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的种种不受控地一一浮现过他的脑海,还有在鲜血模糊双眼前见到的那道巨大手术刀痕,都清晰地呈现,怎么也挥之不去。
季楠的眉心跳动了一下,伸出一只手颤巍巍地覆在了少年的面颊上,可是轻轻地一个触碰,就叫他火灼了一下似的缩了回来。
——因为太过真实,所以才会害怕。
他就这么,痴痴地看着柳希然,什么都不想,也不愿去想什么。因为他,实在是不愿再去回想自己对柳希然说过的话。
如今再细细地去琢磨,其实当初……他是知道自己在骗他的吧?
“干爹,早。”在季楠发愣的空当,柳希然已经醒了过来,轻轻地拉了拉被子,撑着有些不适的身子坐了起来,浅浅地唤了他一声,然后下床将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拾起,一件件地往身上套着。
十九岁的男孩子,身形刚刚发育完毕,虽然瘦肖,却不瘦弱,看起来很美好。
然而就是这么具美好的身躯,上面却布满了青紫的痕迹,新的旧的都有,十分显眼。所以尽管是这样炎热的夏天,柳希然在日常里依然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衫,领口也捂得严严实实的。
光滑的背脊上面的痕迹被一块白色的布料给遮挡住了,季楠也渐渐地回过了神,左右顾望了一番,仿佛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猛地回头翻开了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看时间,不由地吓了一跳。
2013年6月17日08时26分……
也就是说,时间倒退半年之久?!
本来有些疑惑,此刻终于给确认了,他果然……重生了。
这样忤逆大自然规律的情况,他是不是应该从容淡定地接受?
而今天——不,应该是昨天,正好是秦永被检查出患有心脏病的时候。
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得到这个消息后的心情,可谓是震惊、不信,以及难过。他无法想象秦永得了心脏病会是个什么后果,更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失去了他,自己会怎样。
所以,他才会在回到家后狂喝了许多酒,然后借着酒意,将所有情绪都发泄到了柳希然的身上。
然而现在仔细地回想,才晓得当初的自己是多么地无知和愚蠢!他竟然会听了秦永的话去欺骗柳希然,让他心甘情愿地把心献给自己……
柳希然穿戴完毕之后,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表情有些异样,又不敢多加揣测,只能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房间。
“希然!”他的手刚刚触上门把手,就被坐在床上的人给叫住了,不由地颤抖了一下,愣了愣,方才有些僵硬地回头。
手机还被握在手里,季楠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神情略显复杂,半响后,他才讷讷地开口:“你的伤口,要紧不?”
柳希然神情茫然地立在那里,对于这个干爹突然的关心表示震惊不已。可纵然是震惊,也不敢有太多的表露,只能小心地回答了一句:“不知干爹说的伤口是指什么。”
指的什么?
季楠闭了闭眼,缓缓地呼了口气,不由地在心里自讽了一番。看来真的有些上年纪了啊,他的伤口,此刻根本就不存在。睁开眼冲他玩味一笑,适才淡淡地说:“昨晚我喝过了,所以,可能力道没有把持住。你那里,还好吧?”
他不知道这样说有没有一些隐晦的意思,但是很明显的,站在门口的少年有些局促了起来,握了握拳,苍白的脸色也渐渐泛红。摇了摇头,表示没有什么不适。
——也许本来的确有些不适,但却因为畏惧这个干爹而撒了谎。
不过,他虽然没有说实话,但是季楠却是十分清楚的。他记得上辈子的今天,柳希然被他一脚给踹出了房门,然后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了整整两天,其间都没怎么吃东西,因为害怕吃多了会上厕所,然后把伤口撕裂。
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季楠就有些后悔,如今重活一次,怎么着都不能再糊涂了,该对谁好的就得对谁好,该报复谁的,那必须不能省略。
所以,首先得从对眼前的这个孩子好开始。
第三个故事
“希然,你过来。”回想起自己前世对这个孩子的态度,季楠尽量把自己的声音放得和缓一些,一边穿上睡袍,一边示意他过来自己的身边。
柳希然默了默,很听话地来到了他的身旁。
季楠一把拉过他,本想开口再问个什么,可是刚一触上他的皮肤,就觉如同覆上了一块炭火一样热辣辣的,顿时抬头,声音急促:“你发烧了?”
果然,还是迟了么?
他记得,上辈子的昨晚自己把他折腾了很久,射在体内的东西没有及时清理,加之次日一早的那一脚,导致他发了两天的烧。
现在想想,觉得秦永说得很对,自己就是一人渣!
柳希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对自己这般关切,心下一骇,立马缩回了手,回想起昨晚他对自己的粗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狠,不由地咽了口口水,回答他:“没事儿,我待会儿吃点药就好,不会耽误其他事的,干爹不用担心。”不敢再做停留,说完转身离去。
季楠很想拉住他,可是手伸到半空中又顿了下来。
也是啊,把他当牛做马地指使了两年,突然一下转变心性,对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一瞬间消化得了,得慢慢来弥补上辈子的过错。
而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秦永那个杀千刀的。
季楠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日秦永带给自己的痛——头上的、手臂上的,以及心上的,所有欠他的,都将会在今后一一偿还回来。
那天他说了什么?作为一个演员,如果连欺骗他的这点演技都没有,又怎么在娱乐圈混得下去呢?
嗬,不就是拼演技吗?季楠冷笑了一声,十指紧握。作为一个捧红了无数明星的娱乐圈大V,他很清楚一个艺人要想在这个圈子里混需要哪些东西。
秦永不是说离了他照样可以发展么!难道他忘了,当初他也是靠上位才博得今天的地位的?
冲了个澡,下楼就瞧见佣人早已将早餐备好了,只待他起床后用餐。季楠往大厅内扫了一眼,然后又把目光再次放回餐厅里,见柳希然不在这里,便问了问站在一旁的管家:“田叔,希然呢,他怎么不来吃早餐?”
田叔回答他:“回先生,少爷说他有些不舒服,就不用早餐了。”
那个少年只要在季楠的房间里过夜,第二天一般都不会吃早餐,这是定律,而且对于两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大家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是看一场戏剧罢了,上演的时候喟叹几句,闭幕后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最重要的是,季先生对这个少年不怎么中意,心情好的时候还过得去,心情不好的时候,完全是拿他当牲口对待,不管屋里有没有人,只要顺手够到一个东西就往他身上砸去,仿佛是不把他打得半死就无法发泄心中的气,有时甚至还会迁怒到他们这些下人身上来。
所以,他们之间的纠葛,没人把它放在心上,也没人敢把它放在心上。
听了田叔的话,季楠略微蹙眉思索了片刻,然后不急不缓地拉开了椅子在桌前坐下,喝了口热牛奶后才对田叔浅浅地吩咐了一声:“他可能发烧了,你叫人去给他买些退烧的药回来。”略顿,又补充了一句,“今天上午会在横店旁的老庙举行开机礼仪,他在这部剧中有一些戏份,身为演员将一同出席,别叫他给耽搁了。”
所谓的戏份,不过是两年以来的第一个龙套炮灰角色罢了。
说得合情合理,和以往没什么区别,好像他在意的只有戏而已。
淡淡地说了这么两句,田叔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点了点头,出了餐厅便着人出去买药,没有丝毫的含糊。
这是重生后的第一个早餐。其实季楠是很希望柳希然能够陪在他身边的,因为前世的事,他满心的愧疚,很想弥补这个干儿子,却又担心自己的态度突然转变而导致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故此只得忍着慢慢来。
味同嚼蜡地吃完了早餐,季楠便赶往了片场,出门之前他交代了田叔叫人给柳希然煮些清淡的粥,然后把药给他吃了,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再赶过来即可。
季楠记得,今天早上十点是他投资的第一部古装剧《华灯孽》的开机首映礼,届时,身为男一号的秦永会身临现场和大家一起行开机仪式。
而柳希然不过是个炮灰角色,没有丝毫演技可以考量,所以不用那么隆重地学主角们捏着两支香在那里装模作样地祭拜,只需去报个到就好,时间无限制。
前世今生的转换不过半年的时间而已,然而再次见到秦永时,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无论如何,季楠都没有想过,那个对自己千依百顺温柔不已的男人,竟会为了另一个人而费尽了心思来陪他演戏,还演得那么逼真。
如果说在此之前他还对秦永有一些感情的话,那么当对方随同那个不知在何时变成了情人的经纪人一起出现时,此刻唯一残存的感情,就只有恨了。
是啊,两条命都葬送在了他的手上,能不恨么?
剧组的人员差不多都到齐了,大家都在老庙殿前的广场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只等着十点钟到来之时再行祭拜礼仪。
见季楠坐在那里无聊地翻阅着剧本,秦永回头捂着嘴对熊誉彰说了句什么,转而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的跟前,顺其自然地坐在了那把有些褪色的交椅上,笑了笑:“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以往的开机仪式,他这个王牌制片人总是最后一个赶到,颇有一种压轴的感觉。
季楠循声抬眼瞧了瞧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白净的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容,看起来很随和。
他看得有些发愣。
以前,到底是他的演技太过强硬了,还是自己真的被他给迷得七荤八素地不知道东南西北?
半响后,他才回了秦永一个很随意的笑:“今天起得早,所以就过来得早。”说话间时不时地瞄一瞄始终跟在他身后一脸沉默状的熊誉彰,然后若无其事地抓住秦永的手,关切道,“你身体现在恐怕吃不消,这部戏能够坚持下去么?”
用余光一瞥,果然,熊誉彰的神色如他预料之中的那样微微地变化了一下。
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相比之下,秦永倒是显得自然得多,反手一握,安慰性地拍了拍季楠的手,俊朗的脸上顿时洋溢出灿烂的笑容来:“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身体结实着呢!说不定是医生搞错了,待会儿把仪式做完之后我就去医院复查一次。”
真是能言善辩啊!
“希望如此。”季楠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随即拿起被他晾在一旁的剧本兀自欣赏了起来。
这个态度……倒是叫秦永吃惊不小,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言语。
对于他来说,此刻对方该有的反应应是焦急关切,而不是这般轻描淡写地一句“希望如此”就完事儿了。
然而对于季楠来说,他那出神入化的演技在圈中真的是无人能够睥睨的,若不是死过一次,恐怕这会儿自己又着了他的套了吧!
如果,想要报复他,首先该怎么做?倾注了两年的感情和心血,当真是说毁就毁了么?
这样的一天,季楠是如何都没有想到的。从两年前在北电大三表演系的微电影中发现秦永开始,到把他捧成如今炙手可热的大明星,可谓是下足了血本。
但是到头来,他却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究其所以,还是他自己的错误。
转眼十点就到了,和季楠长期合作的导演袁国桂一声令下,候在场地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头,纷纷理了理衣襟后就开始正儿八经地上香祭拜。
当然了,首先打头阵的非《华灯孽》的制片人和导演莫属了,其次便是男主演秦永和女主演覃念,继而是剧组的工作人员以及那些到场了的配角们。
完事了在一旁抱臂观看其他人进行祭奠仪式的季楠扬唇笑了笑,左右扫视了一下已经布置妥帖的片场,正准备掏出手机拍张照发微博去,手指还未触上手机壳,铃声忽地响了一下,划开锁一看,是田叔发来的信息。
——先生,少爷说他可能来不了现场了,叫我带转一声。
读完短信内容,季楠的脸色唰地一下散开了,眉心跳动了一下,立马回了田叔一条短信:他还在发烧吗?难道药没有效?这样,你去把张医生请过来给他瞧瞧。
张德明是他私下里交好的少数朋友之一,也是他的私人医生,放他进别墅不会被泄露什么秘密,更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加之他那一流的医术,所以放心。
本来大好的心情此刻怎么都平复不了了,一想到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他就显得颇为不自在,愧疚与自责也一同涌现了出来。
“季楠,你怎么了?”秦永走来,见他有些分神,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动了一下。
季楠抬眼看着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身后有多家媒体在对今天的开机仪式做报道,秦永将视线从他的身上挪开,看着那些记者在不断地记录着导演的话,眉梢一舒,浅浅说道:“这部戏是你的转型之作,我有预感它能够夺得年度收视冠军。”
预感?
“是啊,”季楠的视线和他的一同投在对面的那些记者身上,语气不疾不徐,“一直以来以抗战谍片为主的我忽然转战宫廷大戏,倒真的是蛮期待的。至于收视冠军……顺其自然就好。”
如今的秦永已经被他捧得红得发紫了,加之有覃念那个花旦担任主角,以及掺杂了当下最火热的宫廷戏份,这部戏想要获得姣好的收视并不是难事。
现下最关键的是……他想把主要角色做一下调整。
第四个故事
大概十二点左右的时候,《华灯孽》的开机仪式已经基本结束了,各大网站和电视台的媒体记者也相继离去,秦永复查的事定在十二点半。看了看时间,见点儿快到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对身边的人说道:“时候不早了,该去医院做检查了。”
季楠正在想角色调整的事儿,被他一打扰,思路没了,眉梢不悦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和悦的神色,淡淡一笑:“那就别耽搁时间,赶快去吧。”说着拽了拽他的胳膊,一边往老庙外走一边对不发一言的熊誉彰吩咐着,“誉彰啊,我先陪秦永去做检查,顺便等结果,你先留在剧组里,如果有什么事,叫他们五点之后再和我联系,我不希望在这段时间内有人打扰我。”
和他贯有的风格一样,言辞凌厉,不容拒绝。
然而秦永一听他要陪自己去医院直到结果出来,顿时就咯噔了,一把甩开了他的束缚,面色僵硬了一下,在对方疑问出声之前绽开了笑容:“没事儿的,不过是复查而已,我和誉彰去就好。现在刚刚开机,剧组里有的是事情要处理,作为这部戏的投资人,你怎么能够离席呢?可别叫大家议论了去。”
私心里想着季楠能够陪他去会是一件很拉风的事,而且也可以让大家都知道两人的关系友好,对今后的事业发展会有莫大的帮助。然而没有料到的是,他竟会撂下熊誉彰单独随他一起去医院,这不是让他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这个反应……应该算是在意料之中吧?季楠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了几眼,倒也不再啰嗦,含笑着应允了他,转身对熊誉彰嘱咐了几句就进了庙堂里。
他说,不管医生诊断的结果是什么都要一字不漏地告诉他,不可有丝毫的隐瞒,如果秦永的健康出了故障,一定会拿熊誉彰开刀。
而他自己也清楚,这番话不过是走个过程罢了,有没有效,答案不言而喻。
其实季楠完全可以叫自己的好兄弟张德明替秦永检查,然后便轻而易举地就可将他们俩的谎言给拆穿了。可是,他是个过来人,在已经知晓故事发展及其结局的情况之下,不好好地陪他们玩一场,又怎么对得起自己重生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