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回蓝看他表情,似是对亟初禾此行胸有成竹,心中莫名有些不快,忽想起之前的一件迷惘:“你怎会当时一进山门,就猜到是他?”
“因为师父说过,七巧殿非善良之辈,仅此一人有侠义心肠,嫉恶如仇从不伤害无辜。”
乐子期说得理由越充分,越自信,顾回蓝听得越刺耳,好像当初白头翁形迹败露之前,释然还在处处为他讲话一样的感觉:“所以你根本没见过他。”
乐子期不置可否:“有些人看了二十年未必真的认识,有些人从未谋面未必就不相熟……”
顾回蓝说不出话。当初,释然吃亏就吃在这里。
“师父,什么时候教我真正轻功?”
这一句师父倏地将顾回蓝推得更远,更别扭。
谁知乐子期还有兴致勃勃的第三句:“武斗或许更有趣。”
一块大石头终于从天而降猛地压在顾回蓝的胸口,闷得他透不过气。
第二章:临山照水人
亟初禾走后不久,打算用自家遍及各地的生意场去查查两位弟弟行踪和吴姓锁匠铺的皇甫大哥,快马加鞭回了百雀山。那里有当初释然从同仁当铺救下的一百多个孩子,和皇甫家剩余的守卫,都是他最忠实的属下。至于,深入庙堂去查鬼头刀的任务,自然落在了轻功绝顶的顾回蓝肩上。
乐子期听了皱眉:“师父纵然轻功再好,文武百官皇亲国戚,那么多人,从哪里查起,又要查到什么时候为止?”
顾回蓝却好像没听见,照旧一边踉踉跄跄的走路,一边摇摇晃晃的喝酒,他身上的衣服被皇甫大哥勒令着换过几件,唯有旧的酒囊一直栓在腰上,早上灌满不到中午就空了,比水喝得还勤快。这几日,更是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黑夜白昼,只知睁眼就喝,沾酒必醉。
乐子期跟他一路,愈发担忧,偏又拦不住顾回蓝走向下一个酒肆,继续买醉,继续喝疯,继续将追查鬼头刀的事一推再推。一日复一日的浑浑,一夜又一夜的噩噩。眼见着前些时候因为皇甫释然的下落而诞生的希冀之光,渐渐湮灭在那双深邃黑眸中,眼见着顾回蓝整个人慢慢颓废回自己初见时潦倒求死的模样,饶是温和如玉的乐子期都无法忍受,索性心一横,牙一咬,做了一个决定。
以我之瞳,摄尔之魂。
失意到极致,无非是哀莫大于心死,里面烂透了,外面徒留下一具空空皮囊,到处求死。好容易有了自己带来的一点线索,才还魂几日。可到底没有七公子活着的确切证据。心急如焚,努力数月,换来的仅仅是一点可怜至极的,与当年伏击有点关系的鬼头刀的讯息,任谁也会按捺不住,灰心丧气。乐子期明白,从低谷攀上希望巅峰,再被狠狠摔回的滋味,还不如一直身在漩涡,从未见过彼岸。乐子期明白,顾回蓝的自暴自弃,顾回蓝的宁醉不醒——醉到眼迷离,心思乱飞,才可以幻化出一个好端端的释然,才能觉得活着还有点意思。
那人又在喃喃的喊一个名字时,除了这时候,他已是一具有呼吸,有脉象,能说话,偶尔还会笑的行尸走肉。
与其看他醉死,倒不如拼却一试。助他一臂之力,叫他死个完全,再集木而焚,凤凰涅磐。
以我之瞳,摄尔之魂。
只要顾回蓝心底有一线生机,有一点希望,他必然用尽全身功力和独一无二的瞳术,灭杀他之前所有记忆,更改他的灵魂。最少,助他放下心中执念。至于会不会被顾回蓝心中执念反噬,会不会担一世对师父不敬的罪名,乐子期已然顾不得想。
不过,始料未及的是,他破釜沉舟的上阵,却在仅仅过了两个时辰后,便一败涂地,输得再也笑不出。
顾回蓝酒醒时,发现自己还趴在酒肆的檀木桌上,面前碗空坛倒,一片狼藉,略抬头,却看见比桌上惨状更不忍看的一个人——乐子期正站在窗口边发呆,任朔风猎猎,吹衣襟飘然,任月光惨淡,凉意侵刻骨,他动也不动,脸上失却了往常笑意,留下水渍映着光,细看竟已冻成了冰渣。
居然已时至腊月。
顾回蓝后知后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唤来酒保灌满酒囊,也不问是什么时辰就闯出门去。出门也不为了急着赶路,而是不辨东南西北的一通乱走,边走边痛饮,实在醉得走不了了才靠着树,裹着衣袍歇一歇。
乐子期拎了一盏店家给的灯笼,不声不响的跟着他,面色惨白如纸,脚底虚浮无根,他疲惫,沮丧,他惋惜,痛心。他已竭尽全力。
颈上一凉,风声更紧,乐子期抬眼望天,微芒昏黄,映的周围纷纷扬扬的白色细小,若精灵般伶俐跳跃天地间。伸手一探,雪粒冰凉,还未绽放欢颜。看得正出神,冷不防一张胡子拉碴的脸猝然放大眼前,等不及惊诧,乐子期的咽喉已被六根手指锁紧,指甲毫不留情抠进他的肌肤,火辣辣的疼。
“你用瞳术对付我?!为什么?”
乐子期目不转睛与他对视,不置可否,也不挣扎。
“你以为瞒得住吗?”见他默认,顾回蓝戾气更盛,手上加力,“我醉得再迷糊,也不会没半点知觉,更不会什么都记不得。方才接近两个时辰的工夫,你对我做了什么,你清楚,我也不糊涂!”酒气重,遮不住杀气更重,顾回蓝眸色幽深,“说!你想控制我干什么?!”
乐子期抿紧嘴巴,一言不发,眉目中不似平时温和,反倒有股英气蓬勃而发,那神情,慨而慷,是顾回蓝从未见过的。
视死如归,大义凛然。
竟逼得顾回蓝不得不错开视线,思忖半晌后不再逼问,转为自问自答:“你想我立刻帮你报仇?不,你不是心急之人。怕我识破你的谎话?你其实没见过释然?不,你见过,你身上甚至有他的影子,你察觉不出,但是我可以。释然是可以不知不觉中影响别人的,魅力使然。这点你瞒不住。那么,你究竟为什么……”
乐子期听着他喃喃自语,目光渐渐收了硬气,变回柔和,只是眼底,那抹痛惜仍在。
顾回蓝没有看到,他还在努力思索一切可能的原因:“莫非,”他眼睛一亮,“你怕我找不到释然伤心,所以……”
乐子期幽幽一叹,顾回蓝不愧是顾回蓝,明月姑娘说他是世间风流之名最盛,实则最聪明灵动又最情深似海的男子,果然不假。
“哈哈哈哈,”顾回蓝放开乐子期,笑得前仰后合,“是皇甫大哥的主意吧?他怕我难过,所以想出这样的法子防患于未然?却料不到瞳术也有失灵的时候。哈哈哈,于是接下来呢,你们打算拿我怎么办?一棍子打懵,丢到荒郊野外自生自灭可好?”
乐子期看着他,仍然不说话,但心里不得不承认,现在如果他手里真有一棍子,他一定会毫不犹疑的打下去。因为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挫败,因为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意志弥坚的人,纵使喝醉了酒神智不清,还能用无比顽强的意志来对抗瞳术摄魂的人。或许他连心都炼成了金钟罩,铁布衫的本领,刀枪不入,水火难侵。
这样的人,这样的意志,这样坚韧呵护内心不舍的执着,难以料想的痴狂,对此,乐子期束手无策。他的瞳术宛若一根针,可以见缝插入,可以撬开人心最薄弱的环节,可以籍此侵入或控制对方。神奇的无所不能,前提是有缝。心思无隙,瞳术也无计可施。比如生死,瞳术可以把人弄疯,却不能把人逼死,因为活着是人最根本的需求,不受心思控制,无所谓间隙;又比如意志,太过顽强的意志会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堤坝,挡得住瞳术所有的针芒,令施展者无计可施。比如现在,这个顾回蓝。
只是不知,这样对他,是幸还是不幸。
雪越下越大,方才的雪粒豁然绽放六瓣,盛开为天地间最洁白晶莹的花朵。一片一片,一羽一羽,随风曼舞,洋洋洒洒。放眼望去,正是那,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
顾回蓝还在笑,他的酒已经喝光,除了笑个不停,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是被思念吞噬到尸骨无存,还是被绝望推进万丈深渊。无论哪一种,顾回蓝都不怕,红尘万丈,他只怕不见了释然,既然“只怕”已经发生,就没什么更可惧。皇甫大哥让乐子期动手的心思,他很感激,但感激终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释然依旧不知去向。
从离开奇异阁至今,太多猜测,太多人言,太多虚实不清,唯独没有释然还活着的确切证据。别人也许有耐心继续猜,继续找,可顾回蓝不行,他觉得他已经接近崩溃,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又回到原来上明月楼时的答案——
除了死亡,他想不出还有什么能隔断他们的情谊。
除了陪伴,他想不出还
有什么能继续他们的情谊。
——隔了好一会,顾回蓝终于收了笑,神秘兮兮的招手唤乐子期:“你可看仔细。”身形一转,轻盈如燕,一招既出,连绵不绝。六根手指翻飞,衣襟翩然迅捷,忽而快如风,忽而盈如雪,忽而绕树梢,忽而贴地行。不足一柱香工夫,顾回蓝已经使足七七四十九招,招招精绝,势势奇巧。令人赞叹,却又妙不可言。
乐子期愣愣的看着,尽管他猜不透顾回蓝突然传授自己轻功的深意,但他还是很用心的学着。他心思灵敏,瞳术和释心术又早用得熟能生巧,看到最后几招,已经可以在顾回蓝出手之前,猜到他下一步动作。剩下的就是运用和熟练的问题。
大约顾回蓝累了,大约他意识到乐子期的领悟,将招式使过一遍后,便靠树休息,不再赘演。乐子期趁机将招式又谨记了数遍。不知不觉,寒意侵体,乐子期打了个哆嗦,觉得奇怪,他之前也在冰天雪地站着,怎么不觉得这样冷?
再看顾回蓝,正眯着眼打量周围,一边似乎在对他说着话:“你今天真是赚。”
乐子期猛地来了精神,眼睛睁得更大,他听过,也见过,顾回蓝的剑!那招招不落红尘的精彩纷呈,那百川奔流到海的飘逸潇洒。就是自己窥探人心的释心术,或犹如神助的七巧殿灵巧机关,都不及天底下这最神奇的剑法。
银龙乍现,灵光一闪,翩跹一招,剑气横扫去,就将树丛背后隐匿的十八个黑衣人,统统点了穴位,倒地躺尸,却又没受半点损伤。
仅仅是制住他们而已。
随手扯过一个,瞪着眼看半天,顾回蓝问:“我认识你吗?”
那人恨恨咬牙:“顾回蓝!落到你这小贼手上,我无话好说,你动手便是!只不过,杀我们几个容易,逃过天网恢恢就不容易。”
顾回蓝摸摸他的腰间,摸到一块令牌,上面写的老大的字:“你是捕快?”
“奉扬州知府刑志法大人令,特来拿你归案!”
乐子期在旁听得直皱眉头:“师父犯了什么法?要这样劳师动众?”
顾回蓝不想知道,他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扬州知府有没有铡刀?”
黑衣人怪异的瞅着顾回蓝的脸,像看鬼。
“你们的铡刀能砍下人头吗?”
黑衣人突然觉得背后冷飕飕的,恐惧的盯着顾回蓝,猜不透他要干什么。
顾回蓝视若无睹:“砍了头的人,是不是就会死?”
黑衣人现在断定他们追错人了,面前这个诡异或者痴傻的家伙肯定不是顾回蓝,尽管长得比较像。
那人浑然不觉对方的心思,自顾自的拊掌大笑:“太妙,太妙!快带我去!”
黑衣人张了半天的嘴才问出几个字:“去……去做什么?”
顾回蓝兴冲冲:“去死啊。”
“铡刀不铡你这种坑蒙拐骗的小贼。”
“那都铡什么人?”
“罄竹难书,十恶不赦的那种。”
顾回蓝频频点头:“那我就是那种。”
黑衣人胸口一窒,险些吐出一口老血。这怎么回事。
忽然,穴道被解,顾回蓝已经心急的扯上他的衣袖:“快快快,不然就赶不上明日午时的断头饭,再一日拖一日的,谁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这回捕快终于听懂了,这人分明变相在说:我要即刻就死,借你们府衙铡刀一用。
他也终于下了定论,这人铁定不是顾回蓝,哪个风流倜傥的舍得抛下温香软玉,万种风情,去孤身寂寞赴黄泉的?
他一犹疑,脚下停住,惹得顾回蓝更着急,索性松开捕快,匆匆就要自己赶去府衙。
乐子期忙上前拦阻:“师父!你这一去,岂不是耽误各位大人去捉那些真正怙恶不悛的人?凶徒恶霸,放虎归山后一定会做更多坏事,伤害更多无辜,”眼看拽不住顾回蓝了,乐子期唇齿一碰,不轻不重,吐出摄魂夺魄的五个字,“七公子不喜。”
五个字宛如一道定身法咒,将躁动不安一心赴死的顾回蓝的脚,牢牢钉在地上,一动不能动。
第三章:踏破铁鞋无觅处
“呵,顾回蓝,今天你是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一声大喝,源自身后。
乐子期一眼望去,见那群互相解开穴道的黑衣人已经围将上来,气势汹汹。为首一人最是凶悍,趁顾回蓝未回头之际,照着后脑勺就是一刀。而这边,顾回蓝低垂着眸,没有丝毫闪躲的意思,乐子期正对顾回蓝而站,看见刀光,心中大急,知道顾回蓝灰心丧气,一味求死,现在叫他避开根本不可能。况且时间仓促,连喊一声的余暇都来不及。
他心焦,黑衣人更着急。他本是捕快,只拿人不要命,却没想到这刀一出,顾回蓝躲也不躲。一招既出,风驰电掣,自己早已收不住架势。只能眼睁睁看自己手中白晃晃的刀朝着那鲜活的人头劈落!
说时迟那时快,刀光一闪,一缕断发飘忽,随那风雪一起飞扬。
顾回蓝还站在原地,纹丝未动。他的头当然也还在原处,没流一滴血。
黑衣人却跪在地上,目眦尽裂。不止他,他身后所有的同伴全体瞪大了眼,不可思议的盯住了他手里的刀。哦,已经没有刀了,白晃晃的利刃碎成八块,坠入茫茫雪地,失了踪迹,徒留了一个黑色的刀柄还牢牢抓在黑衣人的手中。
鲜红,正一滴一滴,从他口中淌出。
恐惧,正一重一重,从他瞳中爆发。
“你、你是什么人?!”没有人比持刀人更清楚,他的伤纯粹是自己所致。就在方才,手起刀落的霎那,本来已经外泄的内力,恰在他望见那双眼睛之后突然诡异的旋回,不但震碎了刀,还逆行经络,冲撞了五脏六腑,差一点走火入魔,自废武功。
黑衣人呕着血,仰望着乐子期的方向。他这一世徒劳,再忘不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黑曜石一般,吸引着雪光,吸引着他的视线,吸引着天地间一切的注意,吸引着看得见的物事,看不见的心思,吸引着统统所有。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在徐徐召唤,那里有心底渴望的一切,有从小到大未能满足的愿望,有最美丽的梦幻,有最魅惑的虚空。
令人心甘情愿的陷落,难以自拔的沉溺。
一眼,百年。可直到醒过神来,才发现不过是一刀刚刚落下的瞬间。
黑衣人内伤很重,不过他不在乎,也顾不上,他心里恐惧比内伤大出几万倍去:“你、是、谁?”
顾回蓝同时在盯着乐子期看,他距离虽然最近,也只是看到乐子期瞪了对方一眼,并未作其他,便把黑衣人重伤至此。果然比传说中还来的神奇、诡谲。
乐子期问:“师父对自己可满意?”
顾回蓝点头,当然满意,瞳术这般厉害,却对自己无能为力,实在没理由不满意。
“师父回头看看那人的鬼头刀,说不定会更满意。”
鬼头刀?!顾回蓝马上转身,目光如炬,梭巡一遭,最后落在末尾一个黑衣人身上,他手里拿着一件黑色物什,雪光映衬下,更显气韵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