小虫子之类的,肯定轻而易举吧。"又有一位贵族公子问。人群汹涌着,我也拼命地挤进去。
"嗯,没错。"正当晴明这么回答的时候,庭院恰好有几只青蛙跳过,"呱呱"叫着,就像此刻嘈杂的人群。
"你能杀死其中一只青蛙吗?"
晴明眨眨眼,道:"杀未尝不可,但杀了之后,却无法让它复生,无益的杀生是罪过......"
但是旁边的贵族公子和僧人嚷嚷道:
"试一下身手吧。"
"我很想见识一下。"
"我也是。"
"我也是。"
忽然人群向前涌去,我随着人群又向前走了几步,离晴明只差几个人头。
听到人们那么说,我悄悄说:"这家伙也不过如此嘛,有名无实。"人群闹哄哄的一片,我相信没有人会听到我的话,也没有人会看见我。
但是--
晴明越过几个人头,似是看着人群,却是盯着我,脸上笑容不减,道:"你们真要求让我做罪过之事吗?"
他举高手,从头上那一棵树低垂下来的树叶随手摘了一片。
人群轰动着,又向前进了几步,几个有胆色者靠近了青蛙。
他将叶子往空中一抛,然后轻动嘴唇念咒。叶子飘向那几只青蛙头上。在我眼中恍如慢动作分析一样......
飘下......
飘下......
飘悠悠翻个圈......
飘下......
"吱!"很轻的声音,很轻......很轻......
鲜血洒了一池,其它青蛙像有感应地跳开了。一只颇大的青蛙被那块没有什么重量的叶子压扁,它皮肤底下的蛙肉、内脏喷了出来。那块沾了蛙血的叶子飘悠悠地落在水面,激起一圈圈波纹。
人群瞬间退了几步,每个人都变了脸色。那几个靠近青蛙的公子被喷了满身的蛙血,吓得愣住了,更有甚者吓得跌倒在地上。
那可怕的黑色、绿色、红色液体,慢慢浸进池水中。
那酸涩的味道一下子涌上喉咙。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拼命推开人群向后跑去。
"好大的风。"有人苍白着脸说道。
我跑出寺院门口,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就蹲下来狂吐。
我吐!
我吐!
只觉得腿像重了几吨,胃反吊着。
身后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晴明带着笑意的话语传来:"可怕吗?"
我用衣袖擦了擦嘴,慌忙站起来,直视着他,道:"不觉得可怕的可能只有你一人!"
他一身白衣,几丝头发被风吹起,那红得像擦了胭脂的唇微微向上翘起,道:"每个生命都是咒,何必要毁掉它呢。"
又是咒?!难怪博雅一听到"咒"就一副不太好的样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我道:"你不是说要拜访你的朋友吗?"
"如果是谈话,那已经谈完了,我们也可以回去了。"
真有效率啊!我吐了这么久,这个人就已经谈完话了!
他又道:"你能走吗?"我缓缓的摇了摇头,他又是一笑,扶着我走。
回到晴明的宅邸,已经是晚上。这天的晚上又是一个月亮出行的好日子。晴明独自坐在外廊上,喝着酒。
我也有些无聊,便坐到晴明旁。
想起今天青蛙的那件事,我道:"晴明,其实早上的时候你可以拒绝不杀青蛙啊。"难不成当时他听见我说话,受到挑衅而死要面子?
他望向我,脸上又是妖娆的笑容,道:"因为......"因为你听见我说的话?
他久久不语,我有些不耐烦了,道:"因为什么?"
"因为有趣啊。"
"有趣?"杀青蛙很有趣么?想到那些蛙血、蛙肉、蛙内脏什么的,我已经失去了吃饭的信心。
"那些公子和僧人的表情,你看见了吗,真是有趣。"说完他还笑了几声,看样子他是真觉得有趣吧。
呜呜......日子难熬了,说不定哪天他会说"有趣",然后把我扔在水池中。
一阵阵香味从外廊传来,我咕哝一声,一下子爬了起来。半眯着眼从半开的门往外看,太阳早已下山了,天色也渐渐暗起来。
好香。我推开门向外走去,博雅和晴明又坐在地上,互相交杯。
他们面前的盘子放着几条香鱼,鱼肥美得很,还泛着喷香的热气。我迷糊地坐到两人中间,口齿不清道:"早上好。"
晴明正咬着香鱼,他移开了鱼,嘴角浮着妖娆的笑:"现在不算是早上吧。"我瞪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拿起一条香鱼。
博雅把吃剩的骨头放下,叹气道:"其实这些鱼是别人送的。"
我含糊不清道:"味道好极了。"
博雅笑了笑,正色道:"是饲养鱼鹰的渔夫贺茂忠辅道送的......"
"是住在法成寺前的千手忠铺吧?"晴明问,月光淡淡地洒在他脸上,反射出一道奇异的色彩。
"对,就是他。他遇到了怪事。"博雅直视着晴明,我也急忙放下手中的鱼,看着博雅。
"怎样的怪事?"晴明不慌不忙道。
"是他的孙女绫子,好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忠铺在家挖了一道沟,在里面养鱼。就在一天晚上,他看见绫子裸着身体跳到沟中,把一条大香鱼少少吞食。而且......"
我屏住呼吸,瞪大双眼。晴明也似笑非笑地拭去唇边的汁液。
"而且啊,绫子用舌头舔去唇边的鲜血时,那舌头比平时长一倍以上。还有,当时有一个男人在不远处站着。看见忠铺,他就走了。忠铺在第二天问起绫子时,绫子也不记得有发生这件事。忠铺还发觉绫子腹部突起,行动已经有些不便,看上去应该是怀孕了。"博雅一口气说完,又拿起一条香鱼嚼咬。
晴明笑了笑,博雅又道:"听说今天晚上忠铺请来叫智应的方士。"
"去吗?"我盯着两人,除了博雅有点紧张,晴明还是那副不快不慢的样子。
博雅像是征求意见地看着晴明,晴明露出了雪白的牙齿,道:"去。"
博雅道:"好。去。"
我想也不想道:"有趣?"
晴明唇边升起一道妖媚的笑,道:"有趣。"
叹气......
到了晚上,晴明在绫子的房间做了结界,而我们三人就躲在晴明做的结界中,这样别人就看不见我们了。那位叫智应的方士果然到了。他先让绫子睡下,然后把香鱼烧成的灰撒在房间周围。之后躲到绫子的被窝中。
忠铺似乎很不安,不过还是放心地让智应去做。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被云遮住了;然后又散去,露出月亮;云又遮住了月亮。我的脑袋也有点昏昏沉沉,眼皮不自觉地垂下来。
"困吗?"博雅对我说道,但在我听起来有点模糊不清。
我也顾不上回答他,眼皮终于重重合在一起。
"来了。"晴明道,声音虽然轻,但却清晰得穿过我的脑袋,我"叭"的猛然睁开我的眼,果然,一个穿着黑色狩衣的男子人影走进绫子的房间,他的臀部还能看得见一条野兽的尾巴。
不过,怎么我看到的东西都是倾斜的。侧头一看,原来我的头就在博雅的肩上,博雅还冲我笑了笑,我吓得立刻坐直身子。一阵灼热从脸上传来。我正想说句对不起,晴明仿佛知道我的行动,把食指放到红艳的唇前,示意我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