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说得温于斯气极反笑,笑声中含了无限轻蔑,“他算你哪门子哥哥,温家从来都只有两位少爷。”
“当然。”温念远还未说话,七弦已微微颔首,对他的话露出一脸赞同之色,“我自然是与温家无关的,所以与令公子的来往么,也不过是段风雅事罢了。绝对算不上家丑。”
他有意无意间在“家丑”两个字上加重了音量,温于斯眉心微动,将怒气稍稍压下,又恢复了一脸事不关己之色,召了人来吩咐道:“领少爷去见夫人,再带这位客人下去安顿。”
那下人恭敬应是,头也不抬地将手横摆一引,口中称:“请二少爷和这位客人跟小的走。”
他一副训练有素的模样,对七弦的身份没有丝毫的疑虑和恐惧,不愧是温于斯亲自挑选了在书房外伺候的人。
对于他的眼光,七弦从不怀疑。
然而……看着那下人作势引路的手,注意到他小拇指偶尔不易察觉地抽搐,看得出来,他也没有如旁人想象地那般镇定。
毕竟,有多少人不怕死呢?若是因为一个不祥之人带来的无妄之灾而死,岂非有冤都无处诉。
因而才出书房行了几步路,那下人便停下脚步回身低眉顺眼地说:“小的带二少爷去见夫人,这位客人在此稍候片刻,自有人来为您引路。”
温念远目光如针,刺在他身上,“我和哥哥一同去见娘就是。”
那下人微微一震,刚想劝说二少爷最近夫人身体不大好,还是不要带这种人到他跟前去,七弦已经懒洋洋地摇头:“罢了,舟车劳顿,我想睡一会儿。”
温念远考虑了一下,明白七弦未必愿意见他的母亲,也不多做强求。
“好好休息,我很快就回来。”
“嗯。”七弦轻声答应,站在原地看着温念远的背影渐行渐远。
那样长而挺拔的身姿,宽阔沉稳如山岳的肩背。
每一步都走得那么坚定。
一转眼间,那个会爬树会捉蚂蚁会偷偷溜出去找他玩的小小孩已经长大了。成长到仿佛足够承受风雨而不被摧毁,成长到仿佛足够张开羽翼庇护他人。
可惜人生在世,无论多么强大,都无法事事如意。人天生要不断的学会妥协,才能从容圆融于生活。人天生要习惯谎言与身不由己的借口,才能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七弦相信,温念远说他会很快回来,绝对是真心的承诺。只不过……
他微笑着,眼中却慢慢爬上一层寒意,转过身,毫不意外地看着来人,“家主。”
真是相看两厌,其实他也一样不愿意称呼他为父亲。
温于斯目光阴沉地看着眼前人,将手负于身后,想要像俯视当年的孩童那样继续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却陡然发现,当年已如当年逝,而此刻,这个人已经可以丝毫不惧地与他平视。
他清咳了一声,很好地掩饰起眼底的嫌恶,压低声音以微微透出不满的口吻问他,“你到底回来干什么?!”
七弦垂目,“如您所见。”
分明毫无敬意的尊称让温家家主心烦意乱,一挥袖,有肃杀声响,“好好说话!阴阳怪气地做什么!你娘是这般教你的?”
“不。”丝毫不为温于斯的震怒动容,白衣的男人从容而对,“七弦今日所有一切,自然都为家主所赐。”
或许是因为言语中的讽刺之意,又或许是因为七弦的自称,温于斯阴冷地望着他,却没有再纠缠那些细枝末节。
而是回到最初也最关键的一问,七弦忽然回来,是为了什么。
关于温念远和七弦的那一番作态,他半个字都不信。
温念远是他从小最宠爱、也最寄予厚望的孩子,要说他会跟自己的……哥哥乱仑,那绝对不可能。
必然是七弦曲意勾引,才让他不小心乱了方寸。
要说美人,以温家的地位,什么样的找不到?随意给温念远两个美貌女子,想必他很快就会清醒,抛开这种悖德的念头。
倒是七弦……这孩子果然跟他娘一样,专会勾引人,都是贱坯子。
“要什么?”温于斯顿觉轻蔑,大发慈悲一般询问。
“若我说我要正名,家主觉得如何。”七弦也不觉得自己受了轻视,语气温和,如同久别重逢后的寒暄。
却让听的人目露杀机,半晌冷笑,“正名?正什么名?众叛亲离、不得善终,那是你的命。”
一阵静默。
也许是话题太过沉重,压得人如负千钧,不得喘息。
尽管说话的人可以如此轻而易举,甚至如隔岸观火,带着某种幸灾乐祸的意味。
温于斯心中那些因为自己儿子扬言说要和这个男人像情人一样在一起而升腾起的怒火终于慢慢被自己因棋高一着而产生的快意取代。
“你若果真喜欢弦儿,就该有多远离他多远,否则,他早晚会死在你身边,不是么?”
七弦面沉如水,一声不响,直到温于斯转身要离开的时候,才蓦然启唇道:“众叛亲离,不得善终?呵……这个不得善终,未必指我一个。家主,有些关系,并非你否认,就真的不存在。”
他表情真挚,语气诚恳,“温家主,我祝愿你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你!”温于斯怒目回首,身后却空空荡荡,早已空无一人。
他顿时耸然动容,想不到过了这些年,此人武功已经进益到这种境界!
不知他的幻音术……又练到了几层?
若有所思地回到书房,却见自己的长子正站在门口,一脸阴鸷地往里窥探。
温于斯怒气未消,厉声道:“你干什么!”
温无衣一惊,赶紧收回目光,辩解道:“父亲,我只想看看你在不在。”
书房就那么点大,看看在不在,还需要张望这么久?这理由未免太牵强。
只是此时温于斯无心与大儿子计较,随口数落了一句,“不好好练武,过来做什么。”
“有件小事,不知道该不该禀告父亲,故而踌躇。”
“既是小事,有什么好禀告,下去。”
温无衣暗暗看了看父亲的脸色,故意犹豫了一下,作势转身要走,却说:“虽是小事,不过事关二弟……”
话一出口,果然见温于斯态度一变,对于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他真是事无巨细俱想知悉。
温无衣便故意吞吞吐吐,一脸为难,“儿子刚刚去迎接二弟,却发现二弟与那个……不祥之人,竟手牵着手,关系未免有些……”
他本以为自己的父亲听到这种惊人的消息会当堂震怒,他一获知温念远离开了父亲书房便已经开始推敲措词。
没想到温于斯并未生气,反而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好一会儿,才冷淡地说:“你有心了,你二弟年轻,难免行事瞻前不顾后,只要他出不了温家门,见不了有些妖人。不当的心思,马上就淡了。”
“父亲的意思是——”
“我已经遣人通知你母亲,你二弟现在关在闻道馆中,绝对出不来。”
闻道馆听着像个学馆,其实却是温家地地道道的闭关之地。
由于温家的绝学与声音有关,所以密室更是密不透风,隔音效果一流。
除非外面的人开门,否则仅凭温念远一人之力,绝无可能逃出生天。
——反正作为温家人的闭关处,闻道馆中的条件相当好,委屈不了他。
闻道馆。
喝下那杯茶的时候,温念远就知道自己着道了。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的母亲会在茶中下药,他几乎是毫无防备地中了招。
现在回想当时母亲望着他时若有所思的表情,想必自己跟七弦的事情,已经提早传入了她耳中。
还是太大意了。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望着墙上一幅“大音希声”的字,脑海里出现的却是白衣翩然的身影。
他说他很快回去找他,看来竟要食言。
人安静下来,思绪便开始活跃。
对于七弦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接受了自己的态度,温念远其实很清楚,七弦对自己并无深情。
一个吻,换了别人,他一样可能无所谓。
如此轻易地接受与他在一起,也许是因为,想象今天这样,以这种姿态站在温于斯面前,看他惊愕大怒的表情。
温念远心知肚明,却依然无声放任。
假象又如何,他会慢慢的,把这份感情变成真实,让七弦总有一天,眼中只看的进他一人。
而在这之前,也许最该解决的,是七弦与温家的心结。
第37章:二十一年云初涌
直到很久以后,温念远才明白,七弦与温家之间,远远不是所谓的心结那么简单。
而此时的七弦已经离开了温府,却并没有走得很远,就在温府后花园外一墙之隔的开阔处站着。
温府依山而建,呈层层而上之势,将山林圈了一半进府,扶花接木、竖石引流、游鱼放鹤,一步一景,权作观赏游玩之处。
而墙外便是野草荒疏的山野丛林,再往里去,杳无人烟的地方,有一处狭窄逼仄的小院落,前前后后方寸之地,仅够一人起居坐卧。
七弦站在台阶上,看着因年深日久而落满灰尘结满蛛网的木门,眼神慢慢变得复杂不明。
这是他曾经居住的地方,有无数不堪的回忆,他本以为自己对这里的感情只有厌弃,却无法回避自己心底某一处的柔软感觉。
毕竟,这藏污纳垢之处,也曾有过一抹亮色,尽管如落日余晖,虽美,却无可挽留。
那个小小的,会叫自己哥哥的孩子。
用手扶住门框,随着“吱嘎”一声大门连同尘封的记忆一同被打开,七弦的目光落在屋内的桌椅床榻之上,眼神渐渐失去焦点,陷入无尽的回忆。
二十一年前。
清晨,天未破晓,一弯残月挂在西天。
钱塘江的波浪一波又一波地拍在岸上,水声循环往复,催眠曲一般响在钱塘人的酣梦之中,潮湿温柔的气息包围彻夜,如此好眠。
武林世家温府的大门,却被断断续续地叩响。
敲门之人好像没什么力气,沉重的朱漆大门发出阵阵轻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响声,如若不是在这样静谧的时刻,大约瞬间就会被声音的海洋淹没。
即便是此时,温府的普通下人也没有注意到有人敲门,身怀武功的护院们听见了,却并不想理会。
然而敲门的人意外地坚持,他总是敲不响,却一直都不曾停,极有耐心地敲上三下,然后停顿、等待,无人应门之后再敲三下,停顿、等待。
就这样不厌其烦地重复。
终于有护院不耐烦了,一边问“是哪位”一边上前去开门,卸下沉重的门闩,用力把两扇大门拉开,他往外一望,眼前却是空荡荡的风景。
心头的烦躁顿时转变为惊惧,邪了门了,他开门的时候那敲门声还在响呢,这么一瞬间竟然不见人影?
这么高的轻功……莫非是来温家挑衅的?
他一边面色微青地揣测着,一边随手要去阖门,就在这时,一道稚嫩清澈的声音响起来,“叔叔,我在这里。”
那护院下意识地一掌劈出去,等掌风几乎扫到那人的时候才看清楚原来站在门槛之外的是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小孩,因为太矮,他刚才才没有发现。
那小孩看着对方一掌劈过来,竟然不躲,甚至脸色都没有变,只睁大眼睛看着。
出掌之人却吓了一跳,知道这小孩必然不会武功,肯定是被吓傻了,连跑都不会跑,硬生生地把要落到对方头顶上的手掌给收住。
临时收招,力道反涌,逼得他自己倒退了一步。护院顿觉失了面子,脸色就很难看,不阴不阳地说:“小东西,知道这是哪里么?你爹娘没教过你,门不能乱敲?”
小男孩却并没有被他恶劣的语气吓退,只仰头望着他,眨了眨眼,带着微微的疑问语气问道:“我来找我的父亲。这里是钱塘温家?”
护院都快被这胆大包天的小子气笑了,这城里也不是没有调皮崽子,但不论哪个,哪怕吃了雄心豹子胆,都不敢来温府作耍。
“找爹?小娃,你脑子没烧糊涂吧,这里是什么地方,哪儿来的你爹!”他挥挥手,赶小鸡一样示意那孩子快走开,打算关门离开,却听那孩子轻声说:“我父亲名叫温于斯,我娘说,他是钱塘温家的家主。”
一语既出,石破天惊。
护院的眼珠子都绿了,这小祖宗,可真会说笑话,谁不知道,温家的家主只有两个宝贝儿子,长子温无衣,今年刚满六岁,次子也就是他最宠爱的小儿子名叫温弦,堪堪四岁。
两个小少爷都在温府里金尊玉贵地住着,哪儿又冒出来一个温家家主的儿子来?
“你?家主的儿子?”他上下打量了门口的小孩几眼,瘦伶伶的,站在风里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跑,人倒是很镇定,可眉目间有点太婉丽了,不仔细看,会以为是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子。
“小孩,看你年纪小,不计较你胡言乱语,快走快走,有多远走多远,要是让家主听到你冒充他的种,可没什么好下场,小小年纪还学会撒谎了嘿!”
他看人家生得单弱,想来家境也不怎么好,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就见那秀秀气气的小男孩仰着头,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波澜不惊,沉着得完全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轻声却坚决地说:“我没有撒谎,如果有人撒谎,那应该是我娘,她告诉我,我的父亲是温于斯。”
护院被噎得没脾气,刚想干脆还是直接关门算了,说不定是个疯孩子,就听身后传来脚步声,还有伴随着脚步声一同而来的一道威严的嗓音,“谁在喧哗?!”
男孩见那护院一听见声音,脸色遽变,赶紧转过身去躬身行礼,眼中便透出沉思的声色,随之去看那个黎明前的黑暗中踏着夜色而来的男人。
那男人阔步行至大门不远处,望向那个护院,还没说话,沉沉的威压已经遍布身周,令人心神紧张。
“家主,是属下办事不利,让人搅了家主清净,属下马上将人赶走。”说完三步并走两步过来,再无一丝怜悯,伸手拎起男孩的衣领,就要带人走开。
男孩却像全然没注意到他似的,只一味地打量温于斯,目光落在温于斯身上,温于斯也注意到了这个胆敢来温府扰乱他清净的人。
竟只是个孩子。
“等等。”他出声阻止了护院的动作,将手负在伸手,绕着男孩走了两圈,问:“他说有什么事么?”
护院心里顿时暗暗叫苦,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要是把这小疯子的话转达给家主,待会儿飞出去的说不定是他。
偏偏又不能不说。
他吞吞吐吐,“这小孩……大概脑子不太灵光……他说……他是……”却怎么都他是不出来。
温于斯不耐烦了,冷冷瞥了那人一眼,沉声,“他是什么?”
“你是温于斯?”蓦地,一直没有说话的小男孩忽然细声细气地出声,“我娘说,你是我父亲。”
护院面上叫苦,心里一松。
小祖宗,你飞出去总比我飞出去好。
温于斯果然面色一沉,不豫地盯着那小孩看,“你说什么?”眼角的余光一横,那些下人护院们都已经识趣地远远退开,退到听不到他们对话的距离。
小男孩却不再说话,也反复打量了温于斯好一会儿,才伸手从自己怀中,拿出一把小巧玲珑的匕首,匕首的柄上,正面镂着一丛寒梅,反面是“于斯”两个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