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陈洪威自己,其实都明白,是不是聪明跟会不会摔死,并没有任何因果关系。
但对于送走了黑发人的白发人来说,讲理是最不需要的,也是不可能的。
“我不知道两位大侠来此说这些鬼话有何居心。”
陈洪威在“大侠”几个字上加重了读音,一脸讥诮,“那杀害我儿的凶手,我是不会放过的。我会让他们,千!刀!万!刮!”
若他们不绑架陈英祥就不会死不是吗?是不是他们亲自动手杀的人又有什么重要呢,总之,让他们去死就对了。
陈洪威阴测测地笑起来,“对了,还有伤害英祥身体的那些刁民,该杀。”
温念远皱眉,如果说陈洪威对那三个绑匪充满杀心他尚能理解的话,这人竟连地安村一众无辜村民都不放过,那简直就有点……丧心病狂了。
他仔细观察着陈洪威的表情,确定他还没失去理智,回想之前来时那个无助彷徨不知所措的商人,暗暗感叹,能赚进这般豪富身家的商人,又怎么可能只是懦弱无能的人?
要阻止他。
但讲什么大道理的话,陈洪威明显是不会听信的。
温念远一向不善言辞,不由得望向七弦,七弦即使在陈洪威说要杀光地安村村民的时候脸色都依然不变。
他静静地看着陈洪威,一言不发,目光如有实质地望向对方的双眼,直逼得陈洪威烦躁不安,抬手就要轰人的时候,才启唇出声。
“陈老板,你还有个儿子。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多杀一人,于你也许无碍,焉知不会加诸令公子身上?”
陈洪威一震,如冷水浇头,一阵激灵。
就在这时,门外犹犹豫豫地探出一个小脑袋,呆呆地看着面色狰狞的陈洪威,怯生生道:“爹爹?”
见自己的父亲没有动静,小胖子摇摇摆摆地跨进门槛,一路小跑到他跟前,扯着他的裤脚,仰头看,“你怎么了,爹爹?”
低头看着自己粉雕玉琢一般的小儿子,陈洪威深呼吸了半晌,“罢了。”然后倦怠地挥挥手,“你们走,再不走,别怪陈某不客气。”
七弦勾唇一笑,“那么,但愿我们后会无期,陈老板珍重。”
转身临走,仿佛被谁揪住了衣摆,一回眸,肉肉脸仰着头,正眨巴着眼睛望着他,依旧是天真无邪的模样。
这个年纪的孩子,大概对死亡,终究是无法真正理解的,他只知道,自己的哥哥,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漂亮哥哥,你也要走了吗?以后不能陪我玩儿了吗?”
与小胖子大眼瞪小眼半晌,七弦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灿然一笑,“你还是……别找我玩来的好,后会无期,小胖。”
说完转身离去。
陈英瑞愣在原地,茫然地瞪着大眼睛,极力思考着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胖,以至于漂亮哥哥不肯抱他了。
陈洪威面色阴晴不定,坐在堂中,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却忽然竖起了耳朵,院墙外,仿佛有似有若无的琴声幽幽传来。
凄怆却又高昂。
让人身不由己泪流满面痛哭失声,却又忍不住想要痛快地笑出声来。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他慢慢地伸出手,摸摸小儿子的头,“瑞儿,想不想到别的地方去玩?”
“别的地方?比锦官城好玩儿吗?”
“嗯。”
“哦……那好吧。”
院墙外的琴声渐渐低落下去,终至无声。
第33章:遗声
将古琴珍而重之地收起,离开前,七弦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陈府的牌匾,心里不觉生出某种淡淡的怅惘之情。
可能是因为失落,也可能是因为虚无。
这种近乎陌生的感觉,与往日拨开迷雾之时完全不同。
从前他每一次出手让真相水落石出,都只为“乐意”二字,再如何参与其中,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个冷眼旁观者。
别人的爱恨情仇,是他经过的一声叹息。
这一次锦官城之行,却让他觉得全身上下从内到外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疲倦,疲倦到想停下行走的脚步,好好休息一下。
“你脸色不太好。”温念远看着他微微眯起的、望向虚无处的双眼,忍不住出言提醒。
七弦闻言斜乜他一眼,并不置可否,只说:“还得去衙门一趟。”
不然的话,说不定那三位就得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明知他会如此回答,温念远犹豫了一下,还是想问:“你为何总对此耿耿于怀?”
是的,他记得七弦曾经说过,找出真相,是给死者的公道。但有时候因为真相的太过不堪,也许连死者,都不想要这公道。
陈家大少爷摔死了——多可笑,怎么都不比陈家大少爷被绑匪施虐谋杀来得耸人听闻,更符合人们期望的答案。
如果陈英祥心胸狭隘一点,在地下恐怕也乐得让绑架他的三个人下去陪陪他,尽管这样的猜想很诛心,却未必没有可能。
毕竟陈英祥固然不是崔、赵、耿三人亲手所杀,却也是因为他们的绑架,才间接导致他的死亡。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崔有德、耿正祥、赵平三个人都是恶人。
在普世的观念里,对待恶人,哪怕落井下石,也已经天然地站在了一种“对”的立场上,或者说,一种无可厚非的立场上。
反观此次七弦的所作所为,才是众人眼中既愚昧且离经叛道的行为。
温念远并不在乎七弦想做什么样的事,毫无疑问,无论七弦想做什么,他都会站在他身后。
但温念远想知道他日夜所思所想,究竟是什么,想知道有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真正的情绪。
“对你而言,什么是所谓的侠道、正义?”七弦没有直接回答温念远的问题,反而好整以暇地反问。
他显然意不在得到对方的答案,因为在温念远回答之前,他就已经自顾自地接下去说到,“所谓的侠道、正义,只是保护良善之人、匡扶弱小的一方么?”
“不,不仅仅是这样的。真正的侠道和正义——”他抬头仰望天空,天幕高远,无边无际,“是面对十恶不赦之徒,也不将非他所为的罪孽加诸他之上!”
掷地有声的言语还响在耳畔,说话的人却已翩然向前。
这个人……就算是茕茕独行,也从来都这么无畏无惧,一往无前。
侠道与正义,在七弦公子的眼里,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是基于理,而非情。
温念远哑然,眼中是渐行渐远的一袭白衣,脑海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父亲对自己的那些教诲。
“你要记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江湖是个血海染坊,是非黑白无须太过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才能走得更远、站得更高。”
他们,确实是不一样的。
那种血液沸腾的感觉又开始不断汹涌,疯狂的、兴奋的、想把人禁锢在怀中的。
想让那张总是吐出恼人的或惊世骇俗的话语的嘴,发出喘息声、呻吟声、求饶声;想让那张总是带着或讥诮或意味深长的笑容的脸,蒙上令人心动的欲望的色泽;想让那双总是深潭微澜的眸子,泪眼朦胧只剩本能的望着他。
温念远知道自己疯了,但他疯得很愉悦。
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加清醒,他知道七弦这样的男人,如果他一辈子只跟在他身后,那就只能活该一辈子跟着。
不妨再放肆一点、再咄咄逼人一点、再……强势一点。
温念远收敛起眸中的光芒,跟上七弦的脚步。
衙门口的衙役们这一回并没有再多作阻挠,因为此刻,他们曾经短暂的同盟宁修茂正悠然自得地坐在大堂中喝茶。
锦官城的知府坐在他对面,脸上竟隐隐有恭敬之色。
宁修茂抬起眼皮瞄了瞄七弦和温念远,若无其事地接着低头喝茶,然后好一脸有商有量好声好气地对知府大人说着:“崔赵等人,绑架勒索,过失致死,应该按律严判。”
“宁兄倒是什么都懂。”七弦浅笑,像是一点都不诧异他的神出鬼没。
宁修茂颔首,继续漫不经心地跟知府大人聊天。
“旱情严重,上面拨下来的米粮,最好能让灾民们见着,否则激起了民怨,别怪在下没有提醒。”
知府抹了一把额上的汗,低声道:“您说的是。”
“哦?哪里是?”
“哪、哪里都是!”
宁修茂顿时哭笑不得,七弦却镇定自若,仿佛完全不好奇宁修茂的身份,反而望向穿着官服的男人,“知府大人,陈家那装了一半家资的匣子……”
知府顿时脸都绿了,“这个是真没找到啊!那个姓赵的嘴硬得很,八成是让他赌完了,明里暗里当铺钱庄赌坊都找过了,实是没有踪影。”
他生怕别人是觉得官府暗中贪了那笔巨款,忙不迭地解释着,简直殷勤得过分。
“看来你我都是发不了这笔横财了。”七弦觑着宁修茂,想从他的表情之中看出什么内容来,这笔钱财的下落,恐怕别有去处,只不过……
宁修茂一脸坦荡,“发财也不急于一时。想必该出现的时候,它总会出现的——就比如你家那位神出鬼没的小朋友。”
言外之意,现在恐怕不容易找出更多的东西,只因时机未到。
七弦回以一笑,该他做的,他已经做了,宁修茂既然有意自己继续,他本也无心再参与更多。
“我已经十七了。”宁修茂身后陡然青影一闪,少年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
知府大人哆嗦着把茶碗合到了自己身上。
此后锦官城依然繁华如旧。
财倾一方的敛金陈家却终究是慢慢地从锦官城百姓的口中消失了,当年显赫的陈记一条街,早已被五花八门的各种店铺占据。
陈洪威带着妻儿和陈家剩下的一半家资,隐姓埋名游山玩水,再没回过锦官城。
崔有德、赵平、耿正祥被改判了流刑,背井离乡,一路发配去西北苦寒之地。
地安村的村民在朝廷发放的米粮支撑下度过了最饥荒的年头,又是一年春麦离离。
春雨连绵,轰轰烈烈的除妖行动也沉寂了下去。
这些都是后话,而此刻,锦官城外那鬼气森森的客栈中,永远优雅从容的七弦公子浑不顾自己略显狼狈的姿态,正兴趣盎然地看着眼前行为诡异的温念远。
“我喜欢什么样的人,干卿何事?”
“回答我。”温念远眸中仿佛有两簇火苗正在跳跃闪烁。
七弦作势想了一想,慢吞吞地说:“赵扶摇——”
“她是凌云天的!”温念远满脸乌云色,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七弦的话,“你分明并不喜欢她。”
被温念远迫得无奈,七弦又随口说了个名字,温念远心头一跳,他知道那个人,那是个男人。
心头一阵喜悦,不,不是因为那是个男人而喜悦,是因为这样的回答也许意味着,七弦也许并不在乎什么男女。
“说实话!”温念远加重了语气,“你不……”
“你又知道我不喜欢谁了?”七弦难得地嘀咕了一句,那点兴趣已然消磨殆尽,不耐烦地打算离开,“滚一边儿去,你觉得我喜欢谁!”
“我。”
温念远断言,目光灼灼地紧盯着七弦脸上每一处细微的表情变化,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七弦一怔,眼中有一瞬间的惊讶,凝神看着温念远,微微蹙眉,如见了什么稀奇事物般,半晌才慢吞吞地说,“你有病?”
温念远心下一沉,冷冷反驳:“原来你也在乎人有病没病,我还当你视这人世规矩如浮云。”
七弦不由得眯着眼,仔仔细细地又打量了一遍眼前这个忽然变得有些陌生的、从血缘关系上来算大概是自己同父异母弟弟的男人。
他说他……喜欢他?
慢慢地,七弦脸上浮现一抹艳丽的笑意。
有趣,真有趣。
他刚打算开口说点什么,却不料温念远眸色蓦然一黯,倾身步步紧逼,不容分说地拽紧了他,迎面一片阴影铺天盖地般地压了下来。
嘴唇被什么俘获,柔软湿润的触感,让脑海刹那一片空白。
第34章:诉衷情情难自禁
温热暧昧的气息吹拂在彼此的脸庞之上,仿佛一种温情脉脉又充满旖旎的试探。
而脉脉的温情假象背后,是不容反抗的禁锢与渴望。
将怀中人紧紧困在自己双臂所形成的囚笼之中,迫使他无处可逃,温念远用自己的唇去碾压七弦柔软诱人的唇瓣,温热的触感让人心旌摇曳,触目所及之处,七弦的目光看似已渐渐迷离茫然。
不给七弦丝毫反应的机会,温念远的舌尖滑过他的唇缝长驱直入,不容置疑地在对方的唇齿间耐心地寻找七弦灵活躲闪着的舌头。
俘获之后双双勾缠,在方寸之间纠缠迎拒,如此热烈而热情,仿佛将堆积了无数光阴的情绪在这一刻用唇齿舌尖的依偎来表达来发泄。
感觉到怀中原本震惊而僵硬的身体慢慢不由自主地软下去,呼吸在耳边越来越粗重越来越迷乱,温念远原本涌动着无数欲望的心头又不由自主地升起一抹怜惜,不自觉地放慢了亲吻的节奏,好让日思夜想的那人缓和呼吸。
就在他略略放松禁锢的一瞬间,耳边响起几声若有似无的轻笑,他看见七弦那双惑人的双瞳之中,有谜一般的笑意闪过。
温念远立刻警惕起来,却已经来不及,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七弦一手握着他的肩膀,一手搂着他的腰,出其不意地一个用劲,全身重量压上来,将温念远放倒在地上。
而他自己,毫不在意地顺势坐在温念远的身上,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目光打量着躺在自己身下的男人。
温念远神色一动,望着七弦因为他刚刚的蹂躏而红润得娇艳欲滴的嘴唇,心头的火焰瞬间又嚣张地蹿起来。
甚至蹿到了本不该如此急迫的地方。
跨坐在他身上的七弦第一时间感觉到了温念远某些地方的变化,他的神色渐渐古怪起来,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蹙眉打量着温念远,浮现出某种不解的表情。
地板冰凉,透过衣衫,却浇不透温念远心头的火,只让人稍稍清醒些许。
“我……”他舔了舔嘴唇,只觉得口干舌燥,舌尖还有酥麻的感觉,仿佛仍在与人纠缠。
不等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七弦先开口了,他的声音那么清醇悦耳,却又说不出地动人心魄。
“就那么喜欢我?”
他静静地看着温念远,仿佛在看一个怪物,温念远心里一空,心想也许现在七弦的脑海里,正飞速闪过诸如“悖德”、“不伦”、“龌龊”这样的字眼。
可他不想否认,一点都不想。
“比你想象的更多,哪怕你觉得恶心。我一直都那么地仰慕你……哥哥。”
七弦忽然勾起嘴角,玩味地念着那两个字,“哥哥?”他定定地望着温念远,不知在想些什么,全然不顾温念远越来越忐忑的心情。
当温念远想要起身将人带回怀中什么都不管不顾地继续抱紧的时候,七弦却忽然俯□来,用指尖在他肩膀上划过,轻声道:“恶心?我为什么要恶心?”
然后在温念远风云遽变的目光中,以自己的唇堵住了他的唇。
舞蹈的主角变成了七弦。
他仿佛有意一般,不让温念远做任何的挣扎,自己却好整以暇地用舌尖描摹着对方的唇线,如同丈量他的心意,一点一点,不疾不徐,动作并不急迫,却偏偏销魂蚀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