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烈燚,在不知名的情感作用之外,滟淏泠还有着无尽的好奇,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探寻机会罢了。眼下这场夜谈似乎是不错的时机,就算问上一些深刻的问题,也不会显得太过唐突。“燚,你认为是哪一件?”
滟淏泠问的漫不经心,不过那些都是假象,明白他的真实意思并不是这个程度,甚至带了一些考验的味道。烈燚眼梢微微一抬,递出的目光,清冷之中别含一番风流滋味。
滟淏泠对他的兴趣,正如他对滟淏泠的兴趣一样,总有一天瞒不下去。
滟淏泠能等到今日才开始探寻,也算是相当难得的耐心。同时,这其中也带有无数对他的敬意。如果不是尊重他的意愿,以他滟淏泠的身份,想要知道的东西,只怕早已问出口,哪里管什么唐突不唐突。
明白今夜躲不过去,而且他既然要以至交的身份留在滟淏泠的身边,总要展示出合适的能力才行。“那么,就先说最简单的一件罢。”
好奇心也好,单纯对烈燚本人的兴趣也好,滟淏泠心头彻底被点燃一般,他自己恐怕并不知晓,双眼之中的神采竟然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那一种。“在燚看来,今日发生的一切中,哪一件最为简单?”
烈燚开口,云淡风清之间却是连滟淏泠都不得不动容的事件。“最为简单的,当然就是燕归愁所说的骑兵训练。”
原本,滟淏泠端起了茶壶正要为烈燚续水,听了这句话之后却是彻底愣住,手中提着茶壶既忘了继续动作,也忘了放下。
他的野心可谓是人尽皆知,这样一个有着征伐之心的帝王,心中最重要的自然就是行军打仗。然而烈燚却说新建兵种的事情最为简单,也难怪滟淏泠无比动容。
“说此事简单,不过是借了燕归愁的想法而已。”烈燚正要详加解释,却看到滟淏泠此时的姿势,哪里像是一个帝王,反而有些类似茶楼间的茶水小厮。他这般带点稚气的模样,恐怕也只有自己见过,想到这个,烈燚不由呆了呆。
想起与这个人之间的血缘,他,是他的双生弟弟呢。
从滟淏泠手中抽出茶壶,自行斟满之后,将茶杯放进他的手中,一时之间忍不住连着他的手掌一并握住。“喝点茶罢。”烈燚放柔了声线。他们之间不是第一次共用杯盏器皿,然而却是第一次,烈燚主动将自己已然就过口杯子放在对方手里。
啜了一口茶水,在杯沿处感觉到微微的热度,滟淏泠知道那并非茶水带来的温热。想着这茶盏燚刚刚才用过,而他的唇……
尽管他们此刻正在讨论无比重要的话题,但是生平第一次,滟淏泠有了将那些暂时放在一边的想法。
看他神情有些古怪,从来没有尝试过关心别人的烈燚也忍不住关心一下,况且之前滟淏泠难得一见的表情,让他第一次对于彼此的血缘亲情,产生了实感。“怎么了?”
“没有。”滟淏泠连忙正容,心下却在苦笑,有些事情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又怎么能大模大样的述之于口?将茶杯归还给烈燚。那样的余温,在手里捧的久了,会让他禁不住……迷失。
“燕归愁也认为训练骑兵是件简单的事情?”
提起那位还没有在军中正式任职的游侠,烈燚的神情里多了几分哭笑不得。而且,引起今日的这一场风波,他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半夜出外饮酒的人,他也是其中一个。即使相邀的是燕归愁,他也实在不应该不分场合应允。
“我不相信你没有看出来,燕归愁所说关于骑兵的事情,多半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为了震慑卓寒青?”滟淏泠的神情与烈燚如出一辙。卓寒青是闻名天下的名将,别说是在汐族,就算放到天下七界的任何一个国家,都会受到尊敬。敢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用半真半假的语言震慑卓寒青,滟淏泠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新收的这个“人才”。
不知深浅?心怀大智?还是单纯的不怕死?
滟淏泠果然看出来了,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烈燚继续,“饮酒的事情被发现,甚至有可能连累到眉妩,燕归愁必须在最短的时间想个法子让他们还能继续留在羽檄军中。情急之下,他不得不用最简单的语言来震慑住所以人。”
即使当时燕归愁当时的表情是那样自若,甚至充满了豪气,然而烈燚还是看出了他的底气不足。也亏得他机警,想出了“不是我故意卖弄,不过这训练军队的事情,哪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的清楚。在场诸位都是行军布阵的高手,我也不能用几句简单的话语来敷衍”这句话搪塞过去。
在没有任何基础的条件下新建一个兵种,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燕归愁昨日才第一次接触到羽檄军,可以说对这个军队丝毫都不了解,从那些表象之中就要提出一套新建兵种的方案,饶是他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是做不到的。
所以,烈燚所说的简单,并不单纯的指训练骑兵这件事,而是指燕归愁提出这件事的用意。
滟淏泠浅浅失笑,“这个燕归愁,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烈燚没有接这句话,明明是他早就看出的东西,非要亲口问了他才高兴。该说他是孩子气还是什么,虽说还不至于引起自己的不快,不过也懒得再将这个双方都清楚的问题纠缠下去。
“燕归愁说的骑兵一事,虽然是他情急之下想出的借口,不过羽檄军也确实有需要改变的地方了。”烈燚正色,将话题引回了具有实际意义的方向。
烈燚手中捧着茶盏,大概是话题太过投入,他一时间便将之忘记,捧了许久也没见喝上一口。几乎想也没想,滟淏泠俯身上去,就着他手中的杯子便饮了起来。烈燚一愕,最终也只能摇摇头,倾了手中的杯子,让他能够喝的更加舒服些。
抬起头来,给出邪魅的一笑,“燚也认为我该训练骑兵?”
“不仅是骑兵,还有其它兵种。”将空了的茶杯放在一旁,烈燚与他视线相对。“理由燕归愁也已经说的很明白,你也欣然接受。改变军队结构的事,你应该早就有了想法,如今这般问我,是在考验我么,看我是否真的有资格伴在你的身旁?”
“燚,你恼了?”见对方摇头之余,清俊的容颜上却闪过一丝尴尬,滟淏泠肯定,“你恼了,是我不好。”
又是超越了应当范围之外的对话,烈燚直觉就想逃避。毕竟他清楚的明白他们两人是同性以外,还有一条更加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们是血缘相系的双生兄弟。就算他烈燚也不是在乎世俗的人,然而洒脱总还是有个限度,他也有道德的底线。
他微微偏开了脸颊,动作缓和而优美,滟淏泠却不干了。蓦地起身,向着烈燚俯身过去——
第三十五章:细枝末节
今夜两人本就是促膝长谈,坐的极近。而滟淏泠这一连串的动作,更是让最后的一点的距离也消失不见。
可是他还是不满意,连理由也不知晓,只觉得烈燚偏到一旁的脸颊让他心里万分不痛快,却又不是全然的不悦。总之,就像有一只猫在心里抓挠一般,很是难受。
又是没有对行动多加思索,什么三思而后行之类的鬼话早被他扔到了九霄云外,直接勾住了烈燚的下颌,轻巧却是不容忽视的态度,将他的脸孔扳了回来。
四目相交,两人都彻底愣住。他的手指还挨在他的皮肤上,像是有无形的力气黏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终于,烈燚拧起了眉头。
也终于,滟淏泠撤回了手指。
然而滟淏泠还是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彼此的距离真的很近,不仅是鼻息,甚至能够感觉对方皮肤上散出的淡淡体温。“燚,别恼了好不好,都是我的错。”
真不知他这样的道歉是诚恳,还是在变相的逼迫。烈燚轻轻叹了口气,“别把我当孩子似的哄。”就算他们之间非要一个人做出让步,也该是他这个当兄长的不是么?
见滟淏泠还是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烈燚追加了一句,“如果你不想再谈练兵的事,那我便回去休息了。”
“不,别走。”滟淏泠也不知哪里来的不舍,烈燚也不是去多么遥远的地方,天明后自然还要见面,可他就是舍不得——就是不愿让他此刻离去。“练兵的事我当然想谈。我也没有要考验你的意思,燚的想法是如此特别,我想要多听听罢了。”
这一下,烈燚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你这算是在恭维我么?”
“哪里有什么恭维,实话实说罢了。”一抹有些痞气,又有些无奈的笑容印上滟淏泠的面容。依然是死死盯着烈燚的双眼,大有得不到原谅便不会放弃的架势。
烈燚也不得不接受这份堪称强势的歉意,指了指他的座椅,示意他回去重新坐好。“既然想谈,那么就坐下好好谈罢。”
有了前车之鉴,滟淏泠当然不敢再只听不说,为了不再惹恼对方,重新落座之后也连忙谈起自己的看法。“关于羽檄军兵种的问题,我曾经的确不止一次的设想过。只是,倘若要到真正实行的程度,恐怕尚且还有很大的难度。”
滟淏泠说的简单,对于那些阻碍只字不提,然而烈燚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无奈,感同身受。世事并不能皆如人意,就算他们这般位高权重之人,同样适用。
平民有平民的苦楚,王者有王者的烦恼,很难说清到底何者生活的更加不如意。
“羽檄水军天下无敌。”目前的烈燚并未在羽檄军中担任任何职务,算起来他也是个外人,恪守这一层身份,不该置评的地方绝不置评。为了应答滟淏泠的谈话,便引用了这么一句白天听到的话。
滟淏泠失笑,同样的一句话,由当时的那名副将说来,与此刻在烈燚口中听到,竟然是截然不同的味道。前者说出此话时,语气中充满了无限自豪与崇敬。而后者,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将其引用,意义自是不言而喻。
羽檄水军威名远播,就如同一并双刃剑。在威慑四野,闻名七界的同时,这种无限度的膨胀,毫无疑问也在引导羽檄军朝着畸形的方向发展,而最直接的反映便是兵种的不平衡。
滟淏泠做为一位图谋天下的霸者,自然早就注意到这个问题,只可惜正如他自己所说,要改变现状并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可以做到。军中的传统,将领的观念,……无疑都是阻碍的理由。
“只可惜,我要统御的并非是七界水域,而是为了称霸整个天下。”滟淏泠抬起眼眸,犀利的眼神远远投了出去,像是要将天下河山尽收眼底。
烈燚只觉得心中如擂鼓一般,说不出是心折还是心痛的感觉。只是,他本人到底也是王者,不知是否称霸是上位者共同的梦想,烈燚的全身血液也同样被鼓噪起来。
“传统并非须臾之间就可以改变。”这一次,即使滟淏泠并没有向他询问,然而烈燚却是主动开口,“不过,我们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大刀阔斧的改革暂时无法进行,不过先可以从细枝末节的地方着手。”
滟淏泠立刻变得兴趣盎然,也不知是因为烈燚肯主动为他出谋划策,还是因为他所说的“我们”二字。“愿闻其详。”
“就拿骑兵来说,以目前羽檄军中根深蒂固的观念,如果要让这么一个新兴兵种取代水军的地位,显然很难做到,但是这并不是说我们就不能建立骑兵。”
滟淏泠敛襟肃容,收起玩世不恭的痞气,一脸肃容的聆听对方的话语。他有种预感,烈燚接下来将要说到的练兵策略,将会对羽檄军的未来产生无以伦比的影响。
“将骑兵做为水军的附属兵种,逐渐在羽檄军中建立起来。今后,羽檄军面临的不仅仅只是水战,一旦迎来登陆作战,配备在各条战船上的骑兵势必能够发挥出无与伦比的作用。然后……”
滟淏泠欣然接口,“然后便能让军中那些老顽固闭嘴,在也不会在我面前鼓吹什么羽檄水军天下无敌。”
烈燚弯起唇角,淡淡的莞尔。
易容的法力能够遮挡的,仅仅只是外在容貌。依然有许多深刻的东西无法掩饰,一如他浑身的尊贵气质,再一如——此时他双眸里的光华流转。
滟淏泠几乎看傻了眼,问了生平最欠缺考虑的一个问题。“燚,你笑什么?”
烈燚笑而不答,只是,眉梢眼底更加柔和。他没想到,在谈论这般重要的问题时,身为一国之君的滟淏泠,会用了“老顽固”这样的词语。有点无赖,却也带着孩子气,让他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算了,不说就不说罢。”滟淏泠只觉得,整个身心都被对方眼里的光彩吸引过去,不自禁的,便凑了过去。呼吸间流传的淡淡气息,只觉得如此,便是无比的满足。
“不过,燚,既然你已经笑了,证明之前的事你已经彻底不恼了。从现在开始,你可要把之前的不快全部忘掉才行。”
原来他还在纠结这件事,烈燚的笑容变成了深切的无奈。“我看起来,就像是那么小气的人么?”
本来也不是多么大不了的问题,与其说他是真的恼怒,倒不如说更接近于无措。陡然而至变化,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除了以别的情绪遮掩以外,他实在不知还能怎样。
第三十六章:乐在其中
次日清晨,第一声军号响起的时候,烈燚便已经起床。走到所住的营帐角落,熟练的从水盆里绞了布巾,准备洁面。
“真的很难想象,看你的动作,就像是做惯了这些。”从刚才起,滟淏泠就一直站在门口看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追随烈燚的目光,是那般的恋恋不舍。
早就知道被注视着,烈燚并不慌张,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冷水浸透的布巾有些凉,尤其是在这样的清晨,贴上皮肤的感觉并不是太舒服。烈燚像是浑然未觉般,静静将脸抹干净。
有细小的水珠残留在面颊上,若非仔细关注一定看不出来。“从明日开始,找人烧好热水送来罢。”
“哪里需要这么麻烦。”烈燚婉拒,“和其他人一样就可以了。”
果然没有看错,烈燚是熟知军营的人。不仅是昨夜关于兵种训练发表的看法,他的那种熟知,是刻在骨子里的,在一举一动之间显现出来。
有些人,对于行兵布阵具有相当独特的看法,但是不见得他就到过军营。他的这种见解,很可能是来源于曾经学到的知识。
然而烈燚显然不是这样。除却满腹经论以外,他真正经历过军旅生活。
正如他所说,军营生活崇尚实效,的确不可能每天给每一个士兵提供热水洗漱。对此,烈燚不仅相当清楚,而且很轻易就能够接受。
“淏泠,昨日那样的早膳,以后也不要准备了。”想起了这点,烈燚也就顺口提醒了一句。
昨日,因为是在人前,他实在不便驳了滟淏泠的面子。况且,也是因为他自己的错,才白白引起了一场担心。然而,倘若每一日都是这样,那就确实没有必要了。
滟淏泠轻轻叹了口气,“既然燚这么坚持,那我就给下面吩咐一声。”
他走后,烈燚独自一人又做了些琐碎的事情,然而却迟迟不见滟淏泠再来。有些奇怪,他们有约在先,今日要去巡查军营,一遍进一步商讨羽檄军改制事宜。如今此地的主人不在,烈燚也还是一介外人的身份,倒不好随意在军营走动。
营帐外面有负责守卫的士兵,烈燚叫来一人,简要问了两句。
哪知那个士兵竟是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年轻的脸上满是为难之色。“公子,要见皇上,可否请你移步?”情急之下,士兵想出了这么一个折中的方法。说是不能说了,他总能带这公子去找罢?皇上亲自嘱咐过不可怠慢这位连姓名都还知的公子,真真是得罪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