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颇重的抬头,正对上亟初禾的一双波澜不惊的眼,他还在极富耐心的静静等待。
淡淡一笑,收回思绪,也不再问闻天机的事,乐子期继续说起他的释心术。这次,毫无保留。
“首先,一个男人,哪怕曾经是男人现在当了太监的人,都几乎不会使用这样阴柔的字眼,更别说将它作为自己辛苦创建的门派的名。”
“所以娴静门门主是个女子?”
“对,每次出行都要坐轿,还刻意改变声音,都是欲盖弥彰的做法。也是迫不得已。毕竟,她一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若暴露身份,一定招惹门派内外极大的麻烦。”
“你怎知她不懂武功?”
“一个懂武功的人,男子不屑坐轿,女子则多数女扮男装,蒙面示人,或者干脆易容伪装,不会轻易坐轿,这是示弱。你也知道,示弱在江湖中意味着什么。”
“……他也许身有残疾,所以不得不坐轿?”
“若身有残疾,她一个女子,恐怕就得不来什么恩宠了。”
“你怎断定她荣华富贵,有恩宠加身?你又为何断定她没有子嗣?且年岁不小?”
“女子最重视的,亟兄以为会是什么?”乐子期反问。
亟初禾皱皱眉,一通乱猜:“合家团圆?白头到老?儿孙满堂?抱玉握珠?貌美如花……”
乐子期适时打断他:“是被人疼爱。”
亟初禾安静下来,一瞬不瞬看着他。
乐子期的声音如泉水泠泠,歌一样婉转:“女子天生与男子不同。男人进,可以建功立业,退,可以坐吃山空。无论勤奋还是懒惰,在别人看来都无可厚非。就像天下人看九族至尊,不管当政是昏君还是明主,人们只敢窃窃私语,不敢横加指责。因为男人自古以来就有地位,在家为夫为父,出门为君为将,三纲五常,无不以男子为重。女子的地位,单看普通人家都可以三妻四妾,就知有多低下。”
“世风如此,习惯使然,就使得女子们无法跟男人一样,获取大家的认可。不管她是花木兰,还是梁红玉,只要她们依然是世间女子,就逃不脱伦常道理。这种状况逼得她们只能退而求其次,求枕边人的一丝疼惜爱怜。”
亟初禾还是专心致志的看着乐子期,目光逐渐深邃。
“杨贵妃,褒姒,苏妲己,多少人恨她们红颜祸水祸国殃民,却忘记了她们背后是手握重权的男人。倾国倾城的,不是花容月貌,而是她们高高在上的夫君,手中翻云覆雨的权力。就好象这位娴静门主,她的奢侈正说明,她和那三个女子一样,宠眷正盛。至于子嗣问题,”乐子期顿了顿,“一个女子的舔犊之情甚重,除了相公,一定最重视子嗣。如果她有一儿半女,或者,正当壮年,恩宠在身,恐怕会遍寻天下良医,求一剂能让她为夫家开枝散叶的秘方,断不会有空做别的闲事。”
“因此你断定不是紫禁城后宫所为?就算皇帝才九岁,皇太后呢?太皇太后呢?”
“呵呵,若是皇太后或者太皇太后有这样的手法,她必定会先给小皇帝预备一支像模像样的御林军,以保护皇宫大内的安全为先。”
“所以,是朝臣家的妻妾?”
“不见得。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些旧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没有权力,何来财富,没有财富,怎么支撑开支庞大的娴静门。”
亟初禾点点头,道:“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她的目的是惟恐天下不乱?”
乐子期道:“不论江湖还是官场,一个反叛之人,该怎样下场?”
“杀无赦。”
“假如找不到他呢?”
“那就在他家人身上做文章,放出消息,引他自投罗网。”
“他兄弟可是戍边的将军。”
亟初禾想了想:“不怕,以娴静门的实力,庙堂之中一定能安排妥当,不就是个天天在刀尖上走的军人吗?报一声与贼人火拼,不幸殉国,不就搪塞过去了?”
乐子期又问:“也就是说你一定不会只监视,不禁锢,甚至不放鱼饵钓鱼咯?”
亟初禾停了好一会,道:“此人欺上瞒下,早坏了门中规矩和他主子的声望,断没有留下命的道理。”
“那三年前只用了一道死令,而不是派人督行或者干脆杀掉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一问,让亟初禾足足思考了半个时辰,才道:“总不会……是为了……留着好玩。”
乐子期反诘:“为什么不会?”
亟初禾一僵,霍然站起,手拍脑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令人自戕,又不派人监督,是有意放生。这个门主早知道那陈金钇会跑,会躲,她要玩的就是猫抓老鼠的游戏,老鼠提心吊胆,瑟瑟缩缩,不敢见天日的活着,而猫就拽着它的尾巴,一直作弄!不止他的哥哥,还有甄平谷,还有当年的皇甫家,顾回蓝,甚至包括我们,全都是这位自以为高高在上的门主的玩意儿,她眼中,我们就是一群诚惶诚恐,奔来逃去,却都逃不出她股掌之中热热闹闹的池中鱼罢了。好,好……好一个惟恐天下不乱!”
乐子期赞许的望着他,目光清濯如泉:“没错。这才是她想透过甄平谷告诉我们的讯息。”
“哼,不怕玩火自焚?”
“我倒觉得她是了无生趣。”
“哦?”
乐子期一笑粲然,举了举空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活着,还不及这碗粥来的美味。”
亟初禾拊掌大笑,会意的接过碗,又奔向厨房。
他们相谈甚欢,谁也没注意屋顶上坐着一个人,正边听他们的“食斗”,边神游八方。
恰在此时,黄金大漠的尽头,一轮赤红终于一跃而出,跃上万里无云的蓝色天穹,泄下一泓灿烂金芒。
很美的日出。
但顾回蓝不以为然,他记忆中最美的日出,是在释然盲的第一年里。他记得清楚,那天雾霭重重,冷风飕飕,太阳在云层中挣扎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勉强露头。这样的景色,本就不算好,偏偏还有人来捣乱。顾回蓝边形容景色给释
然听,边向下俯瞰,只见奇异阁全部的仆役都集中在楼下,黑压压一片,哭爹喊娘,跪地告饶,恳求他们的宝贝七公子好端端的从楼顶上下来。
皇甫释然的小嘴当时就撅起来。他不想走。
顾回蓝便笑:“不用等了,今天的红日必定不会出来了,”点了点释然因困惑蹙起的眉尖,“释然在此,它当然有自知之明。”
皇甫释然眨了眨眼,也笑:“顾兄是不是想劝我明日再来?”
“……”
“顾兄你可知道有一首歌。”年纪尚幼的七公子并不擅长唱歌,音稚量小,平铺直叙,全无抑扬顿挫,但他还是很努力的一个字一个字咬清楚,诉说一样的方式,直直唱到人心底。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世人都被明日累,
春去秋来老将至。
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
百年明日能几何,
请君听我明日歌。”
明日……明日……
释然,怎么办?
我现在已经习惯全心全意的等待明日,我不怕万事皆蹉跎,顾回蓝在心底呐喊着,我只想知道,明日到尽头,释然你是不是就会回来?
第三章:倾巢而出
暮色延天,墨蓝成诗,朔风猎猎,送来远处隐隐瀚海驼铃,和着沙漠之海的暗潮汹涌,声声深沉,如歌如颂。渐渐的,似有嗡鸣从潮声中分崩离析,愈来愈近,愈来愈响,到最后竟随着一片黑云压顶,铺天盖地,完全盖过浩瀚沙漠风海的咆哮。
黑云压城城欲摧。
岗楼上放哨的是个黄门牙的烟鬼,年过四旬,却有着不逊于年轻小伙的敏锐。那一双鹰一般的眼睛,早在古怪黑云浮现天边之初,就已经发现异样。他之所以没有吹响号角,不是因为陈将军事先的叮嘱,而是因为他有更要紧的事做。
弹弓很小。
古铜色的弹丸更小的像豌豆。
即便是从高高的岗楼上射出去,最多也就飞几丈远。但老哨兵并不着急。几丈的距离已经足够惊动下一个细作,已经足够在更时之前把消息传达到。
摸摸怀里的烟袋,老哨兵有些馋,但时机不到,他只能忍着。
该死,他心里恨恨的骂,谁他妈定的火光为号,简直要他的命。
事实上,那些人比他着急的多。
才一个多时辰,二百多个训练有素的黑衣人就悄无声息的聚集在附近。老哨兵烟斗刚点着,他们便借着光点闪闪,准确的绕开军营,直扑镇南头陈将军的别院。
想来,一定会有一场恶战。
老哨兵却躺下了,枕着胳膊,心满意足的继续喷云吐雾,他相信,充耳不闻,视若无睹,是快乐的不二法门。
他所料不错。别院中,的确是一场针锋相对。
不过,并不是人与人。
二百多个黑衣人已经筋疲力竭,他们虽然只来了一个时辰,却耗费了以往十年的功力,居然还没占到上风。如果是输给人,哪怕是二百多个打不过一人,他们也认命。可现在……为首的黑衣人望着周围一圈不知疲倦反复攻击的、豹一般大小、却比狮虎还凶猛的木甲兽,欲哭无泪。
陈金钷的眼睛贼亮:“不知可否……”
“不行!”亟初禾是半点余地也不留,“我七巧殿有门规,绝不涉足庙堂。”
“他们不是庙堂中人,他们是附近山里的马贼,十天里得有五天来找我们麻烦。”
“如此更不可,”亟初禾斩钉截铁,“马贼也是为了生计迫不得已去当的,我们若断了他们的生路,岂不是跟他们一样害命?”
陈金钷说不出话。他无力反驳,可看着刚刚天上飞的木枭,现在地下跑的木甲兽,还有身后七八十个七巧殿弟子,心里痒的实在难受。
哪怕留一只呢……
看看周围,右边,顾回蓝自是懒得理他,左边,站着脾气最和善的乐子期,此时竟然也不搭话相助。陈金钷无可奈何的笑,看起来,心痒只能留给自己慢慢挠了。
黑衣人在做困兽之斗。
木甲兽要么你攻我伏,要么你退我进,极有秩序的打起了车轮战,持久战。虽然每次只是照着脚脖子手腕子等等不是要害的地方咬,准头也不是很高,但架不住它们配合默契,且自始至终不会累,更不会疼,刀斧砍过去,最多一个豁口,下一刻又接着挨咬。
为首的黑衣人已经扛不住了,只剩了外强中干的力气:“七巧殿你们何苦趟浑水?”
亟初禾冷哼:“趟了又如何?”
黑衣人叫嚣道:“大祸临头!灭顶之灾!”
“危言耸听,胡说八道!”这一句源自刚刚随木枭到来的宝钿丫头,只见她手掌一挥,木甲兽群中便有一只凌厉的闪电般扑高,利齿一合,已将躲闪不及的为首的黑衣人脖颈咬住,鲜血霎时喷涌如泉。
殷红显然是最好的刺激物,立时就有十个男女站出来,同宝钿一齐挥袖甩手。木甲兽群疯了一样撕咬,它们无心无智,既听不懂哀鸿遍野,也看不懂血肉横飞,它们的扯拉噬碎,当然也不会有半点留情。
“停!”宝钿等人身后传来大喝一声。
“师叔,是他们不敬在先……”宝钿不回头也猜得出是谁。
“我叫你们停手!”亟初禾面色铁青,他不明白自己刚刚说的那些马贼迫于生计的话,怎么就像石沉大海,说了等于白说,完全不对他这群顽劣的师侄们起任何作用。
见亟初禾动了真气,一位年岁较长的长须书生站出来,拂袖道:“既然你们师叔发话,便暂且饶了这群废物吧。”
宝钿他们这才不甘不愿的住手,撤了木甲兽群。山贼们顿时逃的屁滚尿流。
他们谁都没注意到,那长须书生嘴上说的是暂且饶恕,手中比的却是个斩草除根的手势。
“陈将军,恶贼岂容放纵?!”站在远处的乐子期忽然义正言辞道,“如此放虎归山,他日必成后患。将军还等什么?须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一语提醒陈金钷,后者急急挥手下令,叫将士们一鼓作气,捉尽穷寇,全体投入大狱,留待日后慢审。即便不能顺藤摸瓜,一举击溃祁连山的匪窝,也能送到京城去,邀功得赏。
差一点就逃离成功的山贼们被一一捆上手脚,倒了满地,心里气愤,嘴巴更是喷粪,将那提议活捉的乐子期骂到狗血淋头,禽兽不如的地步仍觉不足。搜肠刮肚实在找不到恶词了,索性干脆一人一口唾沫,边骂边啐,直恨不得将他咬烂了嚼碎了踩在脚下碾成肉泥。
乐子期一言不发,泰然处之。
亟初禾回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
长须书生则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便转身引领众弟子,礼数周全的向顾回蓝问好,说是奉了恩公皇甫家的指令,特来襄助顾回蓝寻回四公子和七公子的。
顾回蓝喜上眉梢:“怎地不见步掌门?”
“掌门师兄安排好主殿事务,延后几日便到。在下任平生,率七巧殿弟子一十七人,听凭顾大侠吩咐。”这人原来是步云鹰和亟初禾的同辈,妙算老人三个爱徒之二的任平生。顾回蓝不仅知道这个人,还亲眼见过他最大的手笔。
昆仑山顶积雪万年,鸟兽却步,却有一间砌风为墙,倚山为梁的雪屋,住着昆仑派一百一十九个弟子,藏着令江湖人人闻风丧胆的冰人阵。
长须书生捻须而笑:“区区拙作,不值一提。到底是顾大侠神奇,竟然能从冰人阵全身而退。这等身手,武林之中,怕是再无第二人。”
顾回蓝哂笑:“的确是再无第二人如我一般无聊,闲来无事去招惹冰人阵。”
长须书生道:“说到招惹,在下倒觉得,瞳门这次招惹的麻烦更要命。”
瞳门?所
有人的眼睛齐刷刷的瞄向乐子期。后者却事不关己似的,一脸平静。
顾回蓝只好自己问:“什么麻烦?”
任平生皱了皱眉,好像不太愿意说出这个名字:“……还是请顾大侠尽快上路,一到中原,便知究竟。”
第四章:早晚复相逢
如果说乍听这话,顾回蓝是将信将疑,那么十几天后,他已经完全消了疑虑。不止他,随行的七巧殿弟子不约而同一起咒骂:“瞳门果然是祸患,早该依照师祖定的门规将他们铲除干净!”
刚进客栈的门,乐子期就被其他人撵到了距离最远的一张桌子上,单独坐着,桌子上孤零零的放着一碗面。他慢慢的吃着,在七巧殿弟子们的恨声中,在周围十几道冰冷敌视的视线里,淡定自若的像一座山。
他没理由着急。因为这还不是全部。
在他们路过的第一个村落,第一步跨进茶楼时,整间茶楼的人就全都停下手里的动作,站起身直勾勾的一致看他,没等他靠近弄清原委,便齐声喊了句“瞳门妖孽,祸世殃人”,倒地集体猝亡了。
第二个村落更邪,整间酒肆的人在喊过“瞳门妖孽、斩草除根”几个字后,便狞笑着将乐子期围在中间,整齐划一的像扭瓜一样,生生扭下了自己的头。血溅了满地,身子却能不倒,捉在手里的头更是不肯瞑目,拼着眼珠子掉出来的风险也要死瞪着乐子期,诡谲的笑容仿佛讥诮仿佛嘲讽,仿佛招魂使者得意洋洋胜券在握,仿佛黑白无常在高唱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