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七巧殿平日杀戮心狠手辣的六个女弟子也被惊的张皇失措,吐的吐,晕的晕,剩下四个稍好些的,是紧闭双目,说什么不肯睁开。
谁还能吃得下饭?
他们只有离开,去半山腰的下一个村子,饥肠辘辘的期待拖欠到午饭时辰的早饭。
然而,出来才知,外面并不比里面好多少。事实上,从这个村子到下一个村子,短短五六里的路程,中有无数死状类同酒肆里的人一样的尸首,那一双双怨毒的眼睛,永不瞑目的盯着酒肆的方向,仿佛时刻能变成厉鬼,喝血吃肉,啃光乐子期的每根骨头。
顾回蓝这时才终于明白,任平生所说的,要命的麻烦。
没有一刀一剑,却比真刀真枪,千军万马,还要令人恐惧,令人慌张,令人防不胜防。
死亡,以这种惊悚的方式,无形彰显着它所向披靡的杀伤力,近在咫尺,迫在眉睫。
这是女郎山下第三个村子。
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村子。
所以绝不会是全部。
但乐子期此刻端坐的安然,饭吃的稳当,仿佛根本没看见周围食客又如之前遇到的那些人一样,僵尸似的站起身,恶鬼般狞笑着向他慢慢围拢。这一次,七巧殿的人学乖了,他们站的极远,早已置身事外。连顾回蓝和甄平谷也坐在他们一边。
这当然可以理解。
谁会肯与招来死亡的妖孽坐在一处?
谁知道那些古怪的食客会不会像扭瓜一样扭下乐子期的头?
谁知道会不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头,还是很宝贵的。
可以卸下别人的头,却不可以叫别人卸下自己的头。
乐子期的身影逐渐埋没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那一炷香的工夫,谁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人们只知道,围拢过来的人群忽然凹下去一个坑。仔细看,原来是有人抱着头蹲在了地上。一个、两个、三个……
匪夷所思。
所有围上来的人都抱着头闷声蹲下的时候,乐子期终于再次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依旧端坐的安然,饭吃的稳当。
用他的三根筷子。
没错,他今天用的三根筷子吃饭。一双在右手,负责挑面条,一根在左手,有规律的敲击着桌案。很轻很轻的敲击,几乎听不见声音。但神奇的是,那些抱头蹲下的人,就在这敲击声中,莫名倒地,复又爬起,晃晃悠悠好容易站稳了,立刻就指着乐子期的鼻子破口大骂。骂的一点新意都没有,来来回回还是那一句“瞳门妖孽,斩草除根”。不同的是骂过之后,他们把脚一跺,暴吼一声,癫狂烦乱的如暴徒一般把店面砸个稀烂,然后突然睡醒似的,错愕的看着狼藉的现场,瞠目结舌,愣一会后,便一致的选择逃之夭夭——没有杀人,也没有自杀。
乐子期面前的桌子也已经被砸烂,面汤泼了他一脸一身,汁水顺着发梢黏黏糊糊的挂着,他却没有丝毫擦拭的意思。左手的筷子还是按照规律一下一下敲击着,没有桌子就碰撞着右手的筷子,一直坚持到最后一个人走掉,才松开捏紧筷子的双手。
喀。三根筷子不知什么时候折成了六根,乐子期颓然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气促狼狈。竟是力竭虚脱的模样。
众人看的糊里糊涂,不明就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贸然上前。唯独一道白影不管不顾的冲出来,顾不得乐子期身上污秽,直接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的送进了楼上天字号客房。他身后,整整齐齐的跟了六个人。
任平生眼一眯,问顾回蓝:“顾大侠累不累?今日留在这里歇一歇,明日再赶路可好?”
顾回蓝也在盯往楼上走的那个白色身影,表情莫测:“任先生做主就好。”
客房内,乐子期睡足两个时辰方才悠悠醒转,睁开眼,亟初禾就坐在窗户根底下,一脸郁郁,似乎比祁连山那一次还要糟糕。
“亟兄……”
“你别说话!”亟初禾脸色更臭,“等我不生气的时候你再解释。”
乐子期干笑,等你不生气,还有必要解释吗?
门帘一掀,进来一位袅袅婷婷五官端正举止大方的红衣女子,手中捧着檀木托盘,盘上孔雀绿釉盏,盛着新沏好的信阳毛尖。远远的,便送来一股清香扑鼻。乐子期忙起身相迎,亟初禾手疾眼快抢先将他按回床榻。
接过绿釉盏,吹到温热程度,才放到乐子期手上,示意他可以喝了。
乐子期则盯着那漂亮姑娘,聚精会神:“亟兄的手艺真是精湛。我刚刚还以为……”
亟初禾嘴角不知不觉噙了坏意:“以为是我的妻还是妾?”
乐子期只当没听见,抿了口茶,笑道:“多谢。”
亟初禾揶揄道:“谢她还是谢我?”
乐子期继续当没听见:“可否麻烦姑娘煮碗阳春面?”
“你饿了?”这一句是亟初禾问的,那端茶的姑娘对乐子期的话,始终没半点反应。这的确不正常,因为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虽不及亟初禾五官秀美,但温润如玉,儒雅非常,浑然天成的气质更是卓然不凡,穿个粗布短衫的农家装都会引人注目。若不是因为他是瞳门中人,只怕连宿敌七巧殿的几个女弟子早就狼扑上来,将他就地吞了。何况他的声音还很好听,比金石声更暖,比泉水声更清,娓娓动人,绕梁三日。
这样的男子,却被红衣女子大大方方的完全忽略,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
不过乐子期一点都
不在意,他更关心的是阳春面,和亟初禾:“我方才还吃了一些,你呢?从早起到现在……”
“哦?”亟初禾拖了个长音,忽然心情大好。
乐子期瞥他一眼:“主要是想你这张嘴有事做,就顾不得在这里取笑我了。”
亟初禾扬起嘴角:“汾儿,端两碗面来,”转身又看乐子期,“你当我不知道,你哪里肯吃这店里的东西,刚刚不过是做做样子吧。不如,”他指指乐子期的肚子,又摸摸自己的,“再食斗一回?”
乐子期躲不开,只能勉为其难的答应,唇边却含着笑。
很快便有两个红衣小童推门而入,不过端来的并不是阳春面,而是两个硕大的浴桶。金丝楠木的桶,随着热气冒出白雾,缓缓散发着本身的香气。乐子期却为难了。他不是怕那两个力大无穷抬桶的红衣小童,而是怕眼前这个笑的忽然有点坏的亟初禾。
这人怎么也不说一声就一——丝——不——挂了?!
乐子期耳根一红,赶紧将视线转移。听见入水的声音才小心翼翼的把头转回来。亟初禾已经舒舒坦坦的躺在浴桶中:“把床上那套被褥扔了,换新的来。”红衣小童立刻上前,七手八脚的忙活。
乐子期如坐针毡。亟初禾虽然没有挑明,但他扔掉被褥的举动已经是间接提醒自己方才的狼狈。咬牙,握拳,心一横,飞快的把衣服脱掉,钻进了浴桶。待回头,乐子期才发现,亟初禾竟一直紧闭双目,做非礼勿视状。
心头一热,乐子期赧然,低低道了声:“多谢。”
亟初禾这才将眼睁开,掏掏耳朵,嗔怪道:“要听出茧子来了。”
乐子期的脸被热气熏的红红的:“下次再没有了!”
亟初禾哈哈笑:“不如我还你一个如何?”
“哦?”
“你有个毛病,最见不得别人在你面前受伤殒命,这点我知道,那些来找麻烦的显然也知道。人死在你面前,就是要你难受,要你无奈,要你比死了的人更痛苦。你今日救他们,他们自然欠你一声谢。”
乐子期闷不作声。
亟初禾继续自说自话:“我不知道你们瞳门到底得罪什么人,不过照此下去,你若再心软,再像这次一样滥用瞳术,只怕你连女郎山都翻不过去,就累死在半路上了。”
“总不能叫他们白白丢了性命,”乐子期低声回应,“更不能叫你们有什么闪失。”
“我们?”
“那些人这次的意图不是自尽,而是杀人。”对方显然是觉得光陌生人死在自己面前不够刺激,他们瞄准了自己身边的人。
“哼,敢对我七巧殿动脑子,他们以为他们是什么人!?”亟初禾眼中闪过一线阴骘冷酷。
“他们……根本不是人,”乐子期长长叹了一口气,“他们也是受人控制,身不由己,无论杀人还是自杀,都不是发自内心。”
“难道……”亟初禾隔着水雾看着乐子期,朦胧之间,只觉他侧脸更俊,眉眼更秀,忍不住看了再看,半天才想起来要说的下一句,“难道被瞳术摄魂?”
“是,是我师叔财如命。”
“他一个如何强迫这么多人?”
“他一个人之力当然有限,但是,如果这些人事先中了五毒教的六魄迷香,半睡半醒间,合用瞳术一定事半功倍。也正因为有迷香的效用,我一开始才被蒙蔽过去。不然……”前头两个村落的人哪至惨死数十。
亟初禾却想到另外一件事:“皇甫大公子曾提过你被五毒教谋害一事,你可愿意详细告诉我?”
“我知道你想到什么,”乐子期眼眶忽然有点湿,不知道是不是被雾气熏的,自出事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问起当时原因,“你猜的没有错,如果当初只需对付五毒教,我不至受伤,我也未曾料到,打背后那一掌的竟是我同门师叔。”
同门操戈,最是残忍。
何况是师父仙逝,被唯一相依为命的师叔背后偷袭。切肤之痛,心头气愤,虽事隔半年多,仍未被很好掩饰,谈吐间已然泄露完全,叫听者感同身受,也叫亟初禾有些为难。到底语言乏力,不能探及心底最伤。
他唯有保持沉默,默默的陪着乐子期洗完澡,换完衣,吃完面,一步一步走下楼,一步一步走回众人敌视冷漠的目光中。独独靠窗的顾回蓝指着桌上一个翠绿色的倒流壶,笑的惬意:“吴酒一杯春竹叶,早晚复相逢。子期你看,释然送来的竹叶青。”
七公子?他怎知顾回蓝来了这里?
亟初禾心下狐疑,转头回去,冷不丁吓了一跳——乐子期的脸色难看至极。
第五章:动如参与商
这壶酒来的蹊跷。一群人坐在大堂吃饭,居然谁也没看见有什么陌生人来,又什么时候将酒壶放到窗根底下的。人们只知顾回蓝捡起了它,嗅了嗅,便狂喜非常,追出去老远实在找不到人影才悻悻而归,直说是七公子顽皮与他捉迷藏。
“骏马迎来坐堂中,金樽盛酒竹叶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癫狂。”
纵然没见到释然,这壶暗示颇深的酒也已够顾回蓝几天几夜开怀不已,他寻了这么久,终于熬来释然的回应,这从天而降的惊喜,怎不令人兴奋、癫狂?!顾回蓝一遍一遍捧着倒流壶嗅其中的酒香,他舍不得喝,他甚至舍不得倒出一滴。
众人当然跟他一起高兴,没有酒便用七巧殿带出来的极品好茶代替,敬了顾回蓝一杯又一杯。任平生也笑眯了眼:“恭喜顾大侠寻的故友,苦尽甘来。”
他正说着,身后突然凑过来一道红影。二话不说,一把就拽住了顾回蓝怀里宝贝似的倒流壶,顾回蓝反应迅捷,也一把拽住。可惜一来没有防备,二来招架不住这人力气奇大,几番争夺,竟没能抢回,眼睁睁看着那翠绿晶莹的物什被狠狠摔在地上,碎成千片万片,碎的酒液飞溅,四处都是。其中有颗红色药丸,像是没来得及融化完全,剩了一半,此刻摔烂在墙角,竟散发丝丝彩烟,诡异香气。
——鸩毒!
顾回蓝已经揪住红影,这才发现是一名姑娘,平时站在亟初禾身边叫汾儿的侍女。刚要质问,却见任平生抬起手腕一摆,道:“顾大侠,我们七巧殿每人都用自己做的机关巧人来侍奉的。这个也是。”他伸手,左右一拧,居然生生拧下了这姑娘的脑袋,捧给顾回蓝看。
只见头颅里错落有致的木片银丝,外面覆着皮肤毛发,确实是个假人。任平生见他默然,便将汾儿的头又拧回去,同时看向亟初禾:“巧人只有一个主人,天塌下来,她也只会遵从主人的吩咐。”
没等亟初禾开口,乐子期已然抢先解释道:“这是五毒教特制的鸩毒,名唤红尘葬,”他看了看顾回蓝,“我并没有把握能抢到师父手里的东西,所以拜托亟兄帮我。方才情急鲁莽,实在是怕师父误饮了此酒。”
“哦?乐少侠既然知道这东西的名字,也一定知道它的来历。”任平生问道。顾回蓝则面无表情,直勾勾盯着地板,看不出喜怒。
但他的心中失落,如何瞒得过释心术传人。乐子期于心不忍,便悄悄吞下了原先的话,转而道:“应是……七公子送来的酒,途中被五毒教下了毒。”
“怎么说?”
“五毒教全是苗人,他们怎么会懂‘吴酒一杯春竹叶,早晚复相逢’的意思。这个,除了七公子的雅兴,应不会有第二人。何况若是五毒教送酒,大可直接送一整壶毒酒,犯不着用红尘葬,”乐子期一边说,一边瞄顾回蓝的脸,见他颜色稍霁,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所以必定是途中做的手脚。”
亟初禾见他说话如此谨慎辛苦,忙岔开话题:“师兄,你之前说瞳门招惹了麻烦,莫非就是指五毒教?”
任平生咳嗽了两声,并未答话。旁边有个略矮胖的弟子冷笑道:“还不一定谁才是真正的麻烦?我们之前听说的,是瞳门厉害,早就用瞳术控制了整个五毒教。谁知道这红尘葬究竟是五毒教还是你瞳门所为呢?”
宝钿身边站的叫‘珈笄’的女弟子肯定道:“消息为我七巧殿六方弟子所得,绝对不会有错。”
亟初禾蹙起眉。六方弟子为妙算老人吴一漏殿外弟子,有点类似少林的俗家弟子。虽然仅有六个人,技艺也不够精湛,但长在忠心,勤勤恳恳,获取的消息一贯属实。珈笄说他们得来的消息绝对不会有错,倒是实实在在的真话。
这时宝钿道:“咱们今日所遇的那些人,若不是被控制,怎甘心乖乖就死?我看,必定是到他面前来以死示忠的!”
另一个女弟子玉篦附和:“所以从一开始,那些人就只围着他转,由他定生死!所以只有他知道酒里下了红尘葬!”
“对呀,是敌手的话,大可一刀砍过去,犯不着如此愚忠的作为。”
那些惨状历历在目,分外惊心动魄,刺激的马上就有人嚷嚷:“师祖说过的,瞳门妖孽,注定乱世!”
“皇甫家必定是受他们蛊惑,上当了!咱们该听师祖的,铲除妖孽。”
顾回蓝已经抬起头来,却仍是面无表情,目光茫然。任平生见状,忙出面打圆场:“稍安毋躁,大家稍安毋躁,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先不要妄下定论。虽说是五毒教被瞳门控制了,也不能说明这红尘葬就是瞳门借五毒教的手做的杰作,更不能就说明七公子已经落入五毒教或瞳门手中,或者受他们监视。之前那些身上有五毒教迷香香气的人,也不一定就是五毒教的教众,单单在乐少侠面前寻死觅活的,不见得就是被瞳术控制,或者愚忠……”
顾回蓝仍是一声不吭,脸色已变的铁青。未等他开口,早有人耐不住,抢先道:“师兄叫咱们不要妄下定论,自己却是一字一句定的结结实实。”
“你……你说什么?”任平生眼中闪过一丝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