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云鹰略好些。
一年之久,重新看到亲如兄弟的小师弟,步云鹰心头涌上的,是惊喜,是按捺不住的感慨。所以他率先打破沉默,将当时前因后果说尽详细,说到后来,几乎出离愤怒:“那日平白无故受的委屈,以后必须要找罪魁祸首十倍讨回!绝不怙恶不悛!”他自身后掏出一物,递还给亟初禾,“你们不知道,当逍遥店有人在山顶拾到这个,送回来的时候,我和顾大侠差点就要疯了……”忆起当初,心乱如麻,再看二人,恍若隔世,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转问:“看你二人无恙,可是有什么奇遇?”
乐子期答道:“那日,幸亏有那场雪崩,雪团先垫在了崖底,松软的很,才使得我俩幸免于难,”他淡淡的叙述,仿佛早已忘记当日坠入万丈深渊是如何的惊心动魄,“只是没想到,那崖底别有洞天,九曲十八弯,我二人误打误撞,不知怎的就找到了一条地下河。那河十分神奇,中间滚烫如沸水,沿岸却冷过寒露,里面居然还有鱼。饥饿时,我俩就将那些鱼和河边漫长的水草丢进河中央煮熟,而后果腹,渴了便喝那河水。那水也神奇,居然有疗伤的功效,令我和亟兄深受裨益。本打算伤愈就回来,无奈崖底地形复杂,不见天日,不知道究竟绕了多久,才找到出口。”
亟初禾接道:“还以为怎样绕都出不了昆仑山麓,谁知,再出来,竟到了西南无量山脚下。而后我们一路释放消息,终是走到这里。”
步云鹰甚为欣慰,喟然长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师父早说过你不是福薄之人。你是不知道,你那群师侄们乍听你们坠崖的消息后一个个忧心忡忡,日日祈祷,盼星星盼月亮的,总算诚心可鉴,把你盼回来,”他完全没注意到亟初禾在听见师侄两个字后脸色一变,“尤其是宝钿,你刚失踪的时候她茶饭不思,夜夜啼哭,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亟初禾紧张兮兮的叫道:“师兄……”他神色古怪,起了个头,又没了下一句。弄得步云鹰莫名其妙。
还是乐子期插问道:“宝钿姑娘可痊愈了?”
步云鹰道:“已全好了,不日便出嫁。”
亟初禾突然挣扎着要下床:“师兄我没说娶她!”
步云鹰好生奇怪:“谁说是你?”
乐子期也愣了一下:“宝钿姑娘……不是对亟兄情有独钟吗?”
步云鹰笑道:“情有独钟是不假,但是一方面师弟坠下深渊,生死不明,大好青春总不能徒然空等。另一方面自她伤重,左棋逢始终伴随左右,不离不弃,日子一长有所感动。水滴都能石穿,何况人心。这日久生情的,我看也不输给当初对师弟的怦然心动。”
亟初禾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笑逐颜开:“这是大喜事,烦劳师兄替我上份贺礼。”
“你已回来,贺礼为何不自己准备?”
“因为此贺礼只有师兄拿得出。”
步云鹰好奇的问:“何物?”
亟初禾笑道:“请师兄务必,将我生还之事延后至宝钿棋逢大婚后公布。”
步云鹰想不通:“这是为何?”
亟初禾却神神秘秘,不肯说透:“喜上加喜,不是更好?”
步云鹰又追问了一句,亟初禾只是摆手,再不多言。步云鹰见实在问不出什么,索性依了他。反正亟初禾死而复生,是这一年多来,令他最宽慰之事。他又哪里猜的到,亟初禾这份贺礼是要彻底挖掉某个人心头那块大石。
顾回蓝到此时已豁然开朗。他本是聪明伶俐的人,因释然失踪才失常许久。而今历经近两年的蹉跎,凤凰涅磐,早走出个人狭隘天地。方才愠怒,也只是恨乐亟二人不自珍,把性命当诱饵来钓娴静门,犹如用小鱼钓大鳄,实在凶险,令人后怕。此时明了他俩良苦用心,便对于冒名顶替一事不再有异议,转而问乐子期:“接下来呢?守株待兔?”
乐子期道:“是,既然你们能找到这里,娴静门就不会远。”
“那现在做什么?”
乐子期端茶壶,给三人斟茶,又将亟初禾手中微凉的换新,斟满才道:“喝茶。”
徽州的雪,不似北方,悄然来,悄然去,静谧的仿佛害羞的少女。即便你淋了一路的雪,走到屋檐下,很快就会化去。
掸掸雪化的水珠,初容推门进来的时候,正看到各有千秋的四名男子,在悠然自得的品茗,偶尔唠着闲话,好整以暇。欣喜之情转眼化作满腔忿忿,初容道:“请问这二位是谁?”
步云鹰见是她,忙起身行大礼:“见过道长。”
亟初禾道:“师兄认识?”
步云鹰道:“那日昆仑一战,多亏这位初容道长为我治伤。”
亟初禾道:“哦?我这腿也是蒙道长重新接骨,她该算是我们七巧殿的大恩人。”
步云鹰一听,又是感激万分,大礼拜上。初容本气他们不守约,在咸阳丢下一张纸条就赶来徽州,害得自己受千里迢迢奔波,加上对病人的安危担惊受怕,前前后后,苦不堪言。然而如今逢他这一拜,心又软了,到底只是自己虚惊一场,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她一瞥床榻上半卧的那个,故意道:“真当我是恩人,就乖乖听话,不到两月,不准下地!”
亟初禾脸一板:“什么?!”
步云鹰把他按住:“全听道长的。”
顾回蓝则道:“道长该看的也看过了,该救的也救完了,是否就此打道回府?”他说的直白,非常不客气的逐客令。
初容一愣,心说这顾回蓝怎么这样冷血:“到两月时,我自会回去。”
顾回蓝很坚持:“他是七巧殿的人,有他掌门师兄在此镇着,不敢造次的。”
初容原本熄了的无名火,又烧回心头:“吉公子的伤,是断骨复生,不容易愈合,我亲手接上去的,自然就要保它完好无损。再说,步掌门也不懂岐黄之术,顾大侠不是强人所难吗?”
顾回蓝还是执意撵她走,话说的更难听:“初容道长身为女子,实在不便久留男人病榻前。”
初容几乎气蒙:“顾回蓝你说的什么话!?我乃修行之人……”
“道长若再年长个三四十岁,才能灭了七情六欲。”
他的态度疏离,话语羞辱,叫初容再好的修养也打了水漂。拂尘一出,毫不犹豫劈头盖脸而去。顾回蓝微微一闪,便躲开了她愤然一击,手掌一转:“道长走好,恕不远送!”
初容只觉身子一轻,人已到了客栈窗外。饶是她巾帼英雄,见多识广,待看清脚下之物,也不由得尖叫连连——这、这、这都是什么呀?!
——密密麻麻的蛇蝎虫蚁,从四面八方纷涌而至,潮水一般翻江倒海,眼看就要将初容一口吞没。幸好,她一声尖叫还没结束,已被窗子里伸出的一只手,拖拽回去。
初容惊魂未定,半天方能开口:“顾、顾回蓝,你搞什么鬼?!”
顾回蓝面色沉沉:“他们果然着急。”
乐子期则安抚道:“道长恕罪,师父本是想激你早日离开,免得被我等牵连,谁知,五毒教的人来的太快,手法凶残,难免会殃及无辜。故而,道长恐怕要受些委屈,先暂留此地。”
初容吐出一口气,稳住心神:“原来如此,”她就说么,纵使人性凉薄,也不至于病还没好,就将大夫一脚踢出门的,“倒也无谓,反正生死由命,一切皆有天定。顾大侠多虑了。只是,外面成千上万的毒物,个个凶悍,看样子是五毒教倾巢而出了。你们到底怎么得罪它了?”
她孤身长居荒山野岭,自是不知道江湖中风起云涌。乐子期道:“在下,瞳门乐子期,”初容一愣,她虽少涉足江湖,但瞳门她听过,一人杀千命,通天妖狐乐子期的名更是如雷贯耳,“之前假称黄七公子,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还请道长见谅。”
初容怔怔的看着他,不知该信不该信。乐子期道:“我便是这所有事的源头。在座所有人都是为了帮我,报当年盲眼之仇。道长可以怪我拖累,可以怨我不信我。这些都无妨,重要的是,道长一定要相信七巧殿,你是他们的恩人,他们定会拼尽全力,保道长安然无恙。”
初容终于明白过来:“……你说这话,是给他们施压,叫他们先救我吗?”
她猛地站起身,满脸诧异:“你真的是魔头乐子期?”
被识破也无慌乱,乐子期笑着,那双墨玉般的眸,蕴着春雨、秋霜、冬雪、夏露,漾起天上银河波澜,灵气汇聚,韶光惊艳,日月失色!
初容不禁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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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宿敌
想想,复又坐下,镇定自若:“既然你是乐子期,外面那些我就不怕了。”
乐子期失笑:“道长这就信我了?”
初容道:“非是信你,我是信五毒教。能令五毒教这样兴师动众来对付的,天底下,恐怕也只有一个人了。”
乐子期点头夸赞道:“道长聪慧。”
初容道:“不过,我还是不喜欢那些,你何时打发它们走?”
乐子期不答,侧目去看亟初禾,后者会心一笑,长啸一声,就听外面先是呼啦啦的风声,后是噼里啪啦一阵,其间夹杂无数碾碎之音。初容不解其故,但也不想看,蛛蝎满地的样子她光想想就吃不下饭去,索性踏踏实实的,听几人闲话。
步云鹰道:“有一件怪事。”
“?”
“徽州城原是有一座很大的锁匠铺,老板姓吴的,一年前,昆仑那事之后,他生意兴隆却关门大吉。时至七公子复出的消息传出,突然又开张了。”
顾回蓝道:“怎么算,都觉得太巧合。”
初容问:“是城东那家吗?我今日送一个迷路的小女孩回家,她的家好像就在那里。”
乐子期眼睛一亮:“她说过什么?”
初容道长被问的愣了一下,暗忖那女孩子不过五六岁年纪,能说什么要紧话。她虽这样腹诽,口头却还是回答道:“好像,就一句,好像是——谢谢道长。”
乐子期笑了,初容不解,刚要追问,忽听窗外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寂静,和着湿腻的血腥气,从门窗缝隙一点一点渗透进来。令人觉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转而小心翼翼的问:“五毒教,走了?”
乐子期摇摇头:“既然是倾巢而出,下定的必然是鱼死网破的决心,没这么轻易走。”
没走?初容赶紧把茶杯放下,去摸自己的拂尘,却听亟初禾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堰,子期说的对,我七巧殿一定会护恩人周全。”
初容摆手:“说到底,若不是吴老前辈当年救了我,又以机关护我十年,我今天也救不了你们。善因种的善果,乃天意所定,非人力可抗。故而,恩人二字,我当真受不起。”
步云鹰道:“道长既然如此说,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还是尊称你为道长,如何?”
初容道:“多谢步掌门体谅。”她一边答复,一边专心倾听着屋子外面,越是安静越叫她惦记,方才那一幕,她是亲眼目睹,依稀仍在眼前,迫使她急切的想要知道最终的结果。等待经不起时间,很快发酵成一种煎熬,熟透了的焦灼浮上心湖,烘着未知的结局令初容愈发忐忑不安:“五毒教到底什么时候杀进来?”
顾回蓝一顿,指指头顶:“来了。”
紫烟腾起,趁众人掩口,金色面罩从天而降:“几位,这辈子就到这儿了。”
顾回蓝避过毒烟,笑道:“这话,是说给右护法自己听的吧。”
金色面罩冷冷喝道:“还没有人躲得过我五毒教的手段。”他袍袖一扬,金色的雨点簌簌落下,碰到青石地板的同时,化为乌有!谁都知道那是剧毒,但没人知道它在偌大房间的哪里,又该如何防范。
连医者初容都颜色剧变。
“闭气!”顾回蓝喊道,第二个字还未完全出口,他人已经腾跃到半空,一柄薄如蝉翼的剑倏忽间化作光影万道,繁花盛开一般点向金色面罩。后者非但不躲,反而足下一点,迎向顾回蓝。他打的什么主意?!
步云鹰的角度看的最清晰——右护法右手上赭色铁钩迎向顾回蓝的剑,左手却探进怀中,似是要掏什么。步云鹰料想,那必定是五毒教的奇毒,连连大喝,叫顾回蓝小心,哪知,没等顾回蓝闪开,金色面罩已经惨叫一声,重重的摔在地上,挣扎着起身,却又被人踩到脚下,轻轻一碾,碎了头颅。
他的手根本没来及从怀中伸出。
来人面无表情,手握百炼锁,寒气从骨子里散发出来,冷若冰山,深蓝色的眼珠,紧盯着顾回蓝,好像是对死者说话,又好像是对自己说话:“顾回蓝只能死在我们手里。”
我们?初容四下望去,并没有看到第三个不速之客,倒是顾回蓝不肯等,直接踹开窗户,窜了出去。初容因此方看清外面的情形。
只见,无数的木鸟犹如麻雀大小,一动不动的站立在一堆堆的虫蝎蛛蚁的尸身上,喙缘爪下,全是一滩一滩黏糊糊湿答答的毒液和虫血,傲然挺胸,像是对着它们唯一的主人致敬。亟初禾满意的点头,再次长啸,那些木鸟立刻扑棱棱飞走了,仔细一看,原来全匿藏在树梢,木色与尚未发芽的枝杈颜色相符,不细心观察根本看不出差别。
初容却有些生气,回头问:“原来你并没有在好好养病。”她见过这种木色的小鸟,就在亟初禾的枕头边,当时便知是他卧病无聊之作,但仅此一只,也就听之任之了。谁想得到,这家伙竟偷偷做了满树!
亟初禾不屑道:“难道要我闷死在床上?”
初容抿唇,决定不再理他,免得自己还没治好病,倒先被病患给气死。划不来。何况,已有人成功的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是……
天上开始下人,噼啪噼啪的像下雨一样,一个一个重重的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闷响,摔碎成一块一块的残肢。有的挂着血红,有的缠着黑发,有的瞪着眼珠子,死不瞑目。其中几个,有些眼熟,似乎就是这客栈里伺候的老板伙计。初容赶紧侧头,捂住嘴巴,好一会才忍住恶心。
却没来由一阵颤栗。有个声音,远远的,仿佛从地狱传来:“顾回蓝,这回你敢不敢不逃?”
初容寻声望去,只见九个仿佛从冰窖里走出的男子,翻过院墙,踏着满地的碎尸,不急不慢踱步而来。加上之前从屋内跃出的一个,不多不少,十个人,所到之处,一片寒雾蒙蒙,远远的看着,就令人脚底冒冷气,只觉得比适才下雪时还冷。
十条百炼锁,从四面八方,完全封死了中央那人的退路。
顾回蓝略略挑眉,竟坏坏的笑起来:“手下败将,冰人阵可是还没有输够?”
初容大惊,原来,这就是传说中以杀人闻名的昆仑山冰人阵!他们不是一直固守昆仑吗?怎么会到这里来?
脚下的那些碎尸,是不是就是他们的杰作?
他们显然没有杀过瘾。
他们显然对接下来的一战稳操胜券,所以并不为顾回蓝的激将法所动:“剑是无情物,顾回蓝,从你习剑的一刻起你已经走错了路。你——必输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