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清理完教室门口那堆壮观的垃圾,将状如迷魂大阵一般的桌椅板凳摆放整齐,再把那几张皱巴巴湿答答的抹布拧干晾好,整幢楼基本就剩这间教室亮着灯了。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我走出教学楼,外面早已是漆黑一片。也不知学校是不舍得开灯还是怎样,数十米之内没一盏路灯是亮着的,就靠远处家属区的一点灯火依稀映着。胃里一阵咕噜乱响,再加上几股冷风一刮,老子抱着手抖了一阵,刚熄灭下去的怒火又渐渐旺盛:他妈的,这俩死小子,看我明天不狠狠修理你们!
一路哆嗦着到了校门外,往公车站的方向一看:我的妈,不愧是下班时间!人山人海,每辆车门前都是一场血腥的战争。跳到花台上朝远处瞅了瞅,一片璀璨的车灯海洋,可惜全是静止的--
靠,又塞车了。
老子现在腹中空空手脚无力,估摸着也爬不上车,更别说那条动也不动的车流。想了想转个身,打算抄近路回家。
边走边琢磨今晚吃啥-- 干脆在小区门口吃碗面算了,这天寒地冻的,实在不想自己做,洗碗真是太痛苦了。
几个拐弯,钻进一条小巷。这巷子周围的房屋都属于改造区域,如今早已搬迁一空;此刻更是冷冷清清,路灯也半死不活地闪烁着。我缩着脖子双手插在口袋里,只狠不得能放个活动热水袋在鞋里。
又是一个转角,我一拐进去,就听见前方依稀有说话声。
深更半夜(?),是人是鬼?
老子顿时精神一凛,睡意也少了几分,饥饿感好象也没那么强烈了。停下脚步往墙边的阴影里一站,我定睛朝前方看去。昏暗的灯光下,站着几个人影。
跑这鬼地方来,是求爱还是打劫啊。
事实证明这么猥琐的地方果然不适合干求爱这种浪漫的事,因为我听到站右面的一人威胁道:"把你身上的钱全拿出来!"
奶奶的,抢劫现场直击!
左边的人平静地回答:"为什么?"
娘啊,我只觉得一个霹雳闪过。那声音不是洛雨还有谁?我说你不是早走了吗,怎么还在这儿转悠?真是惹麻烦的体质!
"为什么?就凭xx高中是老子的地盘!你既然来了,就得交钱给我!"右面个子高些的人开口了,我贴着墙根往前蠕动了少许,想看清他的长相--
不认识。
高个儿的旁边那人抢着补充:"一个月交一次!"
靠,还是按月缴纳啊!
洛雨沉默着,老子大呼不妙。千万不要打架啊我的神,给你老娘看到伤那简直就是灾难!何况一旦打架,你这优等生的位子还怎么坐得牢?看那难看得令人发指的校服,不正是我们学校的品位?--那两个勒索的可是同校的!
高个儿见他一声不吭,有点沉不住气了:"喂!怎么不说话!还有你,老实点把钱包拿出来!不然我就把你的事告诉学校!"
还有你?-- 还有谁?
难不成...... 我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我的事?我有什么事?"另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霎时间竟让我有一丝恍惚-- 韩夕言,这是韩夕言,那个久违了的韩夕言。
"装什么傻,"高个儿瞥了眼洛雨,又转回去看着韩夕言,像是在思索要不要说:
"你是个什么东西,老子清楚得很!要是我告诉学校,你就等着倒霉吧!"
韩夕言哼了一声,冷笑道:"我倒要看看,老师是会相信我,还是会相信你。"
这句话显然很起作用,高个儿气得答不出来,只一个劲地指着他,嘴角抽搐。
矮个子比较干脆,他见已方处于劣势,便选择了非常直接的方法--
朝韩夕言挥了一拳。韩夕言站在背光处,我看不见他的状况,只听见洛雨惊呼了一声。
靠,老子都没打过他,你居然先来动手?
"动作快点,不然别怪我......"
"慢着!"
认命地叹了口气,我出声喝道。不过由于天气太冷,老子牙齿一直打架,本来非常有气质的出场变成了"慢、慢、慢着",实在是减分。勒索的两人先是吓了一跳,毕竟从黑暗里突然冒出个大活人还是比较有惊悚效果的;可看我从阴影里哆嗦着走出来,他们先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你谁呀?跑来充什么英雄?"高个儿指着我笑得那叫一个开心,"连话都说不清楚,还‘慢、慢着',哈哈哈哈!"
"辉哥,又多了个来送钱的!"矮个儿对着高个子笑得很猥琐。
洛雨看着我,一脸掩饰不住的惊讶;我朝他身侧看去,韩夕言正一语不发地盯着那两人,嘴角有一丝血迹。
"喂,你也是,把书包扔过来我搜搜!"高个子命令道。
我把书包从肩上缓缓拿下来,韩夕言转头看向我:他本来毫无表情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矮个儿仍旧在嚷嚷:"磨蹭什么,快拿过来!"
老子突然很不爽,韩夕言嘴角的伤让我觉得很刺眼。我把书包朝洛雨一丢:
"拿好!"我说。
洛雨条件反射地伸手接住,眼里充满疑问。
"如果拿不到钱,就不会放我们走吗?"我出声问道。
"那当然!"矮个儿提起拳头在我眼前挥了挥,"不然的话......哎哟!"
伸手抓过衣领,右手一记直拳问候他鼻梁,再一脚把他踹得几个踉跄坐倒在墙跟,我左臂一伸把还没反应过来的高个子一把拉过来勒住他脖子,右手掏出个东西往他喉咙上一搁:
"以后别再来惹他们。"我在他耳边说。
他挣扎了几下,我右手一用力,金属的冰凉压迫感使他颤抖起来:
"你、你......你要干什么?别、别乱来啊!!"
还没等我开口回答,洛雨却抱着我的书包走过来,伸手在高个儿身上一阵乱摸。我疑惑地看向他,他不甘示弱地瞪了我一眼,摸了半天掏出些啥,然后一转身又走回韩夕言旁边去了。
"我饿了,"韩夕言突然开口:"我们回去吧?"
我紧了紧右手的东西,很和善地问:
"刚刚我说的你记住了没?"
那厮一个劲地拼命点头,点的时候许是想起他喉咙上还抵着把凶器,于是又赶忙减小点头的幅度,边点还边提醒我:
"大......大哥,你手别......别乱划啊!"
我松手把他一推,他立马和弯腰捂着肚子的矮个儿一溜烟朝巷外跑去。
"你给我记住--"许久之后,从遥远的巷外传来中气不太足的喊声。
我摇摇头,将手里的东西揣回兜里。洛雨把书包递给我:
"你还真够狠的啊,"他看着我啧了啧嘴,"居然连凶器都拿出来了,没想到你这么偏激。"
"我那是先下手为强,"我辩解,"何况我这么善良又信奉安全第一的人,怎么会拿凶器?"
"不是凶器那还是什么?"洛雨讥讽道,"不要说什么水果刀只是拿来削水果的这种鬼话。"
我笑着把兜里的东西拿出来,他俩好奇地凑过来看:
"呼~"这是韩夕言的笑声。
"......"这是洛雨无言的瞪视,半晌他说:"无耻!"
"怎么能是无耻呢,这可是我吃饭的家伙啊!"
没错,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那是我带去学校吃饭的一把叉子,附带一提,在我书包里还躺着个饭盒,数分钟前我还在挣扎是今天洗它,还是明天再洗。
"刚才你在那家伙身上掏啥呢?"想起洛雨刚才的举动,我好奇地问。
他抿了抿嘴唇,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个什么东西,举到我面前一晃。
"钱包?"我惊讶,"你的?"
"当然不是,"他白了我一眼,"真笨!"
喂喂喂,说我偏激,说我无耻,你这小子才是--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你居然拿他的钱包?"我用很正直的语气纯真地惊叹:
"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
"你这样说话让人很有抽你的冲动哎,"洛雨皱着眉头看着我:"你以为你很适合扮可爱吗?--呐,你说是吧!"后面那句却是冲韩夕言说的,韩夕言轻声一笑,随即轻轻啊了一声:"好痛,"他吸着凉气道,"没法笑了这,一笑就疼。"
"不拿白不拿,"洛雨再度送了我一对白眼,"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
这次改姑苏慕容公子了。
"你们是不是该有什么话对我说才对啊?"我提醒道,"不要想逃避!"
韩夕言笑道:"谢啦!"
洛雨说:"哼,又不是我请你来的!"
我郁闷,其实我本来是想和他们算打扫卫生的那笔帐来着。看着洛雨这小子很欠抽的表情,我决心要捉弄下他:
"优等生怎么能打架呢?"我严肃地道,"所以我只好自我牺牲了。没想到有些人如此的忘恩负义,真是......"一时脑筋打结想不出词,我想起亮子,赶忙接道:"真是......泯灭天良,呃,丧心病狂。"小张老师,我真是对不起你的谆谆教诲。
洛雨扭着头哼哼唧唧了半天,我才听到个堪比昆虫震翅般微弱的"谢"字。
"什么?我没听见!"我说。
"真是谢--谢--你--了!"他倏地回过头来,咬牙切齿地道。
我一下觉得全身毛孔通畅,恩,舒服了。
"喂,你们这是去哪儿啊?"
这才想起这问题,我好奇地询问。
"他说他家里没人,我叫他干脆去我家吃晚饭。"
这下洛雨又还回答得干脆,换成韩夕言闷声不语。
吃晚饭?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肚子,眼前一亮。
清了清嗓子,我说:
"呃,我考虑了一下,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我还是送你们回家去吧!"
"谁要你送,又不是女生!"洛雨拧着眉头朝我嚷。
我板起脸,眉头一皱:
"少废话!带路!"
......
事实证明,对于不听话的小孩来说,气势果然很重要--恩,很重要。
17
洛雨家离我住的地方居然只隔两条街,估计步行时间不会超过六分钟。我一边在心里感叹上天的神奇,一边努力压制住自己就要飞出喉咙的雀跃小心脏。
没错,这当然是因为她,那个我一直牵挂的人。
洛雨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在他背后反复游走。楼道里光线不太好,他试了几把钥匙都不对,我从他肩上探出头不停的问:
"对了没?对了没?"
"你烦死了!"洛雨回过头来白了我一眼,大声道:
"我们到家了,你可以回去了!"
"小雨,怎么这么晚?"
门刷地被人从里面拉开,温暖的橘黄色光线一涌而出,让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有些刺痛。她站在门后,系着蓝底白花的围裙,脸上满是温柔的笑意。
"打扫卫生,所以回来晚了。"洛雨对她还以微笑,把站在身后的韩夕言拉到前面:
"妈,这是我同学,叫韩夕言。今天在咱家一块儿吃晚饭吧!"
她把关注的眼光移到韩夕言身上,神情很是欣喜:
"小雨的朋友?快进来,外面冷!"
韩夕言不说话,蜷着脖子身子缩了一下,竟似有些束手束脚。我暗暗推了他一把,他这才往前走了几步。
"阿姨好......"韩夕言小声打着招呼,眼睛却求助地看向洛雨。
"叫我洛阿姨就行了!"她热情的招呼,"这位呢?"
"你可以回去了!"洛雨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喂,还愣着干什么!"
"小雨,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她伸出手来,"快,先进来再说!"
被她双手一带,我跌进了这间温暖的屋子,黑暗和寒冷从背后被隔绝开来。
她没变,和我记忆中几乎是一模一样。一样长度的头发,一样的笑容,一样的围裙,一样的动作。在路上,我曾想过很多种开场白,可现在真见着了,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真的,大脑就像一部高速的放映机,播放着以前黑白的老片段,却又穿插着彩色的现实。我有些分不清哪里是我的记忆,哪里是现在的部分,只觉得脑子浑浑噩噩的,光影交错。
"......什么名字?"
直到背上吃了一掌,我才从恍惚的梦中醒悟过来,耳朵捕捉到的是残碎的问话,映入眼前的是她温柔的笑脸。
"......周越霆。"
我吃力地念出这三个字,从来没有哪一刻我如此的思念洛雨这两个音节。
"小周,你也是小雨的好朋友吧?"
她笑着招呼我们坐下,又端来两杯茶。
"谁和他是好朋友!"洛雨气呼呼地否认,她却根本不理,笑着对我说:
"我们家小雨就是这么别扭,他以前还从来没带同学回来吃过饭呢!"
"那是他硬要跟来的!"
洛雨不死心的解释。
"啊,你的脸怎么了?"
她注意到韩夕言嘴角的伤,关注地问起。
"没...没什么,不小心跌倒。"
韩夕言淡淡地道。
"那可不行,弄不好感染了就坏了,"她看向洛雨,"小雨,去把红药水拿来!再拿张热毛巾。"
韩夕言不知怎么了,扭扭捏捏躲躲闪闪,劝说了好久才乖乖坐好让她清理伤口。
"你这孩子长得很漂亮呢,"她轻轻擦拭着伤处,突然开口说道。
韩夕言没有答话,两只手从腿上移到身侧,又从身侧放回腿上,眼睛也在天花板一带游移。
这小子,怎么好象有些紧张,却更怪怪的?
将急救箱收好,她递给洛雨,继而转过身来:
"你们都饿了吧?"她笑道:"还好我今天多煮了明天的份,开饭吧!"
我自然地站起身来,走去搬饭桌:"我来帮忙,......洛阿姨。"
"干嘛要你帮忙啊,"洛雨把我按回沙发,"我来!"
"小雨!"她轻叱道,"你太没礼貌了!"
"没事,"我笑着回答,"不要紧,洛......洛阿姨。"
洛阿姨。
我一定没想过,会有一天称呼自己的老妈作"洛阿姨"。隔着这具躯壳,我用儿子的眼光注视着你,你却不再是我的母亲。你关心的眼神只追着他,你责备的口吻中透露出的无一不是对他的爱护。我们曾经互相支持着走过了二十八年,在最艰难的时刻我曾努力作你的精神支柱,现在这些都早已是逝去的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