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没有再出声,也没有拦。
涂在我身上的药泥可见,还有我醒来时口中吊命的老参块可见,老伯进山很深,采的药材质地大概特别好。似乎城里有名的布善堂的掌柜郎中,专要买他的药。
老伯应该不缺钱。不知为何不修缮一下屋子。他自己不开火,在面汤包饼之类的摊子上买了解决。
我醒来的时候是早上,于是躺了三天,吃了九顿包子。
头一顿老伯伯给我带来两素两荤四个包子。
我吃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做了晚饭。
老伯没说啥,不过之后就是一次两个了。
第三天下地的时候,老伯拿过来一叠干净的旧衣服,开口,“马山里赶走了。”
我点点头,恭恭敬敬朝他深深一揖。
马匹养护昂贵,日常本就不常见,那马是梁国军中快马,神俊非常,更是显眼。老伯救我已经冒了大险,自然要将它原地放生赶跑,以免追踪,将那马带回来,除非疯了。
老伯看看我的脸,又拿过一竹管药泥,“再二十天。”
我不知所以,摸摸自己的左脸额头。
疤痕平了很多。
这屋里没有镜子,老伯不愿我出门被人看到,用水都是他提进来的,我也就安安静静呆在里头,所以,不知道他的药泥居然还有这般的用处。
再一礼,接了。
我换上衣服,老伯伯取了布条蒙了我眼睛,往我怀里塞了包东西,领着我出了门。
天色尚未亮,城里刚刚解了夜禁,秋冬早寒,想来行人也不多。
每走一小段路,老伯就停下来,扶着肩把我身子左转转,右转转。
我听凭他意思。
他既然不愿用那药泥赚钱,又执意隐居生活,自然有他的原因。外人本就不该随意探究,何况他救我性命,送我药泥,赠我衣物盘缠,恩惠实在诸多。
脚下先是小巷的高高低低,而后是大街上平坦的石板,再后来又高高低低,如此交替了好几回。
“自己小心。”
“老伯保重。”我朝出声处答礼。
眼上蒙的布条被解开,老伯头一回正经打量了我一眼,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目送他普普通通的背影消失在左手边几十米的一个拐弯处,消失在交叉织罗如藤蔓的小巷里。
天色已经青白,四下有人声响起。
摸摸左肩上包得好好的伤口,我转向右边。
七八米外,就是东西走向的通衢大街。
八十八
“客人,您还真准时。这边请,这边请,老位子给您留着呢。”
我点点头,隔着斗笠垂下的白纱,用眼角余光扫了眼身后,并无异常。
是我多疑了。
再扫了眼内厅那些欢畅谈笑的书生游学子,好似又有几个新来的。
此城名袒,是新归入东平版图的尉国旧地。
百姓惶惶了几日,一切归于如常。城主府里换了谁谁入住,驻城兵卒穿了怎么样的另一种衣服,于他们而言不过一个饭后话题,并不怎么牵涉日常生活。东平惯例,投诚的新地,头年减一半赋税,以补战事扰民之损。东平的赋税本就轻于尉,这告示一出,茶馆里好生高兴了一阵。
民心也就开始转移,常听人夸东平君主明,良臣贤。其实这也并非全是君臣贤明与否的缘故,东平背海,无后顾之忧,尉四面临敌,无处不防,所以东平军用低于尉,也是自然的。
何况那些茶馆里夸夸其谈大肆赞扬的,未尝没有幕后人。
梁一夜间都破而国灭。镀城周治殉,城降,寺御君……谭广投正旁。明明是他以一己屈辱换得城内兵民平安,却偏偏被人冠以不忠不勇之名。平君欲封他为将,他拒了,断弓封剑,闭门不出。麾下则已皆数被调去原大柯的版图驻城。
老伯给的盘缠论多不多,论少不少,我在此地找了个偏僻些的干净客栈包了间朝阳的单人小房,便花去一小半。于是弄了套书生旧衣,挑那风花雪月,精巧又不致于太出色的诗词背来,用左手歪歪扭扭默了几首,举袖掩面,找了个经营得不错的私塾卖了。
这是落魄文人干的勾当,我卖文采换些用度,那山羊胡子的老头拿去送人谱曲巴结也好,裱字配画卖钱也好,自有他大大的好处。他给的倒也大方,我准备了五首在袖子里,结果掏了三首得的银子就够了。
后来才发觉,那银子成色不怎么好,用起来要打个八九折。
倒也差不多了。
醒来前已经睡了将近五昼夜。此后,天天如常起身,打坐,室内练习。而后来这闻观楼大厅角落用饭。此地并非最好的茶馆,但是读书人游学子聚得最多,要听天下事,自然这里了。
已经快半个月了。
脸上疤痕淡得快要看不出。镀城降而幕僚四散,倒也有几个以身相殉的。
我在正旁君散出来的殉国消息中听到了皇甫公子的名字,而后听说他去哭了次坟。道什么,“故人之后陨于正旁之疏,归魂之日安有颜面相见……”
那些个说得绘声绘色,嗟叹连连,我在一边听得混身一激灵。
……正旁君毕竟算是又帮了我一次,我想我不介意他借我的衣冠冢一用,为他素来的好名声锦上添花。
这些日子常有梦魇,总是见到火光一片。是梁府主阁的,也是小槐大槐,张家坡的。倒也不像梦到旧事那般揪心,短短的,在眼前闪了会便没了。
中国历史上的春秋战国,几百年的纷乱。此世间,似乎也无法避免。五雄十一国,各大势力的旧家尚有不少蓄养奴隶的。
死士便是其中一种……
“小二哥,结帐,另要一斤包子……不,馒头,和半斤酱肉,带走。”
“好叻,一斤包子,半斤酱肉——”
“这位子不用替我留着了。”
“客人,咱这茶馆……”
“你这茶馆当然是好的,只是我要出远门,三年五载不回来了。”
“阿……那客人您一路顺风,平安富贵,衣锦还乡。”
“多谢小二哥,余下的不用给了。平安康乐,天天客满。”
××× ×××
在市上买了驴子。口牙有些老了,身上有犬科动物抓出的旧疤,皮毛自然也不光滑,耳廓被咬掉了半只,不过精神抖擞,肌腱硬朗。
这驴子,狼爪下挣命出来的,不容易惊蹄。竟然还因为买相不好,便宜了几分。
牵着它出了城西门,回头往东边看了眼。
天气清朗,阳光正好。
侧身坐上驴背,轻拍拍它,老驴子通晓人性,不待我抽上一鞭,自个开步往前走了。
不几里,官道过了一座桥。桥下流水潺潺,清可见底。
我摸索了一下自己颈前,摘了那个石头,咬断上头的挂线,扬手将它扔向远远的下游,随手把线系在老侧右边残耳上。
上辈子,这般的石头一白褐一白绿两块,芒和我跑去首饰店激光打的孔,从未离身过。
说来,它们也皆算是以身殉主了。
这次,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罢。
番外 俯瞰乌云雷电
他身上带了左胸及腹新挣裂的旧伤一道,拔箭未愈的伤三处,大小伤无数处,正一路翻山,挑荒无人迹的林子往东去。
他自然是要死的。
可他……
想去一个地方死。
回那里去死。
那人教他的里头,有一个词,叫落叶归根……
他要,回家里去死。
那人待他极好的。
他懂的。
那大半年里,顿顿饭是那人做的。可那人从没有杀过鸡鸭兔子,连活鱼都大多他剖的。
那样一个人,对他举匕相向。
要给他个干脆。
为了教他少受些苦头。
他,难为那人了。
他负那人在先,偏偏那人还是……
后来,他又要了那人身子
还、还食言于那人……
他不……他……
以后么,不会了。
因为……
那人不要他了。
眼下,那人既已经平安,他也就……
没什么挂念了。
天公不作美,乌云黑压压欺下来。
而后豆子大的水点一阵,打到草木上,接着就是瓢泼大雨。
他依旧一步一步趟着深草走着。
翻过这座高山,前头以前和那人打猎来过。
再走两座矮坡,就是那里了。
不晓得,不晓得那里……
一道落地雷打在他左边侧下几里外一颗大树上。
秋冬难得的雷雨,很大,很冷。
他顿了顿,远远看了眼那边。
而后继续走。
那人种的东西,开的田和塘,起的楼,还在不。
他死之前,或许可以先看一遍。
他一步步渐渐入了浓浓的雾气,伸手难见无指。
与他而言,看不清依旧可以走,所以,继续往上。
他身后的云海里,雷电翻鸣,倒也不是刻意恐吓无视它们,跌跌撞撞径自前行的微小生物。
那是天然如此的威力。
不知走了多久,云雾渐渐淡了,雨声也慢慢小了。
他浑身湿透,举步已然艰难,并无察觉。
直到眼前忽然一片豁朗,竟是一大块岩石地,没有什么高大树木遮蔽,零零散散几颗瘦松的杂石地。
他抬头一望,无边的湛蓝天。
耳中尤听得大雨雷电之声,他循声往出声处看去。
坡下几里外,乌压压的厚厚云层一望无际,翻滚,啸腾,间或一道刺目闪电划破,几乎同时,紧接着就是一声响雷。
他再次抬头,被半空的阳光耀了眼。
上头的艳阳天,几朵小小轻轻的白云漂着。
下头的乌云雷电,狂暴肆虐,翻滚不休。
他想起那人说的话来。
那时他还……那人用力护他……对他好……他……他还没有被那人扔出来。
眸中一酸一痛,他紧闭上眼,不由自主握紧了手里的东西。
那人把串着这个的线一咬而断,将石头扔入溪水时的绝然,尤在眼前。
他跟在那人后,不敢显身,只能回头再去找。
好在他看清了落点,从原地往下游细细寻,花了几天,总算找到。
那人说过,不会再放他走。
他却……却……
他记得清楚,那人说自己打不过他,说若他主子另有任务派他,他得把命留下,亲手交到那人手里。
他应了的。
应了的。
所以,这条命该交到那人手里……
虽说迟了……
那人……那人还是……
会收的罢?
他猛然转身朝西边看去,眼里流过一线光华。
伫立片刻,他朝原来的方向,重新上路。
八十九
放下筷子,拿一边细竹篾盘里温水绞的巾子擦擦嘴,起身,对镜查看一眼仪容,正正冠紧紧簪,我迈出厅门。
习云已经牵马在等在院中了,劲衣短靴,腰配长剑,。
“先生!”俞儿刚刚进厅收拾东西,马上折回身出来,一拎裙裳下摆,飞一般跑过来,小脸挤着眉毛皱成一团,“先生你又没有把早膳用完!”
“俞儿,你备的份量,后院老侧应该会喜欢。”接过习云递来的缰绳,我翻身上马,“我却是吃不消的。”
多久以前来着,那时倒是有人有这般的好胃口的。
习云一声轻笑,也翻身上了马。
轻夹马腹,胯下青马沿石板铺就的花径踱向院门。
俞儿一跺脚,跑进厅里,又跑出来,直直追到远门口,把一个小小包裹往习云手里一塞,“不许偷吃!”
习云看看跑得气喘吁吁,仰脸盯着他的俞儿,看看手里的包裹,又看看俞儿,眼神一溜,脸上忽然就红了。
“咳……”天气转暖,俞儿穿的衣服都属家常,便于干活,并非层层叠叠的正礼仪服,这个角度……抹胸上绣了迎春花还是金银花……忽然想起自己好似已经不是女子,我别开眼,稍稍踢了脚马肚,一边道,“俞儿,春光初好,几朵嫩粉探了头脑。”
俞儿愣了一下。
和习云沿路从角门出了府的时候,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尖叫。
候在角门外的习风习雷习电齐齐一缩脖子。
我摇摇头,抬眼看看天。
略有浮云,湛蓝无边。
××× ×××
每旬一次的大朝。
奏事封赏有主君,和一同从朝的少君,他们自会料理。碰到要我直接答话的,他们也会点出暗示。
这少则一个时辰,长则三个时辰的大朝,我向来只要坐在一边摆摆样子喝喝茶就好。
面前清漆桌上,木纹如水般流畅,我垂眼捧茶,开始盘算自己手头的事。
十三关尽数封锁的效果不错,眼下开春青黄不接,流民割发解匕投身入乾有所增加。这些人的安置已成惯常事务,也早为开春这拨人数众多的准备妥当了,并无需要忧心之处,只是其中鱼龙混杂,未免没有奸细,边山巡逻需要小心。上次司军几个能干的年轻臣子训上来的猎枭猎犬,倒是不错的,所费不多,所需也不久。第一批差不多可以拨出去用了,因此也不必太过担心,余下的么,让主君找个机会对新入籍的额外施些恩惠就是。
水力风力的应用已经勒令推广,明年差不多该出关取南鄂。马刀,灌钢刃熟铁背的马刀,嗯,很帅的,嗯……那百炼钢所耗太多,炒钢工艺太复杂,军中该准备推广灌钢了,还有双液淬火,幸而那些老工匠经验丰富又不迂腐,一点就通,总算给他们捣鼓出来了……如今炉的条件好了,内里温度不低,出来的东西……真是讨人喜欢……
“先生!”
肩上袖子被习云一扯。
“……?……”少君好像有些恼了,也不知道他叫了几声。
“可否有劳先生持香春祭?”
“当为我大乾祈福重典略尽绵薄之力。”我俯身,四十五度,答。
眼角看到有几个白胡子老官气得不行。
又不是第一回了,去年春秋两祭不就已经持香了么。
还数主君涵养胜上一筹,所谓姜是老的辣。
五千常用字附带度量衡表的字典已经推广,他们居然敢说我的米厘米毫米千克克与祖不合……我还没把公历拿出来用呢……回头弄本大字典让他们去编个够,找个条件好一些的疗养胜地把他们供起来,几个老头……司商下面收成不错,他们吃得再贵,我还是养得起的……老太婆也可以一起送去住,两地分居不太人道……反正没有主君点头他们的就编不完,叫他们尝尝有事上主君书房等召见的滋味吧……
梯田……这技术在乾本土尚未推广,等的就是打下鄂来,用此收拢民心。南边水草丰茂,多丘陵山地,十分适合。清吏正典,三年之内,担保南鄂再无反意……
而后就是东边的劭、蔡两小国。它们山地居多,易守难攻……主君的离间计成功,蔡已经入手,就是几个将军良臣收服还要费些心思。
劭怀柔臣服为上。劭去年荒年,蔡眼下自保不及,若是没有估错,过几天少不得借粮。粮自然要借,而且要借得大方,别像那尉似的小心眼,趁机敲诈……教乾本土家中有余粮的都捐卖出来,他们今年酒就少酿点了。也不用太贵,加三五成价格就可以了。人情送过去,记得布袋上要有……签名才好。如此,有一日发兵取地,只要不曾无辜伤民,绝不至于仇隙太大……我不介意他们多旱多涝几次……反正我会借米给他们,出不了人命官司的……嗯……还有,那本蝗虫防治,附带三十六种烹虫方法的册子,可以印刷了……要不要刻个雅章,扉页上敲一个,当作亲笔签名,送去公塾里供人借看,谋些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