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的无计可施。
从笼罩着孩童身躯的光芒来看,现在正为阿德里安治疗的治疗师至少有七级,即便在德拉夏尔也算得上是高级职业者了,可那治愈术作用在孩童身上却没能起到应有的效果,只是尽可能地维持住孩童的性命而已,却半点没能缓解那正侵蚀孩童生命的根源……再这样下去,除非能找到接替者或是请来通晓大恢复术的人出手,一旦治疗师精神力耗尽,床上孩童的生命力再难维持,结果自然也只有那么一种。
而这个结果,是不论正在床边紧握着弟弟小手的雷昂、又或背负着好友交托的瑟琳娜都无法承受的。
看着大床上脆弱得彷佛随时会断气的幼童,以及一旁隐带着哭音不住呼唤着“阿德里安”的自家儿子,她心下一酸、一个转身正欲离开府邸到外求助,不想一道熟悉的嗓音却于此时蓦地于身旁响起:
“治疗术别停。我有办法,让我来。”
相较于弥漫于整个房间的凄切紧迫,那道嗓音构成的语声温和而沉稳,彷佛蕴藏着绝对的自信,就好似这样紧张的状况在他眼里其实再平常不过一般,便连床边一心关注着弟弟状况的雷昂都不由给牵引着循声望了去;就在来人身旁的瑟琳娜更是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了头,而在瞧见入眼的人后露出了个惊喜交加的表情:
“伊莱?你真的……?”
“嗯……放心,没事的。”
说着,来人——披着“伊莱·温斯特”这个壳子的裴督之主已然穿过房间行到床边,而在一旁的金发少年半是怀疑半是冀盼的目光中先给孩童施放了个放松精神的缓和术,随即一个抬臂将床上幼童瘫软汗湿的小身躯揽入怀中,以指轻扳开孩童唇齿后、将事先备好的药碇放入了孩童舌下。
而雷昂即便已满头大汗,却仍是一瞬也不瞬地直直盯着对方的每一个动作,像是生怕对方做出什么不利于弟弟的事一般,却偏偏又带着一丝难以言明的急迫渴盼……如此几个动作下来,直到那个银发银瞳的男人喂完药、将弟弟的身躯重新安放好,他才稍稍放松地将目光重新黏回了弟弟身上。
——按说在这种连对方是谁都搞不清楚的状况下,贸然接受对方的治疗和药物是一件十分冒险而愚蠢的事。只是雷昂此刻已别无他法,又见眼前这个银发银瞳的男人似乎很得母亲的信任,这才强忍着质疑不安的情绪将弟弟暂时交了过去,煎熬着等待起了宣判的那一刻。
幸好,他的险没有冒错。
尽管一开始的作用并不明显,但随着时间流逝,阿德里安的呼吸已然一点一点地变得平稳,容色也在治愈术的作用下逐渐恢复了应有的红润。若不是仍然汗湿的衣裳和仍微微蹙着的眉峰,孩童阖着双眼躺床上静静沉睡的模样甚至可称得上安详……见状,知道已经差不多的治疗师立即停止治愈改而施放了个检测法术,并在确认结果后朝雷昂点了点头:
“雷昂少爷,阿德里安少爷已经没事了,只是需要多休息一下而已。”
“嗯……今天辛苦您了。奥斯汀,请为大师准备一间房间休息一下;阿妮丝,你留在这里照顾阿德里安,记得帮他换掉湿衣服和床单。”
得到治疗师的判断,雷昂原先悬了多时的心一松,只觉整个人瞬间几乎没了力气,却因眼下的状况而仍是强打着精神做出了一些安排,然后才在母亲有些欣慰的目光中微微苦笑了下,一个手势请瑟琳娜和弟弟那位至今仍不知名姓的救命恩人到外面谈谈。
而这种种情绪变化和行止应对,自然分毫不差地进到了一直有意观察着的瑟雷尔眼中。
——虽不知那个孩子今日为何会突然发病,但雷昂对阿德里安的关心却是无庸置疑的,看来他之前担心的嫡庶相争戏码暂时还不会上演……只是那孩子仅仅一次发病就险些被死神勾了魂,却是让人越发放不下心了。
毕竟……若不是他事先考虑到这一点、先一步利用以前的知识和法师塔的资料做出了药,那个孩子就算救得回来,怕也得多受上不少苦……思及此,即便因着身分的原因没能堂而皇之地好好搂住那个幼小而脆弱的身躯,瑟雷尔却仍是在深深望了眼那张精致的小脸后,才在金发少年的带领下紧随着瑟琳娜离开了卧房。
——当阿德里安从沉眠中醒转,最先感觉到的,就是周身遍布的疲惫感,和胸口仍残留着的一丝滞闷揪疼。
不仅仅是肉体上的,也是灵魂上的。
也正因着这份疼痛,让初始还有些迷茫的他微微一震、昏迷前的种种转眼间悉数浮上心头,却又在激起另一波足以夺去他性命的情绪起伏前、为一股带着安抚意味的波动缓和了下。
阿德里安先前之所以会给自己推测的内容引得心神大乱,无非是事发突然、因过于错愕而失去了应有的平常心,以至于连控制情绪都来不及便病发昏厥……如今有那阵奇异的波动相助,他心下又已有所准备,即便胸口因那番猜想而起的馀悸犹存,原先有些发懵的脑袋亦逐步恢复了应有的清明。当下顺着那股波动的引领沉入冥想进一步控制住自身,直到心境已是一片近乎空明的静稳,他才转而放开感知、一点一点地探查起了四周的状况。
以及……那个先前引得他心神大乱的根源所在。
——可阿德里安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是:他的感知才刚展开,便在距离自身仅仅一墙之隔的小起居间探查到了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灵魂波动。与之同处一室的还有他同样熟悉的兄长,以及一个拥有九级实力的陌生灵魂。
而他甚至不必思考也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那个陌生的九级灵魂,无疑便是预定今日抵达公爵府的瑟琳娜·凯特兰奇;而依眼下的情况来看,瑟琳娜信中提到的“同伴”,则多半是此刻不知为何只有圣级实力的瑟雷尔了。
或者说,是换了个圣级躯壳的瑟雷尔——毕竟,隔壁那人能量流动的形式,与瑟雷尔的原身有着极大的差异。
而已阿德里安对自家徒弟的了解,又怎会认为对方的“拜访”只是顺道或碰巧?
更别提此刻正笼罩着周身、不断安抚、稳定着心绪的那股奇异波动了。
思及此,孩童半睁的金眸间一抹挣扎苦涩闪过,原先搁于身侧的小手却已循着感知找到了那阵奇异波动的源头,轻轻触上了一枚不知何时挂上他颈间的小小水滴状链坠。
以他的见识,自然“一眼”便明白了这个链坠的构成与作用。
链坠本体是由精金以精神力秘法熔炼而成。一缕缕交错的金丝看似单纯的装饰花样,实际上却是一个极为精巧隐蔽的魔法阵组,包含聚能、转化、释放等三个层次,会自发地持续运转,让金丝内部隐藏的紫灵晶核心能不断地释放出舒缓宁神的能量波动。
也就是说,只要戴着这条链坠,就好像有一位精神系法师在身旁不断释放缓和术一般。只要不是本体被破坏或进到禁魔区域,魔法阵都会持续运作,不必担心有能量耗尽的一天。
这是一件不论工艺用料都称得上传奇级的魔法物品,目的却十分单一,仅仅在于稳定配戴者的情绪而已……而就阿德里安所知,现今整个努泰尔大陆上有能力在这么小的空间里设计并架构出一个严密却自成系统的魔法阵组、且还能同时兼具隐蔽性的,也就只有那么区区一人而已。
他所竭力栽培的传承者,裴督之主,瑟雷尔·克兰西。
这个链坠,是瑟雷尔亲手炼制成的。
瑟琳娜突如其来的拜访。
完全针对他的心疾炼制而成的魔法物品。
以及……心疾突发,现下却仍安然无恙的自己。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打从一开始,他那衍生自己身的遭遇的推测便是完全错误的。虽不知瑟雷尔眼下的状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从那孩子能跟瑟琳娜搭上关系、甚至一并前往公爵府拜访来看,这个“状况”与其说是意外,还不如说是一种设计——一种方便如今凶名赫赫的大陆公敌在外行动的设计。再加上此刻正挂在他脖子上的链坠从设计到炼制都得花上不少时间,如此顺序推想下来,比起瑟雷尔因出了什么变故而如他一般易体重生,又碰巧搭上瑟琳娜来到了公爵府,将一切推定为徒弟有计划的安排显然更为合理。
而这番安排的根源……想来还得回推到三个多月前的那一次意外相遇。
问题只在于那个孩子这种种作为的目的。
——瑟雷尔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知道了他的真实身分……还是仅出于某种作为替代的赎罪心理,所以才会对“和师父有着相同名字”的阿德里安·法瑞恩这般关切?
想到这里,金发孩童长睫微垂,心下难以言明的纠结苦涩满开,却因清楚自己终究没可能逃避而只得化作了唇间一阵低不可闻的叹息。
然后,藏下了心头千回百转的情绪、松开了掌中轻轻握着的链坠,一片漆黑中,他如同一个刚从睡眠中的四岁幼童般抬手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粉嫩的双唇微张便是一阵满载不安的呼唤声脱口:
“哥哥……?”
“阿德里安……!”
而那一声“哥哥”换来的,是虽置身邻间却始终关注着弟弟动静的雷昂欣喜万分的回应,以及连同迫不及待的金发少年在内、紧随着推开房门步入其间的三道身影。
尽管先前早已透过感知对隔壁的状况有所了解,但阿德里安还是露出了一个稍稍放心却仍写满了困惑的表情,并在看了眼哥哥后转而朝对方身后的两名“陌生人”望了去——入眼的是一位一身劲装、有着一头艳丽红发和一双碧绿眼眸的美丽女子,和一名银发银眸、气质温和却潜藏着几分冰冷疏离的英俊男子。前者自然便是雷昂的生母、艾琳夫人生前的好友瑟琳娜·凯特兰奇;而后者,则无疑是今日导致他突然病发的罪魁祸首、不知为何换了个壳子的瑟雷尔了。
阿德里安虽已透过感知了解了对方的底细,可相貌身材却还是直到这一刻才得以见着。那熟悉的瞳色和发色让孩童本已平复许多的情绪几乎是瞬间又重起了波澜……好在胸口的紫晶链坠仍孜孜不倦地发挥着作用,这才让不可免地思量着“瑟雷尔究竟是有意为之又或是我自作多情”的伪幼儿不至于露出破绽来。
只是他心中涌动的思绪无人知晓,金眸中所流露的疑惑却是实实在在的。也因此,爱怜地轻抚了抚弟弟仍带着几分苍白的面颊后,雷昂便从善如流地开了口、同弟弟介绍起了身后的两名“陌生人”。
“阿德里安,还记得今天要来拜访的客人吗?”
“哥哥是说……瑟琳娜和她的朋友?”
阿德里安先前因发病而消耗的体力毕竟仍未完全恢复,就算不刻意装嫩,脱口的嗓音声调亦是光听就足以让人心生怜惜的娇憨软糯……只是满心满脑都是弟弟的雷昂对此虽没甚么招架之力,可眼下毕竟有客人——而且还是他崇拜多年的、有银光猎隼之称的温斯特剑圣——在场,故他还是使上了十二万分的自制力压抑下当场抱住弟弟狠狠亲上几口的冲动,点点头顺着弟弟的反问接续着说明了下去。
“没错。前面这位就是瑟琳娜;后面那位则是瑟琳娜之前提过会一起前来的同伴,剑圣伊莱·温斯特……之前你心疾发作的时候,就是靠他才得以稳定下来的。也就是说,他现在不只是瑟琳娜的救命恩人,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喔!”
“温斯特……大师?” 对于高级职业者,努泰尔大陆上最普遍的尊称就是“大师”。阿德里安一来不清楚自己是否已经暴露、二来也摸不清徒弟究竟是抱持着什么心态接近的自己,索性便保持着平常心试探性地一声轻唤流泄,同时礼貌地朝两人分别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
“温斯特大师,谢谢您救了我……还有瑟琳娜,很高兴终于见到您了。”
“都知道要喊我瑟琳娜,就不用加敬称了,阿德里安。”
看着那张精致脸庞上扬起的、纯真中带着一丝腼腆的小小弧度,对友人之子算得上慕名已久的瑟琳娜只觉闻名不如见面,突然深刻体会到自家儿子日益严重的弟奴倾向究竟是缘何而起——她也是做了母亲的人,尽管因儿子长大和职业所需而渐渐放下了那一面,心底的母性却不可能因此消失。如今见着这个模样比雷昂可爱、个性还比雷昂乖巧听话的小孩,那种慈爱疼惜的感觉瞬间涨满心头,让她下意识放柔了回应的语调,同时微微倾前、一个踏足就想走到床边再更进一步好好亲近那个可人的孩子——
却在得以如愿前,因一道生生抢在她前头“挤”到阿德里安床边的身影而不得不停下了动作。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的瑟琳娜有些错愕,可瞧清对方的身分后,这种错愕便又随即转成了一种名为“见鬼了”的情绪——因为那个在她印象中外表温和有礼、骨子里冷淡疏离的银光猎隼此刻正站在大床一侧,带着以往只存在于她想像中的真诚热切朝床上小小的身影露出了一抹全无半点虚情的笑。
“对我也一样……不用那么客气,直接叫我伊莱就好了,小阿德里安。”
没有理会身后因他反常的表现而陷入错愕惊疑之中的瑟琳娜,顺应着看到那孩子后的每一分冲动,瑟雷尔张口便是一番没有分毫生疏的亲腻话语脱口,冷意尽去的银眸一瞬也不瞬地直直盯向床上孩童明澈专注的金色眼瞳,却又在单纯的凝视之外,因其中蕴含的情绪与灵魂的本质而化作了某种连本人都未曾觉察的无形迫力。
如果今天与他对望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四岁小孩,就算神经粗、胆子大,少不得也会给看得呼吸急促、心惊肉跳;可现下面对他的是阿德里安,那个将他视作珍宝、即使心怀怨怼亦不舍得伤他半点的阿德里安,又怎会看不出徒弟眼中极力寻求、确认什么的执着?分不清是怀念又或心酸的情绪瞬间涌上胸臆,让他便清楚自己不该再与对方有过多的交集,却仍是心软地依着对方的意思粉唇微张、轻轻唤出了那个对初识的人而言明显过于亲近的称呼:
“伊莱……”
软嫩一如先前的嗓音,语气却已不再是那种隐隐带着生疏的腼腆,而是一种对着亲近之人特有的熟稔和亲腻。
——连他自身都不曾意识到的。
但瑟雷尔发现了。
早在数月前那次彷若命运般的相遇中,他便已隐隐被这孩子身上某些特别的地方所吸引,甚至因而有了几分异常的亲近与纵容;如今二人再次相见,即便换了个躯壳、即便一切都是出于他的计划,那种奇异的命运感却不仅未曾减退,反倒还因他机缘巧合救了对方的事实而越发变得鲜明起来——尤其此时、此刻,彷佛回应着他自身都不曾察觉的期待般,那个孩子用那双全无一丝杂念的金眸无比专注地回应了他的凝视,更在无意识间那样自然而发自内心地回应了他的亲近、全心专注在他身上……此般种种,无不让裴督之主多年来沉浸在仇恨之中的心又一次有了接近喜乐的情绪,甚至是难以自禁地被涌动的心潮驱使着俯下了头颅,在孩童额角发际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虔诚而满载怜惜地。
“脖子上的项链是给你的见面礼,可以帮助你稳定精神缓和情绪,所以一定要随身带着,即使洗澡也不可以拿下来,知道吗,小阿德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