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飞之前来过数次,一眼认出那一位老者是这医馆的馆长谭献于,担心他一言不敬将惹的王上更加恼怒,连忙出声阻止,“谭医师!”
“原来是沈大人。”沈飞权势滔天,在民间人士他的人也相当多,谭献于连忙行礼。“这位可是大人的朋友?怎可如此无礼?”
沈飞只能苦涩一笑,心想这个老家伙真是活腻了,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不逊?朋友?谁敢与王上交朋友。“这位是宣大人,朝中重臣。”不能曝露王上的身份,沈飞急中生智,编了这么个官职出来。
谭献于倒也不算白活了这几十年,在沈飞的提点之下也觉察出这人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那种无上的气息做不得假。民不与官斗,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谭献于连忙为之前的失礼道歉,向对方拱手,“宣大人前来,老夫有失远迎还望赎罪!”
“恕罪就免了。”景宣也醒悟过来,之前的举动的确有失身份,将脾气手链一二。“本官奉王上之命前来调查城中怪病。”这样的说法,算是接受了沈飞编造的官职。不过这样也好,更加利于调查事实。
“一路行来,本官见到无数百姓聚集在医馆门口求医。本官想知道为何医馆紧闭大门,见死不救?”
见死不救的罪名可谓相当严重,尤其对于以救死扶伤的医馆来说,已经可以算上一种严厉的侮辱。谭献于浑身发抖,可想他此刻是如何激动。想要反驳,然而又反驳不得。将病患拒之门外是不容推脱的事实,他们这几日都是如此过来的。
“宣大人,老夫实在无法解释,还请大人入内一看,一切便清楚了。”
第二十一章:天灾人祸
“宣大人,喝口茶罢。”即使是无人之处,沈飞还是使用这个捏造的称谓,他的处事谨慎可见一斑。
景宣从怀中掏出丝帕,擦了擦嘴边的污浊。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如此失态的一天,在一家医馆的墙根处吐的天昏地暗。
一届君王,双手当然不可能干净纯白的一如甫出生的婴儿。景宣自己也数不清楚,这漫长的一生之中究竟有多少生命丧在手中,无论是继位前,还是继位后,也无论是有罪的,还是无辜的。除了亲手夺走的生命,更甚者是由于他的一个命令,往往令更多的百姓走向死亡。造下杀孽无数,景宣却认为那都是一国之君必须做的事,也从未犹豫半分。
要说地狱般残酷的景象,景宣自认也见过不少。隐藏在一个王国光鲜背后的阴暗是永远无法抹去的存在,表面上如何歌舞升平,背地里就会怎样黑暗肮脏。残酷刑罚,血腥倾轧,谋算暗杀,景宣此生已不知看过了多少,早已将精神锻炼的如同铜铁般坚韧,轻易不会动摇。
然而如今,他却怎么也压抑不住从胸口涌上的作呕之感。怪不得那位谭医师说只要他看上一眼,就能明白现今状况。他岂止是明白了,简直无法想象,那些日日滞留医馆内的医师们是如何熬过来的?他们怎么能够那么心平气和的看着地狱般的景象?
接过沈飞呈上的热茶,景宣不是饮用,而是用来漱口。茶水泡的相当浓烈,在口中转了一圈之后,依然洗不住那种令人不快的异味。
接过已经空了的茶盏,沈飞自觉的后退半步,不敢多看王上的狼狈。
“他们——”才刚刚一开口,又是一阵恶心之感,景宣强自压下,今日已经处处失态,不能再继续丢脸了。“他们身上是怎么回事?”
“情况不明,病因……也不明。”沈飞喉头滚动,医馆内的情景即使只是想一想都已经令人难以忍受。他明白有些答非所问,不过这应该就是王上想知道的内容。“目前能够确定的只有一点,一旦病人身上肿块扩大,就是生命垂危之际。”
景宣说不话。肿块?沈飞也太过轻描淡写了。他只细看了一个病患,在那名谭医师的指引之下,随便掀开一个病患衣衫,就是这么一眼,景宣已经可以肯定——一定是此生见过最可怖的景象。
这哪里还是一个人?
在那人瘦骨嶙峋的身躯之上,只见数个拳头大小的突起硬生生的长起来,将病人的身体扭曲变形,在那薄薄的皮肤之下包裹的仿佛不是血肉,而是一个个亟待破茧而出的魔鬼,狰狞无比。
“病人死之前,都是那副模样?”墙头的阴影扫在景宣脸上,使这位堂堂的一国之君看起来灰败到了极点。
沈飞并不正面作答,只是解释了之前王上一直疑惑的地方。此举也算是为医馆开脱,谭献于等医师已经费尽全力救治,沈飞也不忍心他们被王上冤枉。“城中病患在一夕之间暴增,医馆无法容纳所有病人,无奈之下只好根据病情划分,先救治病重之人。而这个划分的依据就是……就是那些肿块的大小。”
“医馆力量不足,就从别处调派医师。”眼下的状况已经容不下犹豫,景宣立下决定,“立刻将御医院的医师派往城中各家医馆,协助治疗。”
沈飞无奈下只好承认,“事实上属下已经这么做了。”在没有王命的情况下,让御医为百姓医治乃是大不敬之罪,沈飞当时的举动已是没有别的选择。
景宣不仅不怪对方,相反觉得他行事相当果断。只是如此一来,又有不明之处。“既然御医都已经参与医治,为何病情还蔓延的如此之快。”御医院之中集中了国内医术最高朝的医者,都可谓是杏林圣手,有了这些人的加入,再疑难的病症都应该得到控制才是。
沈飞自己尽管对医术一无所知,但是关于这一点还是询问了不少参与救治的医师,也可以回答一二。“这场病来得相当迅猛而古怪,病因无疑就是那些肿块,怪异的是在这几日之前,百姓的身体都十分正常,那些肿块就在一夕之间突然生长出来,令医师们束手无策。如今情景,除非找到天下第一神医桑拓,否则没有任何办法。”
“连控制也不行?”景宣的声音开始慢慢染上绝望的色彩,再如此下去,已经用不着等汐蓝的铁骑攻打,景阳的王城就已经一片死寂,只剩下满城的死尸。
“缺少药材。”王上还是问到此事,沈飞心中突的一跳,没有注意到之前的变故完全是他的责任,如今一旦坦诚,此事就更加与他脱不了干系。然而,还有分别么?打错已经铸成,他的责任多上一分与少上一分,又有什么不同?
“按照谭医师等人所说,此时若有大量用于清热解毒的药材,便可以控制病情。但是,如今城中最紧缺的就是这些药材。”
“白花蛇草、苦参、天葵子……”景宣凭借印象随意说了几味药材出来,皆具有清热解毒的功效。“据我所知,这些都是寻常药材,所有医馆药铺都应该常备才是。”
“这就是最奇怪之处,属下调查之后证实,自月余之前,有一批人计划性的在全城购买这些药材,当医馆药铺发现异常时已经来不及了,这些药材的库存已然所剩无几。”
听到其中过程,景宣简直无法想象。“涉及此事的人那么多,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发现异常?同样一批人在不断购买某一类药材,再如何迟钝都早该觉察了。”
王上如今的疑问也是沈飞当时的不解之处,偏偏调查处的结果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倘若收购药材的是同一批人,的确应该尽早发现。”除非药铺中的人都是瞎子,不然天天看到同样的脸庞,怎么也该熟悉起来。“然而,真正到各处购买药材的却是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
景宣毕竟已在王座之上坐了大半生,对于事实的敏锐早已磨练出来,沈飞说的简单,但是他也从其中品味除了情形的复杂。默然思虑半晌,得出了一个结论,一个令人毛骨悚人浑身冰凉透彻的结论。
“原来,今次的劫难不是天灾。”
不是天灾,既是人祸。
景阳的一国之主仰天长叹,若是一定在天灾人祸之间择一而就,他倒宁可选天灾。比起冥冥之中的苍天默然,人心远远可怕的多。
一个名字钻入脑海,那人的模样是那般可怖而巨大。“滟昊泠!你如此残杀本王百姓,本王誓要将你碎尸万段!”
微服出巡的时间并不算长,前前后后加在一起也不到两个时辰,但是当景宣返回王宫之后,竟是一身的疲惫,简直比打了一仗还要更累。
惯于察言观色,也极懂王上心思的侍女上前,服侍他换了轻便的软袍,随即在铜炉之中点上凝神的熏香,之后便悄然退下。
景宣一人站在寂静无声的寝殿之中,呆愣许久,脑中一片空白。心下明白这是分秒必争的时刻,他需要立时想出对策——即便是立时想出来,也不见得有实施的机会。但是总比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的好。
这是一国之君的责任,无可推卸。景宣强迫自己去思索,从每一个细节之中入手,考虑着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只要能够改变如今的状况,他几乎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才过了没多久,景宣就发现一个事实,无论他在想什么,无论他从哪一个方面开始想,最终都会不自觉的回忆起一幕——掀开那名病患的衣衫之后,露出的那一具已经完全失去了人形的身躯。
幸而殿内焚着熏香,否则只怕景宣又抑制不住呕吐起来。
果真是太累了么?任凭他如何想要坚持,也对抗不了深处涌上来的疲惫。景宣无奈,决定先稍事休憩,或许等一觉睡醒之后思路能够清晰一些。
掀起层层纱幔,景宣朝着寝殿深处走去。行了不足十步,景宣陡然顿住,如同顷刻间化成了一尊雕像。视线直勾勾的向前望去,在寝殿深处的床上,独属于他的龙床之上,分明躺着一个人。
最后一层纱幔模糊了那人的面容,然而也勾勒出她的身段,玲珑有致,分明是个容姿娇丽的美娇娘。
第二十二章:世事茫茫
“你怎么来了?”听景宣的措辞,他不是意外此人的到来,也不是不明对方的身份,只是没有料到她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怎么,不欢迎?”软糯的声音柔媚入骨,便是随便听上一听,也会被勾走魂魄一般。偏偏那声音又并非刻意装出的娇弱,似乎天生就有这么一副动听的嗓音,令人听了后再难忘怀。“王上曾亲口允诺奴家随时来处,难道王上忘了?”
景宣并不否认,的确是他允许这名女子随时前来,为了她的来往方便,他甚至将这座寝殿的密道也告知对方,世上本该只有他一人知晓的密道。
“只是觉得你此时不该有空闲来景阳,柔蓝那边的事应该已令你分身乏术才是。”景宣语气淡淡,丝毫不为帐内的旖旎所动。
其间,那女子缓缓平坐起,斜倚的身躯更加显出一股迷人的风韵。但是景宣就像是没有什么也没有看见一般,或者是如此风光根本入不得他的眼。
他们之间是合作的关系,为了让合作长久的支持下去,就不该参杂其他琐事。不过景宣心中还是不得不承认,那女子的魅力绝非一般人能够抵挡,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他决定还是保持距离。
听见他说了柔蓝二字,女子敏锐的捕捉到了其中夹杂的怒气。“奴家此来正是为了柔蓝战事。”果不其然,才说了一个开头,就听见对方轻轻哼了一声。“看罢,王上已经误会奴家了。”
带有几分娇羞述说着委屈,景宣心中一颤,差一点他就相信她是真的无辜,只差一点。要不是对她也算了解,要不是曾经不止一次吃亏在这个女子手上,景宣真的要认为自己错怪了她。
世上,还有谁比她更懂得如何欺骗别人?
周遭氛围有变,那女子明白对方的疑虑已经颇深,在疑虑演变成杀意之前,她开口为自己辩解。“奴家当日告知的只是汐蓝粮食短缺的情报,是王上决意要借机攻打柔蓝。而汐蓝皇帝用在柔蓝一战的战术,所知之人甚少,奴家也是事后才晓得。”
“你的意思是本王决策错误?”她处处都在暗示这一点——只管提供情报,至于他如何利用这些消息,她一概不知,也一概不负责任。
“奴家可不敢这么说。”女子笑笑,声音如一串悦耳的银铃传出纱幔。
景宣冷笑,意思都已经十分清楚明白,再反过来说不敢,还真是欲盖弥彰。不过以她的性格,想来也不会承认什么,景宣索性转了话题。“你来有什么事?”
“不是我有什么事,而是王上你有什么事。”隔着纱幔,也能感到她的一双妙目,波光盈盈的朝着这边望来。“担心王上无法联络,奴家才特意走了这一趟。”
景宣被堵了一下,事实确实如此,他从来不知联系她的方法,每逢有重要的情报告知时她会主动到来。一直以来,这样的合作方式也被双方所共同默许。当然了,若不是看在那些情报的价值确实千金难买,一国之主的景宣怎么也不会容许一个小小女子这般张狂。
景宣首先想到询问的就是柔蓝的战事,尤其是亲子景华瑞的下落。转念一想就随即作罢,天回军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任何消息传回,只怕真如沈飞所说的凶多吉少。景华瑞担当此战主帅,在战败之后势必也被俘虏,难以逃出生天。
这些已然过去的事实,再多问几句也没有任何意义。一切都已经是无法挽回的定局,他就算想要得到一丝安慰都无比艰难。
况且他与这名女子之间名为合作,但是得到任何一条情报都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并非金银,却是比金银更加难得与珍贵的东西。因此景宣不敢随便发问,代价不低,他的每一个问题都需要十分有意义才行。
“目前城中的怪病是怎么回事?需要如何医治?”对于景宣来说,这不仅仅只是关心民生疾苦的程度,事关景阳生死存亡,这已经是他眼下最关心之事。比起被俘的孩儿,显然此事更加要紧。
不得不说滟昊泠这一招即歹毒又狠绝,令景阳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要如何还手?如何反抗?一旦疾病蔓延至全国,莫说还能扩充军队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到时连一个能站起来的人都没有。摆在汐蓝羽檄军面前的,只是遍野死尸。
死尸,自然不懂得何为抵抗!
帐内的女子有一瞬间的静默,她不是没有料到对方会有此一问,奈何她最不想回答的就是这个问题。原因很简单,因为她知之不详。
斟酌了一番,只能将已知的部分告知。“这场怪病的病因是某种血吸虫。就在上次汐蓝帝王滟昊泠来景阳之时,将虫卵下在饮水之中。”
“等等——”景宣扬声打断对方,亲耳所闻,他还是难以置信。“你是说,病患体内全是这种虫子?”
虫卵被下在饮水中,而城中百姓因为饮水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之中也吃下虫卵,虫卵在体内孵化。这个过程并不难以想象,即使想起来令人喉头发紧。
尤其是当景宣想起那些不成人形的病患,衣衫之下突起的肿块,他就觉得不寒而栗。难怪看到时会有那样的错觉,总认为藏在薄薄皮肤之下的是些狰狞的魔鬼。魔鬼?可不就是如此么?
那女子没有回话。柔蓝一战可谓是她挑唆的结果,如今再动恻隐之心简直是虚伪之至。但是到底还是身为女子,害怕,恐惧,亦或是怜悯,各种反复的感情参杂在一起,牵动了她心底最柔软的一部分。
久久不能成语。
“可有救治方法?”景宣追问。
女子缓慢而又凝重的摇了摇头,隔着纱幔,她的这个动作看起来格外飘渺,却又格外真实。
绝望陡然侵袭上来,景宣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抖的不成调子。“搜集药材也不行?被滟昊泠收购一空的清热解毒的药材,本王若是想办法从别国购买送回过内,也救不了全城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