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他也曾像这样照顾过因为发烧而浑身冒汗的阿德里安,可将那时单纯疼爱的心境和此时相比较,便觉得自己实在卑鄙龌龊得可以。尤其迎着少年定定凝视着他、却没有半点恐惧、排斥或厌恶的眼眸,瑟雷尔便是隐隐松了口气,却也越发感受到了自身的卑劣。那种自己破坏、伤害了些什么的感觉让先前称得上健谈的男人一下子变成了紧闭的蚌壳,即便取湿布替少年清理身体替换衣衫的动作温柔依然,唇间却已再不曾吐露任何字句;而平日总是喜欢直直对上少年视线的目光,亦再不曾对向那双水雾迷离的金色眼眸。
所以他不曾发现,他每闪躲回避一次,少年金眸中本已燃起的光华便会黯淡上一分;而里头本存有的些许希冀,亦伴随着一点一点地失散殒灭,只馀下了那已延续了许多年的苦涩和绝望……和相似于四百年前那一夜的决然。
“少年”最终轻轻阖上了双眼,不再去试图探究徒弟的心思,也不再去冀盼那些他注定了不可能得到的回应。他就这么任由男人摆布着换好衣衫躺回床上盖好绒被,直到男人足音在一声“晚安”后就此出房远离,他才无声地勾了勾唇角……满怀自嘲地。
——有些事,你早该知道了不是么,阿德里安?
——不论你是阿德里安.克兰西,还是阿德里安.法瑞恩……既然壳子里装的都是相同的灵魂,那么有些事情的结果,亦早已不言而喻。
所以,不要再希冀、不要再奢求了。
他真正该在意的事,只有一件——
那就是尽早恢复实力,重回巅峰。
* * *
曾经的曾经,当他站在坚守了四个月的德拉夏尔墙头,于力量耗尽的前一刻跨过了那个近万年都不曾有人触及的门槛、看着通往法则秘奥的门扉在他眼前打开了一线空隙时,阿德里安是豪情万丈的、也是志得意满的。尽管已维持了数百年的沉稳内敛让他不曾因为得到了旁人无法比拟的力量便妄自尊大,但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确实都怀着一种不相信天数命运的傲气,和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自信。
——在那时的他看来,他的命运就在他的手中,世上已再无人可以阻挡他的脚步;有能力改变他、影响他的,只有他自己,如此而已。
但这样过份自信的状态,并没有在他身上无止尽地延续下去。
阿德里安毕竟不是一朝得意便忘乎所以的人。前人所未及的成就固然令他自豪,却也同样给了他在修练的过程中暂时缓下脚步不与岁月竞争的本钱,让他可以好好的去回顾、去反思自己的过往,从而厘清将来的道路与目标。所以就算有过一时的忘乎所以,那样盲目的自信,却还是在之后的一两百年间一点一点回归成了对天地的敬虔。
因为那越是探究、就越发感觉到自身渺小的无垠法则秘奥……也因为那场彻底改变了他生命轨迹的相遇。
而他所经历的一切,似乎也说明了世上确实存在着某种强大的力量,在无形中推动着世间种种事物的运行。
就像他和瑟雷尔之间。
曾经亲密无间的师徒,因他难以自禁的沉沦而生出了罅隙。他竭力隐忍、瑟雷尔刻意回避;而最后的结果,就是四百多年前让彼此都伤得体无完肤的那场阴谋。
——那场阴谋揭破了他们师徒间的隔阂,也让他付出了名为死亡的代价。尽管由于某些无形力量的牵引,让他得以在相隔四百年之后重新回人世,可他和瑟雷尔之间本已在死亡的区隔下了却了的纠缠,却也因他的重生而再次延续,最终让他重蹈覆辙地又一次尝到了那份歧恋的苦果。
十年相伴,一朝梦醒……兜兜转转,事情终究还是回到了原处。
而阿德里安和瑟雷尔在这十年间建立和维持在无数谎言之上的平衡,亦就此崩坏了个彻底。
——或许是早已认定了些什么、又或许只是单纯的逃避,天亮之后,两人都不曾再和对方提起那一夜的事,也不曾试着去澄清或厘清些什么。他们只是不约而同地忽略了那个彻底失控的夜晚,却将失控的后果彻底体现在了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上。
瑟雷尔依旧照料、看顾着阿德里安日常生活的种种层面,却总会刻意回避彼此每一个可能的独处,或者在不得不为之时保持着令人窒息的沉默。那种感觉,就像是在两人之间拉出了一道无比鲜明的护城河,即使那份将人放在心上的捧着护着的在乎依然,一切却已再回不到当初。
而已不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的阿德里安只是漠然地接受了这一切。
——说到底,这十年来,苦苦坚守着底线的他本就一直抗拒着瑟雷尔的碰触与亲近,却因早已刻入骨里的纵容与心底潜藏难抑的渴求,才让事情演变到了那种地步……如今,因着那一夜,对方终于不再做出那些让他困扰的肢体接触。可理应松了口气甚至感到高兴的阿德里安,心里却只有满满的苦涩与怅然。
因为,每每看着瑟雷尔刻意回避,他总会想起四百年前的那些过往、想起瑟雷尔说出“您以为我当初为什么突然决定离开法师塔出外历练”那番话时的表情……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那种撕裂心肺的痛反覆凌迟,却又因为胸前的链坠而将情绪波动勘勘保持在了失控的边缘,而连放纵自己逃避昏厥都不行。
这十年的相伴与亲近对他而言美好的就像一场梦,却也如同梦一般,终于在那不知该说是美好还是痛苦的一夜后被彻底打了醒。
而阿德里安已经没有力气去追根究柢地探究那个本应该十分温馨的夜晚,究竟是怎么发展到那种境地了的。
事实上,他放弃探究的不只这些,还有徒弟逃避自己的原因,以及对方是否知道了自己的身分这一点。他只是忍耐着故作无事地像往常一样安然度日,心底却在成为“阿德里安.法瑞恩”之后头一次有了彻底逃离一切的念头。
瑟雷尔之所以还待在这里,无非是仍有那么几分担心“阿德里安.法瑞恩”的安危……但以他如今随时可以突破圣阶的实力,会继续留在这个家里扮演只能让人捧着护着的金丝雀,却也不过是因为仍顾念着重生后的种种牵绊而已。若舍得放下这些,他实力只会恢复得更快,自也不需要再像现在这样……困在那挣不得脱不开的网中,被那个孩子每一次的闪躲所刺伤。
——所以,够了。
不论是关心也好、责任也罢,他已经不想……再将这种天天都能看到瑟雷尔,却又天天被对方回避忽视的日子延续下去了。
看了看墙上不知何时已然更换的纪年数,又看了看书桌上瑟雷尔拿来的练习表、和德拉夏尔高等魔武学院的招生说明,胸口为某种抑郁和焦躁所充塞的阿德里安瞬间甚至有了种将之撕毁的冲动,却终究只是神色淡淡地把纸张搁到了一边,信手划开空间取来了另一叠文件。
这叠文件同样是一份招生说明,却不属于德拉夏尔的任何一所学校——事实上,这所学校甚至不在梵顿帝国境内。但在努泰尔大陆上,只要是稍有点见识的人,都不会没听过这个名字。
洛瑞安邦立大学。
努泰尔大陆上唯一一所不计出身、不论国别、不分种族,只看学生的能力招收的学校,同时也是整个大陆上最为出名也最为顶尖的综合大学。洛瑞安邦立大学位于海德半岛上,历史甚至可以回溯到大陆历之前,因资金丰富、师生众多而渐渐形成了聚落,最终成立了以大学主体为核心的学院之都洛瑞安,与商业之都凯莫奇、工匠之城拉德尔、佣兵之城伊洛瓦底并称为海德四邦,在各自所属的领域中都有着十分超然的地位,且彼此关系密切、相辅相成,这才得以扛住来自梵顿和塞姆尔等大陆强国的压力,于重重威胁下保持了数千年的独立。
现今的洛瑞安邦立大学旗下计有魔武、炼金、艺术、人文、农商等五大学院,其中由于努泰尔大陆强者为尊的风气,魔武学院的规模最大,学生数量约占整体的三分之一强;剩下的三分之二则被其他四所学院所瓜分。四院里农商学院人数最多、炼金学院资金最充足、艺术学院最受欢迎;而含括文、史、政等几类学问的人文学院则是学生人数最少、也最乏人问津的,在上层社会里却有两个十分惹眼的别名——“政治家的摇篮”和“废物收容所”。
阿德里安手中握着的,也正是洛瑞安邦立大学针对人文学院的招生说明。
洛瑞安邦立大学是他曾经的母校。他在魔武学院以一个学生的身分度过了从十五岁到三十岁的日子,又因在空间理论上的精深造诣获得了留校任教的机会,分别以讲师、导师的身分度过了直到晋入传奇之前的百馀年生活。
简而言之:阿德里安真正称得上“年轻”的岁月,几乎都是在学术环境里消磨掉的——当然,以大陆的尚武风气,就算是他这样的“学术派”,出外冒险或随军执行任务的经历都不在少数——若说曾经的他除了瑟雷尔之外还有什么真正称得上在意的人事物,大概也就是这段期间相对单纯平稳的日子了。
可即便身为魔武学院创校以来最杰出的校友,现在的他,却没有将以前的路重新走上一遍的打算。
他不需要旁人的指点,不需要“同侪”的竞争砥砺,更不需要证明自己去换取什么浮华的名声。他需要的,只有时间……和一个能够让他屏除干扰安稳地修练、却又不会引起旁人疑心或让兄长担心的地方。
而以“阿德里安.法瑞恩”的“名声”,洛瑞安邦立大学的人文学院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不同于魔武学院每次都搞得像比武大赛一样的招生大会,其他四个学院因为科目性质的缘故,主流入学方式都是采成果申请。炼金学院必须检附炼金作品和设计说明;艺术学院视科目分别有作品发表和现场考试两种;农商学院看的是过往实践经历与自我评述;人文学院要求的则相对“简单”,是一篇与申请科目相关的学术论文——因为申请入学的人数相对少,有意进入人文学院的学生甚至可以采用邮寄的方式将论文送出。
但人文学院就算再怎么冷门,毕竟也是从洛瑞安邦立大学成立之初就延续到现在的,并不曾因招生不易就放宽了入学的标准。事实上,有校友和大学高层的支持,人文学院的招生标准之严格甚至还在其他学院之上,有时宁可一年收不到人都不肯“轻放”……也因此,即便有些学生看中了入学后便可跨院选课的便利,在魔武学院的招生大会失利后打算钻空子改用这种方式获得入学许可,能成功的人仍是少之又少,还不如等明年再考一次来得机会大些。
但这些对实际年龄一千出头、人生经历七百多岁,年轻时还曾兼任过人文学院导师的阿德里安而言,却不是太大的问题。
他的问题,只在于该如何瞒天过海,在瑟雷尔眼皮底下布置好一切、却又不至于让对方发现任何端倪。
——虽然……就算知道了他的打算,那个孩子会不会在乎还是两说。
脑海中浮现的认知让阿德里安胸口不由一阵刺疼泛起;微微失了血色的双唇、亦伴随着勾起了一抹满载自嘲的笑意。
——他还在想什么呢?
不论瑟雷尔在意也罢、庆幸也罢,都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他所需要考虑的,就只有尽早将自己从这种泥沼一般的烂摊子里彻底拔出来而已。
思及此,少年心思已定。信手将那份招生说明扔回空间后,他已自提步出房,准备以谈心为由给兄长一些小小的暗示、也好为自己将来去洛瑞安就学的决定做个铺垫——
“阿德里安……”
可却在到达目的地前,为后头一道熟悉的嗓音出声唤住、阻止了前行的脚步。
少年的身影因而微微一僵。直到来人已提步走到他身后、甚至无声无息——但却依然瞒不过他耳目——地设了个隔音结界后,才深吸了口气、缓缓转过了身。
“伊莱。”
他轻轻开口,声调是毫无波澜的平淡,半点听不出往日那种无意识的亲腻和欢欣,“有什么事情么?”
刻意维持的距离、隐隐带着防备意味的态度……尽管是被一伤再伤之后不得不摆出的自我保护,可看在本就有些踌躇的银发剑圣眼里,却成了再明显不过的拒绝信号,让那双银瞳瞬间微微一缩;那只为了破冰而抬起了几分、原打算像以往一样摸摸少年头颅的掌,亦随之重回身侧,然后像是在竭力压抑些什么一般地、一点一点收握成了拳。
“……对不起。”
沉默半晌之后,回避着那双同样过分平静的金眸,瑟雷尔沉沉开了口,音调微涩,俊美面容之上带着几分难辨的交杂地:
“虽然隔了好一段时间,但我欠你一个道歉,阿德里安——人跟人之间不论再怎么亲近,都还是该尊重彼此、保有适当的距离……可那一天,是我冲动逾矩、对你做了一个长辈所不该做的事……对不起。”
“你只是想要『教』我而已,不是吗?”
“……嗯。”
银发剑圣望着眼前少年的目光越发胶着苦涩,却怎么也说不出自己那时存着的心思……其实早已逾越了“长辈”所应有的分际。
——打着教导的名义,他所做的,无非是仗着阿德里安不解世事的单纯去占对方的便宜罢了。
可他说不出口。
他不敢告诉阿德里安自己心底污秽的情思、不敢告诉阿德里安自己隐藏在“教导”之下的情难自禁,更不敢告诉对方……这些日子来他之所以一直刻意回避着独处,除了是担心那夜会对阿德里安留下什么阴影,也是担心自己会受不住诱惑,再一次做出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来。
所以这满心的纠结,最终便只换做了一个带着隐瞒意味的低应,和因谎言而再次偏转开来的视线。
看着男人保持距离的回避,回想起那一夜一度在情欲中燃起、却又一点一点消磨殆尽的希冀,阿德里安最终垂下了长睫,敛下了满心的无奈与自嘲、轻声道:
“那天我只是不太……习惯,有些吓到了而已。伊莱不用道歉。”
“但——”
“我有事要找哥哥谈。有什么问题晚点再说?”
“……好,你去吧。”
感觉到少年不欲将话题延续下去的坚决,瑟雷尔虽隐隐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却终究还是没有强留住对方的勇气,只能怔怔地看着少年在一个颔首示意后便自回过了身、一步一步地提足离己而去。
——而他,纵然比任何时候都想将那个单薄而纤细的身影紧紧拥住,却在道德感与罪恶感的牵绊下不得不选择了驻足,就这么看着少年的背影渐行渐远……
这十年的相伴与亲近对他而言美好的就像一场梦,却也如同梦一般,终于在那不知该说是美好还是痛苦的一夜后被彻底打了醒。
而阿德里安已经没有力气去追根究柢地探究那个本应该十分温馨的夜晚,究竟是怎么发展到那种境地了的。
事实上,他放弃探究的不只这些,还有徒弟逃避自己的原因,以及对方是否知道了自己的身分这一点。他只是忍耐着故作无事地像往常一样安然度日,心底却在成为“阿德里安·法瑞恩”之后头一次有了彻底逃离一切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