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不年轻,也就只有具备滟淏泠这般眼力的人才能看的出来。事实上,他的步履依然矫健如虎,才大跨了几步,便已经从远远的距离之外到了荷花池畔。
“公主!”那人行礼,怪异的是,他像是没有看到滟淏泠一般,只是对滟湄漪屈膝。而他的称呼,竟然还是多年前,当滟湄漪还停留青葱岁月时的那一种。
更让滟淏泠纳罕的是,自己母亲竟然丝毫不怒,就那么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呼。如果滟淏泠没有记错的话,母亲应该是最恨别人以公主相称的,那段岁月,似乎给滟湄漪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痛记忆。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份反常,滟淏泠判断出了来人的身份。即使他自始至终一直没有看到对方的面容,但就从这些举动中,还是知道了,这个人,便是羽檄将军卓寒青。
弄明白了这个,滟淏泠便大概可以想到母亲特意召他来的目的了。不仅是她表面上所说的,为了引荐一个人那般简单。连她雪藏多年的羽檄将军都出现了,只能证明一件事——在多年的筹备谋划后,汐族的滟湄漪,终于打算动手了。
不管那个预言所指是何种结局,她都打算挑起了这个开端。
时机,成熟了。
虽然滟淏泠自己没有介意卓寒青的态度问题,可不表示滟湄漪也一样。
转过烟柳般多姿的身躯,滟湄漪轻轻蹙眉——只是这一个略带清愁的表情,就足够让观者为之心头一痛,几乎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寒青,为何不对皇上行礼?”
皇上?听着母亲对自己的称呼,滟淏泠心中不痛不痒,麻木无感。关于他的称呼,若是对第三个人讲起,滟湄漪所用的就是“皇上”。如果是直接与他对话,便是什么也不叫,实在避不过了,就是一个“你”字草草带过。
对于母亲滟湄漪,他是一场阴谋下造就出的产物,是一个工具——为了她那连目的都称不上的目的。
滟淏泠,在自己母亲心目中,什么都有可能是。惟独的不可能,他不是她的儿子,不是她的骨肉。
至少,滟湄漪不会认。
“皇上?”单膝跪地的卓寒青抬起头来,满是嘲讽的咧嘴一笑,“在我心中,只有公主,没有其他主人。”
滟湄漪只是用淡淡的眼波看了他一眼,却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来。如果不是卓寒青,她这一生都不可能走出绝漠一步。在当时的状况下,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从牢狱中解救出来,唯一的理由就是这份忠诚。她当初既然领了这份情,今日就说不出反驳的语言。
“寒青,今日请你来,是希望你能辅佐皇上。”滟湄漪的语气中没有一星半点的责怪,将命令说的就像是恳求——没人能够拒绝的恳求。“所以望你能接受他,好么?”
必须让滟淏泠在此得到卓寒青的效忠,这么做有太多不得已的理由。卓寒青是个不可多得的帅才,只有靠了他的辅佐,才能让预言成真。
而卓寒青目前却仅仅只对她一人的忠诚,关于这一点,滟湄漪相当感激,却毫不赞同。这样的人物留在她的身边,只能是一场浪费。预言的内容清晰的已不用再多加揣测,自己的儿子才是实现预先的关键人物。而她,充其量不过是预言的开端而已。
没有多余的表示,卓寒青站起,稍微侧了侧身,继续跪下——不过,这一次下跪的对象是滟淏泠。“皇上,卓寒青向你效忠!”
滟淏泠抚了抚下巴,有些话,听过就算。显然,眼前这句就是那种不需要太当真的违心言语。卓寒青,只是做了母亲希望他做的事。就算其中真的有效忠的意义,那对象也不是为了他滟淏泠。
第八章:山雨欲来
时机虽已成熟,但条件还没有全然具备。
滟淏泠并不着急,他不是滟湄漪。她已经等过了近数十个年头,但他没有,所以他可以等,也等得起。
与卓寒青之间做了一项简短的讨论,得出的意见一致——汐族需要准备的东西还有很多,人力、物力、但凡是战争需要用得到的东西,都还需要一个漫长的准备过程。毕竟,接下来要打的,并不是一场普通的边境保卫战。
汐族,觊觎的是整个大陆。面临的将是剩余六个部族的共同抵抗。
卓寒青对滟湄漪的感情,在汐族中不是秘密,甚至在所有七界之中都不是秘密。
二十二年前,卓寒青身为看守将领,却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囚禁于绝漠的汐族公主滟湄漪释放了出来,为预言的开启添上了相当关键的一笔。
当时,天下哗然,所到之处都是讨伐汐族公主滟湄漪的声音。
只有滟湄漪不在人世,那个灭世的预言才能斩断前进的轨迹。
差不多一年后,已经是汐族女皇的滟湄漪诞下麟儿,那便是滟淏泠。在族人皆貌若天仙的汐族中,滟淏泠偏偏生了一张有些邪性的面容,一双斜挑的凤目,无法形容的霸道与戾气,即使还在襁褓之中,就已经吓走了一个又一个奶娘。比起汐族,更像是焰族的外表,让所有世人再也无法自我欺骗、自我安慰——
这个婴孩,身上流淌的另一半血液,来源于焰族皇室。
预言开始了,再也没有阻止的可能。
所有讨伐滟湄漪的声音在顷刻间全部消散,每个人都躲进了自认为安全的地方,度过灭世前的最后时光。
而罪魁祸首之一的卓寒青,从此便被滟湄漪雪藏,隐居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直到,今日——
原本,滟淏泠认为那般痴恋着自己母亲的卓寒青,充其量不过是个忠臣罢了。在滟淏泠的概念中,所谓忠臣,便是泯灭了自己所有的思想,只懂得服从的懦夫罢了。他们不需要考虑下一步的行动,也更加不需要承担错误决定带来的压力。
对于卓寒青来说,滟淏泠原本认为他会唯母亲的命令是从。他不会考虑眼下的形势,只因为滟湄漪认为时机成熟,便也会不顾一切的挑起战端。
还好,卓寒青不是,他还有理智。
对于他的这份理智,滟淏泠表示很满意,即使他对自己的态度依然称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忠诚,不过滟淏泠倒并不在意这些。在他看来,绝对忠诚的品质放在士兵身上也就足够了,至于那些将领,还是有些个性比较好。
他会慢慢收服他们,这并不着急。
来日方长。
经过简单的商讨,卓寒青只身赶往军营,开始进行一些日常的工作,诸如士兵操练之类。滟淏泠倒是不担心卓寒青一人前去会镇不住那些士兵们,卓寒青也算是汐族军中的一个神话了,不可能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而假如,他真的做不到的话,那这个人也没必要再留在自己身边了。
滟淏泠什么都需要,唯独不需要的就是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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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溪镇。
该镇已经是汐族领土的边境。照理来说,边境地带往往都少不了嘈杂与混乱。驻地军队趾高气昂,以守护为名,横行霸道为非作歹;外来侵略者,看重的是财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住民人心惶惶,生怕某一日就成为了铁蹄下的牺牲品。
然而,以上的描述都不适用于泉溪镇。作为汐族水脉的末端,水系仍旧相当发达,全镇遍布大大小小的溪流,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一眼泉水。蒸腾的水汽弥漫整个镇子,给人的感觉就是两字——氤氲。如果再下了雨,全镇的风光就更加如同一副浓重的黑白水墨。
泉溪镇,有驻军,却没有划定边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不仅是汐族自己的人民,就连接壤的其他国家的人民也随意来往,他们甚至并不把这里当作是别国的领土。大街上,不同种族的人们相处融洽,做为主人的汐族人,也并不会因为他人外貌或穿着上的不同就给予别样的招待。
泉溪镇还有一大特色,就是多勾栏青楼。就算是一般的茶园酒楼,也往往有小倌或女子作陪。不过,这种特色倒是并不招人反感。就算是勾栏青楼,因为是在如诗如画的泉溪镇,也就必须要讲求一个“雅”字。赚钱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你情我愿。
滟淏泠美其名曰是出来探访民情,如果有缘分的话还可以结交一些奇人隐士,为了接下来的大战做准备。事实上,他不过是把那些费时费力的杂事推给了卓寒青之后,自己一人出来游山玩水。
不过,到底还是不能去太远的地方,考虑再三之后,便晃到了泉溪镇。
第九章:相思明月
“如钩”是泉溪镇最大的一家青楼。
菜美味,酒香醇,人娇艳。
尤其是如钩的老板娘,更是世间少有的美人。恰巧,老板芳名就叫新月。如钩这般的店名,最与她相配。
滟淏泠去的就正是如钩。曾经某一次,他到泉溪镇之后,便造访过如钩,也见过新月。于是,这位艳名远播秦楼楚馆的美女,便也成了滟淏泠红颜簿上的一份子。
既然有这个缘由在,滟淏泠自然会再来如钩。况且,他也有些想念这里的美酒了——如钩的酒,是闻名天下的桃花醉,让天下爱酒之人都趋之若鹜。但是,滟淏泠此时想的却是,那殷红柔美的佳酿,不知是否会有那日在无名酒肆喝到的香醇。
进了门,被告知新月正在陪客,地点就在后院的相思楼。
滟淏泠挑挑眉,难得的起了好奇心,何人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让新月亲自作陪已是万分不易,况且还是在她自己的闺楼里。
“我去看看。”滟淏泠对小厮道了一句。
“是。”那小厮连忙躬身让开前行的道路,他也不去管这个时候,对方闯入相思楼是不是合适。只记得老板新月亲自吩咐过,只要是这个人来,不管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只要他想便可以引他去相思楼。“爷,我送您过去。”
“不用,我也不是不识路。”摆摆手,滟淏泠大踏步朝后院走去。
比起前厅的喧哗与热闹,后院静谧的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已经入了夜,那种悄然无声的境界,仿佛让人能听见微风穿过庭院的呜咽声。踏在青石板上的脚步声,也似乎一下一下的敲击在心上。
相思楼的背后映着一钩弯月——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这样的精致,无论谁见了,都忍不住让目光追随月光而去。
滟淏泠附庸风雅,带有那么一丝随性的,抬头一望;楼上的人,端坐窗下琴案之前,也那么淡淡往下凝目。
目光,轻缓的触在一起。
先是微微一怔愣,滟淏泠旋即大笑了起来,“相思楼,呵呵……,不亏是相思楼!”因为他笑的太过恣意放纵,只是一瞬间的错过,滟淏泠忽略了他有些伤痛的眼神。
他的身影刚刚踏入小院时,烈燚是错愕的。明明等在如钩,候在相思楼,都是计划中的事。但真的到了临头,他还是做不到全然的不动摇。
昨日探子回报,滟淏泠行程往东,逐渐靠近边境——烈燚便能肯定,他一定会前来如钩。很多时候,烈燚或许比滟淏泠本人还要更加了解他自己。这种了解,是处心积虑的,是一个从他们降生于世就开始的阴谋。
烈燚想不通自己怎么能如此狠心的对待滟淏泠,他……是他的亲弟弟啊。
即使,他并不会知晓有这样一个哥哥的存在。
喉头有些甜,即使滴酒未沾,一口心血还是涌了上来。旁边还站着新月姑娘,他只得硬生生的将之咽了回去。然而,指尖的动作还是不受控制的乱了音符,曲不成调。索性按了弦,再也弹不下去。
见他抬头望,烈燚本能的投去一抹眼神。违背良心的,忘却道义的,一个眼神。看见他面容的一瞬,烈燚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责任,忘了自己是世间万物唯一的希望。他低目凝望的眼神里,只表达着一个意思——快走。
然而,这份示警,被滟淏泠错过了。
很久很久之后,烈燚总忍不住会想,他与滟淏泠之间,错过的,到底是一开始,还是仅仅只是这一瞬?
他们的相遇、相识、相知、以及相……
如果不是源于一场蓄谋,是不是还能有别的结局?
“燚公子,为何不弹了?”见他按了弦,新月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她只是一个普通的青楼老板,即使美艳万方,也不会具备过人的耳力,因为背对窗口,就更加不知滟淏泠的到来。况且,她的一腔心思都在烈燚所奏出的琴音之中,再也无暇分神他顾。
新月自己也是奏琴高手,若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单凭易老的红颜,她又怎能博得如今的名声?
然而,烈燚的琴声不同。不仅不同于她新月,也不同于任何的凡俗之音。他的琴声,总能让人感到淡淡的夜凉如水,还有,死寂。
明明听者感到万般绝望,却依然还想听下去,想弄明白这个美玉般的华贵公子到底为了什么,才能这般伤心。
只是,当听久了,却又忍不住怀疑之前是不是听错了。哪里有什么死寂?明明是曼妙的乐曲,被他信手拈来,让听者全身都和暖起来。
滟淏泠双手按在弦上,十指很长,也很细。苍白的肤色,让人怜惜之余,却并不觉得病态,反而认为他天生就该如此——淡淡的,适合他的美感。
偏头对着新月勾唇一笑,不是魅惑,而是令人舒心的笑容。“有贵客来了,你还不快去迎接?”
新月这才惊觉滟淏泠的到来,欣喜之余却是微微的诧异,“燚公子如何知道他是贵客?你们认识?”
烈燚避而不答,只是笑容变得戏谑——善意的,并不招人厌烦。“倘若不是贵客,又怎么会不受任何阻拦就直接进了新月姑娘你的香闺?”
新月先是一愕,旋即也就释然。走进窗边,对着楼下之人风情万种的一笑,挥了挥手中一方浅粉的丝绢。
第十章:桃花酒醉
酒,是最极品的桃花醉。
盛在白瓷杯中,殷红如血。
桃花醉,离人泪,有时想想,也许不过就是一样的东西。
香,是千金一寸的冰魄。
就算在如钩,就算是新月,倘若不是为了招待这样的客人,她还真有些舍不得用。虽然他们两人谁也没有说过类似挑剔的话语,但她还是觉得应该拿出最好的东西。有些冰寒的香弥漫在旖旎的空气里,搅起有些风尘的味道。
几许轻狂,还有几许怅惘……
新月没有落座,即使楼里还空荡的很,即使坐下的只有滟淏泠与烈燚两人,但她就是感觉不再有自己的位置。那两人,就算刻意遮掩自身的气息,还是免不了间或流露出来的丝丝霸气。新月自认阅人无数,眼光要多毒就有多毒,她不会看错。
除此,便是一中他人无法介入的氛围。新月为两人斟了酒,便远远的退开了。生平第一次,习惯于站在众人目光焦点之中的新月,选择了站在暗处。即使这样,她依然怀疑,自己的存在是不是打扰到两人了。
“你会奏琴?”滟淏泠略微有些惊喜。方才还没踏入相思楼,便听到了一阵袅袅的琴音,只是太过虚幻,听不真切。不过倒是能够判断出,那股韵味不是出自于新月之手。原本还很纳闷,结果却见到是他端坐琴案前。
烈燚随手抚过手边的七弦,没有遵循任何一支曲,一张谱,无端自成了韵律。“谈不上会,闲暇时信手拈来,打发光阴罢了。”
“信手拈来?呵呵,好一个信手拈来!”滟淏泠一点也不认为他是在刻意谦虚,尽管才见第二面,他也明白他并非常人。对他而言,别人或许要辛苦修习数年、数十年才有可能获得的技艺,他或许真的只需随手拈来便已足够。
仿佛是被他的情绪感染,烈燚的俊颜上也漾出一个笑容。与其他时候的笑不同,对着旁人,他的笑是为了令人感到和暖舒心,而此刻,却像是他本人真正感到了快乐一般。偏头,轻问,“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