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奕真也不是真的小孩子,其实早就有点猜想到费执明会有的反应,但还是猛然觉得有些失望。最后他软声软语地哀求道:“爸,求你了。你借我钱,我可以打欠条,我一定会还上的。我真的想帮他。如果我见死不救了,我觉得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
费执明声音仍旧很冷,嘲讽道:“你知道一辈子是多长吗?”
费奕真认真地说道:“我不知道一辈子多长,但我知道如果名河的妈妈死了我会难过,会做噩梦,这就够了。”
结果费执明直接告诉他:“二十万就免谈了。你要是真不忍心,回头拿个三五千给他,也不用他还了,就当是施舍给他的。”
费奕真听得心都凉了。
在费奕真的印象之中,叶名河一直是个挺要强的人。他觉得或许是受了叶妈妈的教育和影响的原因,叶名河虽然零花不宽裕,但是却很要自尊,几乎从来不占别人的便宜。
他平日特别好强,费执明的话要是传到对方的耳朵里,那不是帮人家的忙,那是要结仇的节奏。
叶名河也许会因为受了恩惠而忍了所有的嘲讽和蔑视,但是以后肯定会和自己疏远。
而且,费奕真也不是因为要他感激才想帮他。
他是真的把叶名河当做朋友的。
他放下了画具,换了背包,就跑出了家门,坐上了前往费执明公司的车。
费奕真来公司的次数不多,不过认得他的人倒是不少,主要是费执明的办公桌上就放了这位小爷的照片,所以整个公司都知道他们的小老板就是燕鹤王,费奕真在这里的辨识度还是很高的。
他一进了公司,前台就有不认识的姑娘对他笑问道:“来找你爸爸啊?”
费奕真不认识对方,所以只是腼腆地笑笑,“嗯”了一声。
他身上自然是有专用电梯的卡的,虽然平日不常来。
费奕真快速地开了专用电梯走了进去,也不管后面姑娘们的窃窃私语:“那个就是小老板啊?”
“长得好俊啊,比电视上看上去还可爱啊。好想带回家去养啊。”
费奕真催眠自己:我没听见,我没听见。
到了费执明的办公室前面,他象征性地敲了敲门,费执明说了一声“进来”,结果一抬头看见是自己的儿子,顿时就愣住了。
费执明皱了皱眉,说道:“为你那同学来的?”
费奕真讨好地笑:“爸你真是神机妙算。”
费执明冷冷道:“拍我马屁也没用。说是不行就是不行。不管是什么原因,让一个中学生拿二十万出来——我管你那是什么同学,不行!”
费奕真叹了一口气,跑到费执明前面的办公桌上坐好,然后说道:“爸。你听我说完。这钱是我主动说我有的,也是我主动说要借的。因为我相信叶名河的人品,也把他当做我的朋友。朋友有难,所以我希望能伸出援手,这跟多少钱没有关系。我若是有十块钱我就会给十块钱,一千块就会给一千块。现在的问题是我确实有能力拿出这二十万,所以我就会给。”
费执明严厉地看着他:“你现在哪来的二十万!?”
“我用estar的股份抵押,爸爸你借我二十万。”
费执明顿时愣住,而后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说道:“我以为你很重视《新百》的股份?”
费奕真笑说道:“是,非常重视。但是,比不上一个重要的朋友,也比不上一条人命。”
费执明怒道:“你怎么不去非洲拯救受难儿童!?那里有成千上万的人等着你拯救呢!”
“因为我看不到,也接触不到。爸爸,如果是其他什么样的人要在我面前死掉了,我肯定也不可能见死不救。爸爸,我不能说我是一个很高尚,很无私的人,但是如果有人在你面前摔倒了,然后你伸出手去扶一下,应该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吧?”
“伸手扶一下和借人二十万,是一样的事情吗?”
费奕真认真地说道:“是一样的。这两样都是我能做到的,不会伤害到我自己,但是能够帮人一把的事情。”
费执明怒极,完全没想到自家儿子会这么顽固又能言善辩,说道:“费奕真!我从小到大没打过你你是不是很想我开个先例!?”
费奕真说道:“爸,我认识叶名河的时候,是九岁那年,你们第一次送我去学油画的时候。”
费执明被这突然转换的话题弄得愣住。
“当时他穿一身老土的校服,和整个教室的气氛都格格不入。你想,都周末了谁还会穿老土的校服啊?当然都要换上自己好看的衣服了。”
费奕真笑了笑:“后来才知道,原来那身校服就已经是他最光鲜的衣服了。他的便服很多都是别人的旧衣服改过来的,偏偏他妈妈的手艺还不是很好,所以他的便服看上去总有些简陋和古怪。”
费执明不甚有同情心地说道:“你是想告诉我他们家有多么困难吗?”
费奕真摇了摇头,说道:“不。我想说的是,就算因为许多原因,很多同学都不喜欢和他往来,他依旧是我们画室最出色的学生。他家里拮据,他只有妈妈而没有爸爸,他筹不出二十万的医药费……这些都不会影响,他的画里面有灵魂,他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这件事。”
费执明怒极而笑:“你们才几岁!?就敢自称画家?”
“那我换一种说法——叶名河他年纪虽然小,但是他从来不因为经济拮据而贪图别人的东西,也不会因为在一群衣着光鲜的同学里面穿着旧校服而自卑,暴躁,自卫——他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令我觉得自豪的朋友……你就当是人才的先期投资不行吗?”
费执明看着费奕真充满恳求神态的脸,终于忍不住退了一步,说道:“奕真,你还小,看人未必有你自以为的准确……”
“如果我看错了,就当我花了二十万买了个教训。我会吸取教训,但是绝不会后悔。”费奕真认真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坚定说道。
“你能这样想最好,我也不反对了,省得枉做了恶人。”费执明伸手捏了捏儿子软乎乎的脸,说道:“但是我也不能这么简单就拿出钱来。你回头让你那个同学把户口本,母亲的身份证和病历表都拿来,我要看过了才会给钱。钱也会直接交给医院,不会经他的手。答应了这些条件,我才会给钱。”
费奕真思索了一下,觉得这些条件还是属于合理范围以内的,这才点了点头。
停顿了一下,他又对费执明问道:“你到时候不会对他说一些很难听的话吧?”
费执明再次被他气笑,怒道:“费小真,你爸在你心里是这么不会做人的人吗!?既然要帮,除非确认你那个同学是骗子,你爸也不至于就那样上杆子帮了人还要让人怀恨在心吧?”
费奕真这才放下心来。
离开公司之后,费奕真就开始给叶名河打电话。
打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接,但不知道为什么叶名河的电话听上去特别嘈,两人几乎不能正常地听清对方的话。
说到最后,费奕真也没把费执明的意思说出来——他要说的内容比较复杂,他打之前还花了一段时间思考措辞,避免传达了不友好的讯息给叶名河,他觉得这个电话的清晰度会很影响他的表达。
叶名河顿时感到很抱歉——他家的电话是叶妈妈同事家里淘汰下来的旧电话,年岁偏高,质量也不怎么样,难免有点杂音。
最后费奕真索性挂掉了电话,决定直接跑到叶名河的家里。
第51章
叶名河的家,是一栋很老旧的楼房里的一套商品房。
斑驳的墙壁一看就历史久远。
费奕真敲开门的时候,叶名河正在洗衣服,开门的时候围着小围裙走出来,若是再大几岁看上去就是实实在在的家庭主夫。
费奕真抿嘴就想笑,不过马上忍住了。
开门之前叶名河已经擦掉了手上大部分的泡沫,所以费奕真最后只看见他手上留下的些许白色残留。
他看见费奕真,也有些紧张,问道:“怎么样了?”
费奕真说道:“别担心,钱很快就可以到位,就是……我爸对你不了解,所以想要看一看你的户口表,你妈妈的身份证和病历单。”
他大喘气的时候,叶名河还以为会有什么样的大转折,听说是这件事,反而松了一口气,觉得非常正常。
他很爽快地说道:“好,我马上就可以收拾好。我们现在就过去吗?”
对于叶名河来说,他其实远没有费奕真想象得那么脆弱。从小跟着母亲两个人一起生活,他什么苦没有吃过?什么白眼没有见过?比这难听一百倍的奚落和难听话他都听得已经心头无波,何况费执明这个要求确实是合情合理的。
只有费奕真一辈子顺风顺水,没见过什么人世艰苦,才觉得这样的话就让人自尊受创。
费奕真没想到叶名河这样轻易地答应了,让他做的所以心理准备都无处用武。
在他发愣的时间里,叶名河看他没有立刻回答,就已经先走进房间去收拾东西了,没多久就拿了一个黑色塑料带出来。
看袋子的形状,里面应该是装着一些证件。
叶名河问道:“我们现在就过去吗?”
费奕真急忙摇了摇头:“不,我爸现在还在公司呢,这事儿还是等他晚上回家你再跟我过去说吧。”
叶名河听了,点了点头,也不问为什么,就应了一句:“好!”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我还有衣服要洗,你介意在这里坐一会儿吗?我待会儿再来陪你。”
费奕真愣了一愣,然后立刻提起了自己的包,说道:“没事儿,我带了笔记本过来,玩会儿游戏就好,你去忙吧。”
虽然这样说,当叶名河走进一侧的洗衣房时,费奕真还是忍不住跟了过去,看着站在破旧的洗衣机旁边,艰难地手洗着一满盆旧衣的叶名河。
他站在石台前面,纤细修长但却十分坚韧有力的手指一遍一遍绞动衣物,一次一次搓过色彩浮白的旧衣服,熟练到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费奕真看他洗得辛苦,说道:“洗衣机不能用吗?”
叶名河回过头,看了费奕真一眼,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说道:“夏天的衣服换洗得快,数量也少,用洗衣机太浪费水了。”
费奕真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立刻闭上嘴不再发表意见。
叶名河的手指一遍一遍地爬过沾满泡沫的衣服,费奕真竟有一种错觉,觉得少年那双揉过旧衣的手,纤瘦有力,竟然隐隐显露出一种风骨。
以前,费奕真和叶名河并不熟悉的时候,根本不能想象,他那双手会握住除了画笔以外的任何东西——曾经叶名河对于费奕真来说是那样地清高不食人间烟火,不管他怎么嫉恨厌恶,对方都从来不缓不急,彷如不曾看见。
就连这一世,叶名河在费奕真的眼中,也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哪怕意识到了叶名河家境困难,知道了他其实只是强撑着骄傲不肯低头,但是那从容的态度却依旧带给费奕真一种错觉,仿佛他始终高傲自矜,不食人间烟火。
然而漫过他手指间的肥皂泡沫,却慢慢给这双天才的手染上了一层又一层的人间烟火,终于渗透肌肤,浸入骨骼,让这双手变成了一双普通人的手,一双平凡,普通,却镶嵌着一截傲骨的手。
天才,重回地面。
叶名河洗完了衣服,把它们在狭窄逼仄的阳台上一一晒好,然后又在灶台上煲上了粥,做了两个小菜,准备之后给住院的妈妈送过去,然后才有了时间和费奕真沟通。
他意识到费奕真还在的时候,顿时有点懊恼,说道:“对不起,一直让你一个人坐在这里。”
费奕真摇了摇头,表示不在意,然后开口问道:“你每天都做这么多事情吗?”
“也不是每天。周末时间多,就多做一些。我妈妈一直都很忙,如果回来还要处理家务,那就太辛苦了。”叶名河和费奕真说着话,一边从书包里拿出了课本和习题册,问费奕真,“你作业做完了吗?”
费奕真点头道:“嗯。”
叶名河说道:“……我这里是不是很无聊?要不你先回去吧,我晚上自己去你家,到时候到了再给你打电话。”
费奕真立刻说道:“不会!你做作业吧,我看会儿电视剧好了。”
他把手提打开,插上了耳机,不再和叶名河搭话。
等到白粥煲得熟了,叶名河说道:“我要去给我妈妈送个饭。你要跟我一起去吗?还是留在这里?我一会儿就回来。”
费奕真立刻回答道:“我跟你一起去吧。”
叶名河的妈妈住在医院,于情于理费奕真觉得自己也应该去探望一下。另一方面,他对于叶名河的家里还是比较陌生的,并不想在主人都不在家的时候独自呆在这样的地方。
两人到了医院的时候,叶妈妈还在睡觉。叶名河就做到床前,动作轻柔地推醒了叶妈妈,说道:“妈妈,醒醒,吃饭了。”
叶妈妈的精神还有点迷糊,声音似乎因为发热而变得沙哑,醒来的时候看见叶名河,问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帮我请过假了吗?”
叶名河说道:“请过了,放心吧。周六和周日都请过了,你就好好休息吧。”
叶妈妈顿时愣了,然后沙哑着声音急道:“周日那家请什么假啊!?我说不定明天就好了。”
叶名河说道:“我倒是希望妈你明天就好,可惜你好不了。医生说你的病得动手术。”
叶妈妈吃了一惊:“动什么手术!?”
在费奕真看来,叶妈妈是个苍白瘦削的中年女性。她的脸看上去棱角过于分明,让人觉得不易亲近,不像个性情温柔的女人。她的长相并不显老,虽然生活艰辛,但是并没有在叶妈妈的身上留下过多的纹路。
只是……让她看上去显得过于粗粝了一些。
叶名河跟叶妈妈解释了一下现在的情况。叶妈妈一听说动手术和后期治疗需要花上将近二十万的钱,立刻就挣扎着想爬起来,说道:“我好好的,动什么手术!?你别听那些庸医胡说,我们办个出院手续就走吧!”
叶名河马上阻止她,说道:“妈!你别这样!医生说你的病真的很严重……会死的。你一定要动这个手术!”
叶妈妈说道:“我不信我不动这个手术就会死——名河,那可是二十万……我们哪来的二十万!?如果妈有这个钱你连大学学费都不用愁了。不行!我们出院吧——这医院住一天都是浪费钱!”
叶妈妈这样说着,就试图从病床上爬起来,叶名河立刻急了,试图阻止她,急忙叫道:“妈妈。你不要这样,没有钱我们以后可以挣,你的病可不能耽误——”
叶妈妈却坚持要走。
叶名河终于忍不住大声吼了起来:“妈!”
叶妈妈被他的声量给惊愣住了,终于停止了挣扎,变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叶名河按住叶妈妈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妈,我求求你了。动手术吧!医生说你这个病非常严重,只是现在还是早期,所以动手术还是能根治的。我从小就没有爸爸,不能再失去你了。没有钱也不要紧,不能学画也不要紧,哪怕是让我休学我也不要紧,但是我不能失去你,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