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便也笑着点点头。
观天又爽朗笑道:“其实现在也不用多想,只管练功便是。”
如此两人一同练功不缀,又过去三年。
三年中,玉树和观天比剑,不到一百招外便分不出胜负,虽然总是败多胜少,但也不似之前十招内便落败。
自与观天一同修习这门内功之后,他觉得心中的戾气也渐渐平和下来,倒也不急着去报仇了,觉得要是能一直在昆仑山上同练功生活下去便很好。若有一天自己和观天报了仇,或许就不会在昆仑山上继续留下去了吧。
秋去冬来,一夜昆仑山上满天大雪,玉树在后山练完剑,便觉无事,他走遍了半天阁却都没有找到观天,便是雪霁和霜明也不在房内。
就连掌门欧婉清闭关的轮回镜厅顶上也没有往日冲天的紫气,显然连掌门也不在。
玉树走了一圈,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便抱了剑坐在半天阁的台阶上,望着一片一片飘落的雪花发呆。
半天阁依势造在昆仑山的绝壁上,便如空中楼阁一般拔地升起。玉树面对茫茫云海,仿佛坐在半空中一般,和天地都隔得远远的,只觉得心中空空落落。
他平时话也不多,倒是观天喜欢在身边拍拍抱抱,有说有笑。现在他不在山上,六年来却第一次如此孤独。
天空中咯咯笑声传来,一道剑光降在玉树身旁,笑意盈盈,却是霜明。
“小师弟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啊?”她坐到玉树身旁,笑问到。
玉树笑了笑,点点头,霜明性子开朗活泼,六年中和她稍稍熟了之后,便常常与自己说笑,偷溜下山时也不忘给自己塞带点点心水果什么的。反倒比雪霁与自己更亲切一些。
霜明却噘了嘴道:“师父收到飞剑传书,便和师姐都出去啦,连观天师弟也同他们一块走了,却非得要人家一个人留在这里看守,又不告诉我原因,闷都快闷死了。”
原来是这样啊,玉树心想。
霜明又叹道:“今天可是上元节啊,外面好热闹的,人家好想去看看的。”
“很热闹么?”玉树心不在焉地问道,他上山之后便很少出去过,也不过是到山下向牧民和商人换取一些日常杂物而已,他想起草原外面的世界,觉得那里太吵闹,太嘈杂,心里充满了不安,还是永远呆在昆仑山好吧。
但是观天性子这么活泼,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出去吧,他想到这里,不知为和,却伤心起来。
观天,观天,若是有一日你永远不在我身边,我又该如何是好呢?
玉树望着那无边无际的云海之上纷纷扬扬的雪花,默默的想。
“其实昆仑山没人看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外面无论什么魔物妖怪,一听说昆仑派三个字便吓得跑得远远的,”霜明还在自言自语,她突然狡黠地看着玉树,撺掇道:“不如我带你出去玩吧?”
长安城,上元节,灯火辉煌,火树银花,一片欢声笑语。
霜明按下剑光,拉着玉树的手站在一处僻静角落。她吐了吐舌头,嘻嘻笑着说:“我都来过好多回了,师父师姐都不知道。”
玉树笑笑,他来本来是好奇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到了这里却又觉得太吵闹,觉得头晕脑胀。但霜明却似等不及一般,拉着玉树跑到人山人海的街道上。
“小师弟人长的怎么俊俏,若是买了胭脂水粉涂上,倒像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呢。”霜明摸了摸玉树的脸蛋,嬉笑着说,便要带玉树去找夜市上的首饰摊子。
远处的人群中一阵喧哗,空中几个炮仗升空,噼啪声中灿然炸开,绚烂之极,降半个天空都映得五颜六色。
玉树的手被霜明紧紧拉着,他呆了一下,突然想到,若是此刻是被观天拉着,又是怎样。他突然有了些怅然若失的感觉,抬起头来,灿烂的烟火映着他的脸,周围人山人海,都在拍手叫好,热闹非凡,但他心中却感到凉极了。
原来在人群中,也是可以如此寂寞的。
霜明嚷嚷着便要走到近处去,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又是几十个炮仗升空炸开,规模倒比刚才更大一般,她便喜得拍手跺脚,连声叫好。
霜明再低下头来的时候,却发现玉树已经不见了。
玉树跟霜明走散了之后,又不会御剑飞行之术,无法一个人回昆仑山。便无聊地到处逛着,他不爱热闹,便挑了最冷清的路走,只盼走着走着霜明便会来寻自己,却忘了霜明性子和他性子相反,只会往人群里面钻。
他从未到过外面世界,心地单纯之极,却连最基本的心机也没有。
他独自走了很久很久,不知不觉已经快走出长安城,到了城郊的林子中。
前面突然有飞剑的光芒,似有呼喝连连。玉树心念一动,便跑了过去。
只见几个道士围成了半圈,祭起飞剑攻向一个头梳双鬟髻的青衣少年,剑势凌厉,那少年挑了一盏紫竹灯笼,每当飞剑攻来,灯笼上便腾起火光将剑光逼退了。
玉树见周围还有几个道士负手观看,而那少年神色却慌乱,显已不支,正想上前帮他,却想起掌门欧婉清曾说过魔物往往幻化身形,迷惑世人,便也不知究竟哪方是正,哪方是邪,不知道该帮谁。
他犹豫着了一会儿,又有几个道士加入战团,飞剑来回纵横,那少年身上已经受了几处剑伤,眼看就要落败。玉树斜眼看去,却瞥见一个抱着小孩的妇人跌落在那少年背后的尘埃中。他心里一紧,猛然想父母惨死的情状,咬了咬牙,祭起飞剑向那几个道士攻去。
玉树一入战团,双方情形立刻倒转,那些道士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躲在背后相助,霎时间这几人的剑光都被玉树的飞剑压了下去。
这些人却慌而不乱,改变了阵法,一下子又变成所有的人围攻玉树一人。玉树潜运起雪霁传授的内功心法,在昆仑山上冰瀑下修炼三年的功夫此时才显现出来,那剑光暴涨数丈之远,叮叮当当的声音中,那群道士的飞剑全被挡飞了出去。
玉树生平第一次与人交手,也没想到自己的功夫竟然如此厉害,他召回飞剑握在手中,面对那群倒在地上龇牙咧嘴的道士,却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为首一人眼见功败垂成,气急败坏,却又忌惮玉树的飞剑,他回想适才玉树的剑法招式,冷笑了一声道:“原来是昆仑派欧婉清的高足,果然少年英雄。”
玉树心地单纯,听不出那人话中的讥讽之意,既然他称自己少年英雄,便笑了笑,道:“多谢。”
为首那人又要说些什么,背后却有一个道士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师叔,听说连欧婉清都疯了,这小孩子武功有这么厉害,你还和他争些什么?”
为首那人听了之后一怔,沉思不语。
玉树听得他们侮辱师门,气头上来,又要动手,却见为首那人上前一步,冷笑道:“昆仑派剑法天下无敌,果然名不虚传,昆仑派弟子善恶不分,更是名不虚传。”
他揖手拜了拜,又道:“在下青城柳行风,今夜真是大开眼界。日后若有机缘,必将率众上昆仑山讨教几招。”
他挥挥手,恨恨看了那青衣少年手中的灯笼一眼,回头便带着众道士御剑飞走。
他这番话说得文雅,却是在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没想到计谋多日,临到头来却功亏一篑,栽在一个孩子手里。连一个小孩都如此厉害,他日又怎敢上昆仑山讨教?柳行风叹了一口气,青城派在江湖中也算是声名显赫,他自己也是其中不世出的高手,没想到却不敌这个孩子,那欧婉清的道行便更是深不可测。
想到欧婉清,他便又想到几十年前一场惨事,江湖上传言欧婉清疯疯癫癫也是从那时开始,想到此处,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玉树毫无心机,便不去理他话中有何深意。他回头走向那青衣少年,问道:“你没事吧?”
那少年身上受了几处剑伤,却摇头说道:“谢谢你救了我们,我没事,只是伯母……”他回转身便要奔向那倒在路边的妇人,却牵动腿上伤口,痛得跪倒在地。
玉树便过去将那妇人扶了起来,只见她神色木然无神,面容却极美,痴痴呆呆,把怀中的小孩抱的紧紧的。玉树心里痛了一下,他想起娘亲死的时候,也是如此抱着自己。
那妇人却突然脸色大变,她猛地一把推开玉树,连怀中的小孩都落在地上,她失声尖叫起来:“你要来杀我的孩儿!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她连声尖叫,手足狂舞,却在那地上的孩子身上踩来踩去,玉树吓得脸色惨白,那少年却挣扎着走到玉树身边说:“没关系,那不过是个布娃娃而已。”
他苦笑一声,又说:“这是我伯母,她的孩子很小被别人杀了,之后便成这样啦。”
原来是疯了,玉树心想。
那青衣少年弯腰拣起地上的布偶,擦净了上面的土,又用布裹了,轻轻放在那妇人怀中,她的神色立刻变的宁静下来,虽然连衣服都扯破了,头发蓬乱,脸上却安宁祥和,抱着那个布娃娃,一边低声哼唱,正如慈母一般。
玉树五岁那年便失去爹娘,见了这妇人如此模样,心中疼痛一阵紧似一阵,便咬牙不去看她,对那少年道:“你们是什么人,青城派为何要追杀你们?”
青衣少年恨恨道:“还不是为了我们家的这件宝物?”他扬了扬手中的紫竹灯笼,“我带着伯母,从扬州来长安投靠我叔叔,他们算计好了时机,便在此伏击我们。”
他看着那痴痴呆呆的妇人,又道:“我伯母以前法术可厉害了,若是她没疯,来使这件宝物,那些人……那些人……”他说到激动处,眼圈便红了。
玉树怔怔站着,却又不知道如何来安慰他。那少年却揉揉眼睛,笑道:“谢谢小哥哥救了我们,前面还有一段路要走,我伯母身子又不好,我们先告辞啦。”
他扶着那妇人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笑道:“我们就住在长安城东边的许家巷子里面,小哥哥以后若是闲了,便来喝几杯茶也好。”
他渐渐走远,还不忘回头看了玉树几眼,玉树做了这件事,本来无心,这下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他们走后,玉树便又在原地发呆,一会儿想观天笑嘻嘻的模样,一会儿想那妇人痴痴呆呆的模样,他和那妇人只见过一面,但她慈眉善目的神情却总让他想起阿娘。
阿娘死在萧寒星手下已有六年之久,那时玉树年幼,后来连阿娘的模样都模糊了起来,此刻见到这妇人,却又似清晰了起来一般。
他站了一会儿,方见霜明慌慌张张地找过来,见了玉树安然无恙,才拍着胸口,急道:“吓坏我了,你又不会御剑飞行之术,要真的走丢了,我都不知道如何向师父交代。”
玉树只觉得很好笑,他这么大的人了,又会武功法术,怎么说的跟三岁小孩一般,他便觉得这个霜明师姐更可爱了。
在回昆仑山的路上,霜明还在不断地央求道:“你到时候可千万不要对其他人说啊,不然师父可要惩罚我了。”
九、秦天:
白衣少年离去后,秦天便在这轮回镜的大厅中对着昆仑镜中舞剑的人影,摹着他的身形练剑,对着镜中人影,他的进境却更快,几日过去,他便可以一下刺出一百来剑。
秦天偶尔凝神看去,想要看清那人的相貌,却又怎么都看不清楚,他凑的近了点,似乎看到点什么,那一丝一毫的形貌又如同烟云一般散开。
他看得久了,又觉得仿佛在那舞剑的人身旁似乎还有另一人,只是默默地站着。秦天揉了揉眼睛,那站立的人影又消失不见。
难道是幻觉?秦天拍了拍脑袋,再仔细看去,那舞剑的身影却渐渐模糊起来,另一个身影却渐渐浮上来,那是一个束着长发的青衣少年,面容俊美异常,如同用白玉精心琢成娃娃一般,但却恼怒通红。
有那么一瞬间,秦天觉得那少年就站在对面怒视着自己。
他正疑惑间,那少年身形未动,却从身上射出无数细小的虚影,破空疾来,秦天吓了一跳,退后一步跌倒在地,那昆仑镜上的影像却都不见了。
秦天爬起来,却听得外面有人呼喊,忽远忽近,一声又一声,却似凄厉哭喊一般。
“长生,长生……你可是在这里?”
“长生,长生……你为何不愿见我?”
秦天跑了出去,看见正是那镜中刚见过青衣少年,看上去倒和师父差不多年纪。宽袍广袖,外面罩了一层白色轻纱,长发束在背后,发顶露出两只毛茸茸的淡黄耳朵。他颓然坐倒在地,神色焦灼痛苦,眼中一片迷乱。
原来是狐妖,秦天想到,他听说过狐狸若是修炼百年,就可以化为人形,便也不觉得奇怪。
他看见了秦天,猛然间脸色又大变,惊疑不定。他站起来盯着秦天。
“你是谁?”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敌意,“长生呢?他在哪里?他在昆仑山对不对,为什么他不愿见我?”
秦天被他这一连番追问问得莫名其妙,正讷讷间,那狐妖少年却又恍然大悟一般自顾自点点头,突然又问道:“你是昆仑派的人?”
秦天想了想,虽然师父没说自己究竟算是什么门派,但既然在昆仑山中,也应该是昆仑派吧,他犹豫着点点头。
那狐妖少年的脸霎那间涨的通红,恨恨道:“原来昆仑派的人真的还没有死绝。”
两人间虽隔着数丈之远,秦天简直可以感受到他身上那彻骨的恨意,他猛然间想起昆仑镜中的景象,握紧了藏在背后的木剑。
“是昆仑派的人,都得死!”
那狐妖少年恶狠狠的吼出这句话,身形不动,却有无数细碎的虚影射来,秦天来不及细想,连连挥剑,只听得轻微的叮叮声不断,那狐妖少年射来的暗器全被挡下。
秦天再回剑挡在胸前,却见剑上密密麻麻地钉着细如纤毛的银针,碧光闪耀,显然是淬了剧毒。
秦天只觉得背后出了一阵冷汗,这狐妖少年发射剧毒暗器,无声无息,只怕是绝顶高手也抵挡不住。若不是昆仑镜事先显现此景,他早已经葬身毒针之下。
他抬头望去,若之前那少年只是愤怒异常,此刻却像是发疯一般狂怒,他瞪着秦天,喝道:“你为何会观天剑法?!即便你是昆仑派的人,也不一定会使这剑法?!”
秦天还来不及回答,那少年仰天长啸一声,凄厉刺耳,他的指尖猛然伸长半尺,锋锐如同刀刃,屈指成抓,和身扑上。
秦天武功远远不及那少年,手中又只有一把木剑,拼着左支右绌,身上已经受了几处伤。那狐妖少年原本俊美如描画的面孔此刻却狰狞扭曲,恐怖之极。他嘶吼一声,挥抓一拍,那木剑被削成数截,另一爪再挥出,击在秦天胸口,秦天踉踉跄跄倒退了几步,靠着墙软软坐倒。
秦天只觉得全身都像要散架了一般,胸口五道爪印中鲜血不断涌出,眼见那狐妖少年再扑了过来,他没了武器,只得勉力举起手臂挡在身前。
突然间他面前一花,一股巨力撞过,竟将那狐妖少年打得飞了出去,他揉揉眼睛,却见师父反手持了一把长剑,站在自己面前,冷冷地看着那狐妖少年。
他怕狐妖暗施偷袭,忙说道:“师父,小心他会射毒针……”一句话还没说完,胸口猛然一闷,一口污血喷出。
那狐妖少年摇摇晃晃站起来,脸上却显出惊喜交加的神色,他跑了几步,摔倒在那剑仙少年面前,却喜道:“长生,长生,我终于见到你了。”
秦天伤痛之极,神色却还清醒。原来师父叫做长生,他想。
被唤作长生的剑仙少年默然不语。那狐妖却悲喜交加,神色激动之极:“长生,你找得我好苦,这么多年我跑遍了天涯海角,都是为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