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诺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惊奇地发现居然大多是中学和大学的教科书,比如西方历史和高等微积分之类的。
总的来说,这是一个明媚亮丽,每一处设计都充斥着青春气息的房间。
置身其中,让程诺恍惚产生一种自己还在在北一读书,没有遇见那个蛇一样冰冷恐怖的墨镜男人,更没有加入与黑暗深渊无异的【RAINBOW】的错觉。
他的人生会和世界上千千万万的青少年,和这个卧室的主人一样,每一天的生活就是无休无止的上课,作业,学习,考试,三点一线,枯燥单调……可也简单平淡。
曾经有长达十多年的时光,程诺每晚做梦都想实现的愿望,便是不再受人欺侮。终于这个愿望在某一天真正地实现了,而他所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他永远地,放弃了那份平淡琐碎,有泪有笑的幸福。
很多梦想正是因为简单,所以才更刺痛人心。
后悔吗?值得吗?应该吗?程诺也曾无数次地在心里面这样拷问过自己。
然而昨晚发生的事情让他彻底明白,这将永远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悖论了。
若不入【RAINBOW】,他会拥有一个尽管卑微寂寞,但毕竟问心无愧的平凡人生——
却永远,遇不见秦深。
老天有时真的很残忍,看似给人选择,其实根本没得选择。
他以为他改变了命运,其实那正是命运的一部分。
只要一想起昨晚……那个又一次改变他人生的夜晚,那些恨意翻腾令人战栗的恶毒的话语,和那个晴天霹雳难以置信的伤人的真相,程诺就绝望得心痛如绞,无法呼吸。
程诺用力摇了摇头,试图甩掉脑袋里浮现的残忍画面,掀开被子,温柔地覆在自己那一片依然平坦的小腹之上。
……还在。
精致秀美的脸庞缓缓缓绽开一抹浅笑。那笑容很美,却也极伤。
未来已被彻底地颠覆,他不知道以后的日子究竟会是怎样,但这时他也懒得,亦无力再去多想。唯一确定的,是腹中这个孩子,这份天赐的礼物,他将誓死保护,绝不放手。
他会用他的一生去爱它,疼它,守护它,珍惜它,给它所有他能给的,尽他所有他能做的。
在那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秦深曾对当时这个还未存在的孩子所许下的句句承诺,都由他程诺来完成。
宝宝是他的。
只是他的。
小心翼翼地转动了一下四肢,确认身体无碍,程诺翻身下床,低头看去,一件月牙白的男式丝绸睡袍正无比合身地贴在自己身上,柔软光滑,穿起来十分舒服。
萧岚倒还挺绅士的,他默默地心想,跟高中时一样。
循着悠扬起伏的钢琴声一路走出去,正是刚刚噩梦里秦深所演奏的那一曲。
整栋房子不算大,在拐过两个转角之后,程诺来到了萧岚所在的房间门口。
房间不大,但比较空旷,印着郁金香花的深蓝色地毯,小巧精致的菱形吊灯,暖橙色的弧形沙发,正方形的玻璃茶案,以及从那占据整整一面墙的落地窗外,懒懒斜设进来的金色晨光。
一眼望去,房间风格和刚才的卧室差不多,明亮热烈,青春飞扬。
萧岚坐在房间中央一架被擦得熠熠生光的全黑色三角钢琴前,白皙优美的修长十指在黑白琴键上翩然飞舞,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西裤,最平凡的搭配,生生被他穿出一份沉静如山的气度,一如当年北一的校服。
只是不会有人把他当做年少无知的中学生。
不会有中学生,像他那么冷。
在这充满无限春意的温暖房间里,他是一块融不化的冰。
程诺眯起眼睛认真打量远处的萧岚,不自觉地,便在心里将他和自己为数不多所认识的,那几个极为出色的男人进行了一番详细的对比。
秦深是风度翩翩的优雅和贵气,让人一杯就醉下去,沈慕情是如同烈焰的霸气和狂气,让人一头栽了下去,秦真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傲气和邪气,让人轻易沦陷下去。
可萧岚,他一身上下,根本没有人气。
那是彻头彻尾的冷漠,一路冷到了骨头里去。
他把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冻结在他的心脏里,一分一秒,都不准流出去。
程诺心中了然。
记得以前的萧岚是常笑的,俊美的脸上无时无刻不挂着迷人的微笑,优雅又斯文,和秦深有一点像,大概这是骗人所必备的基本技能?
但自从楚回死去,萧岚身体里那部分笑的能力,也仿佛被一并带走了。
虽生犹死,生不如死,但还不得不活,不能言死——这是楚回给他的惩罚。
他不配死,他只配,孤独地活下去。
所以程诺才哪怕不惜背叛【RAINBOW】,冒着生命危险,都要去给萧岚通风报信。
这是楚回用生命换来的惩罚,作为他的朋友,也为了自己这个唯一的朋友,程诺无论如何,都要帮他一把。
如果萧岚就这么死了……对他而言死亡并不可怕,反而是一种来之不易的解脱。
程诺不想让楚回的牺牲白白浪费。萧岚必须活下去,而且必须活得很久,很久。
他想起那时候,楚回在学校里,是一个多么耀眼的存在啊。
金钱,家世,地位,容貌,头脑,修养……无一不好,他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是老师眼中的模范学生,是花季年龄的怀春少女们心中最完美的白马王子和暗恋对象,是一群热血方刚的青春少年们最铁最仗义的好兄弟好哥们儿。
他是温暖的,真诚的,跳脱的,可爱的,明媚飞扬的,灵气逼人的。
他回眸一笑,就像整个太阳都落进了他的眼中,光芒万丈,灿烂辉煌。
他是如此的优秀,优秀得让人只有心悦诚服地仰望,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嫉妒。
程诺和楚回的相识,便是因为楚回在程诺被班上几个常常以欺负他为乐的混蛋男生按在楼道尽头的卫生间里狠狠作弄的时候,仗义出手帮了他一把。
那时程诺的内裤都快被那几个男生给扒下来了,辛苦掩藏的身体秘密差一点就要暴露人前,后果不堪设想,就在山穷水尽濒临绝望之际,一句清亮而正义的【喂,你们在干嘛】,无疑是来自上天的福音。
楚回救下了程诺。那时的程诺情绪已将近崩溃,眼眶通红满面泪痕,全身瑟瑟发抖,表情呆滞无神,只记得死死捂住胯部的下体。
无论哪个,即便是救下他的楚回,只要和他靠近一点,程诺就立刻疯狂地扳动身体挣扎起来,凄厉而嘶哑地叫着“不要”。
楚回花了好长时间才安抚好这只被惹急了的受伤小兽。
他天生拥有一股温暖人心的强烈感染力,程诺在他柔和轻缓的声音里逐渐安静下来,手忙脚乱地穿好裤子,感激而愧疚地向楚回道了谢,然后匆匆离开了。
后来又几次机缘巧合,两人在校园里碰到,一个是跟谁都自来熟混得开的温暖小太阳,一个则是乖巧听话的可爱小白兔,于是很快就成为了朋友。
那时楚回和萧岚已经处于友情以上恋人未满的微妙状态,楚回担心程诺再被欺负,便常常约上程诺跟他们一起去吃个饭,自个习之类的,除了起到保护他的作用以外,也顺便让那些不长眼睛的死人渣看看清楚,程诺是他楚回和萧岚的朋友!以后想再欺负人,哼哼,最好先自个儿掂量掂量!
程诺虽然从未谈过恋爱,但毕竟不是瞎子,再不通人情世故,也察觉出了萧岚和楚回之间的猫腻奸情。
吃饭的时候,楚回可以毫无顾忌地把自己不喜欢吃的菜一股脑儿扔进萧岚的盘子里边儿,而有着轻微洁癖的萧岚总是毫无怨言面不改色地吃下去,一点儿也不忌讳。
上自习的时候,楚回有时做着做着题就往萧岚的肩膀上倒着睡着了,嘴角甚至呼哧呼哧往下流着口水,但萧岚不仅不叫醒他,反而会调整出一个让楚回舒服的姿势,一动不动,一直保持到楚回揉着眼睛惺忪醒来,脸上始终挂着宠溺温柔的笑容,就算肩膀被口水浸湿也满不在乎。
走在路上,两人的对话往往是楚回眉飞色舞天南地北地侃十句,萧岚不动声色一针见血地回一句……然后楚回瞬间就吃瘪了。
除了美好的爱情,程诺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能够解释他们之间这种亲密而亲昵的相处模式。
否则两个年轻气盛的大男生不嫌腻歪吗。
但楚回从来没有因此冷落过程诺。每当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楚回仍然不忘和程诺也时不时地搭几句话,以免让他觉得尴尬。
这份无微不至的体贴让程诺大为感动。当然也正因为此,程诺和萧岚的接触就更加少得可怜了。萧岚不主动,程诺这种内向腼腆的性格当然更不会主动。
唯一一次说上了几句话的场合,是在图书馆,那一次楚回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剩下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尽管萧岚一直低头看书,看样子也并无和程诺对话交谈的打算,但四周过于安静的气氛仍然让程诺感到无所适从,十分窘迫。
三两下解决完数理化作业,捧着本《高分作文如何写》煎熬了半个多小时,实在是熬不下去了,最后程诺忍无可忍地拿出笔记本上网玩起游戏来,一边挡住萧岚的脸,一边也顺便分散下注意力。
他同时点开了一盘国际象棋,一盘围棋,两局五子棋,一局QQ麻将,还有一局三国杀,痛快淋漓地杀了几回,屏幕上的画面切换之快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一刻钟过后,程诺撇撇嘴,脸上流露出一丝惬意又无聊的可爱小情绪,抬手揉揉有些酸痛的眼睛,懒懒打了个哈欠,坐高身子偷偷往前瞄了一眼——
咦!?萧、萧岚呢!?
刚刚还坐了个人的对面不知何时早已空无一人,程诺懵了,这才察觉身后有点不对劲,猛地回头……
他差点儿没尖叫出来!
萧岚立刻支起一只手指竖在优美的唇心比了个“嘘”的手势,静静站在程诺身后三步左右的地方,微微笑着,目光深沉,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程诺盯着萧岚那双漆黑如潭看不到底的深邃眼睛,忽然呼吸不畅,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惧紧张。
没了楚回在一旁的萧岚,好、好可怕……
就像一条冰冷带毒的细蛇,缠上脆弱易折的咽喉,那种透过皮肤直达骨肉的紧致阴冷,简直恐怖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萧岚往前走了两步,准备绕过圆桌回到自己的座位。来到程诺身边时,萧岚微微顿了一下,轻笑了声:“你很聪明呢。”
“……”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一句夸奖,竟让程诺产生了一种魂不附体的惊惶。
他记得那时自己匆匆忙忙迅速关了电脑,尴尬地沉默几秒,最后傻透了般地干巴巴回了一句:“只、只是随便玩玩的……”
萧岚挑了挑眉,英俊的脸上绽开一抹愈发高深莫测的淡笑。
就在程诺手足无措局促不安之时,“唔……”楚回咂着嘴巴嘤咛着醒过来了。
萧岚快步回到自己的位置没再搭理程诺,程诺也因此长舒口气,心放下去。
那是程诺和萧岚唯一一次面对面,一对一的交谈。
那也是他们三人最后一次在一起。
之后的楚回和程诺,都被彻底地改变了人生。
第四十七章
现在回想起来,程诺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时的萧岚和之前的秦深,是多么的相似啊。
一样的深情似海,一样的柔情似水,一样的温情脉脉……当然还有那一样的,欺骗与背叛。
不,不……没有背叛,哪里来的背叛,分明从一开始,就都是假的……
那些无微不至的体贴关怀,那些悦耳动听的甜言蜜语,那些炽热亲密的缠绵厮磨……
都是假的。
心脏猛地绞痛,程诺一把撑住门沿,咬紧下唇拼了命地憋回鼻腔里瞬间排山倒海的酸涩感。
耳边的音乐声不知何时已停止了,萧岚结束了弹奏,弯腰从钢琴脚下抱起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咪,温柔地放进怀里,一遍一遍,轻轻摩挲它的皮毛。
他刚才是那样的冷,这一刻,身上却有了几分微妙的温度与人情。
程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禁有些恍惚。
当年萧岚和楚回养过一只叫做小念的小母猫,两人都对那小东西宠爱得不得了,简直像对他们的亲生女儿似的。
他没能留住楚回,只能费尽心机,留住和楚回有关的一切。
“这是小念的女儿,叫做想想。”萧岚突然开口。
程诺愣了愣,实在没想到萧岚竟会主动跟他说话。抿了抿唇,他垂下眼睛,低低一叹:“但它……也不是过去的那一只了。”
当年你给他假的,如今你留住的,也不是真的。
程诺的口吻其实很平静,然而说出来的话,落在做了恨事的当事人耳朵里,就难免带了几分落井下石的讽意。
萧岚蓦地眼眸一沈,覆在想想脖颈的手掌,不自觉地收紧几分。
“喵!”压迫的疼痛感和强烈的危机感同时袭来,敏锐的小白猫尖锐地叫了一声,猛然直起身体从萧岚怀里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飞快跑远了。
房间一时鸦雀无声。
程诺能感觉到,就在想想逃开的刹那,萧岚身上那一点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温情,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他变得和最初一样冷。甚至比那还要冷。
程诺下意识往外挪开了一点。
尽管经过这么多年,这么多事,程诺已不像开始那么惧怕萧岚,但这也不代表他喜欢和一块寒气刺骨的冰山呆在一起。
萧岚面无表情地挽起袖口,大步往房间浴室走去。拧开水龙头,他开始洗手。
……程诺只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头皮发麻。
那根本不是在洗手,那简直就是在给自己用刑。
手掌,手背,手腕,手指……手的每一寸皮肤都被近乎粗暴地对待,毫无怜惜地搓洗,粘稠的洗手液遍布他修长白皙的双手,有种触目惊心的狰狞。
程诺恍惚生出错觉,萧岚是想洗清他这么多年来,两手沾满的罪孽。
终于他满意了,这种既虐待别人眼球也虐待自己身体的自残行为总算告一段落。
冲洗完毕后,萧岚拿起搭在一旁丝帕,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地将双手擦拭干净,而后转身走出浴室,从裤兜里拿出两枚银色的铂金戒指,眯起眼睛,往自己左右两手的无名指,缓缓地套上。
那两枚戒指虽然做工精致,却可惜已明显的陈旧了。
但萧岚恍若不觉,看着它们神情是那样的怀念和虔诚,动作亦是无与伦比的小心与温柔,仿佛对待稀世之珍,天下至宝。
其实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要什么好戒指没有,可在他的眼中,再美丽的珠宝,都比不上此刻他手中这两枚物是人非的旧物。
程诺瞳孔一缩,这个他也记得。
这两枚BULGARI戒指是当年楚回从意大利带回来的。他和萧岚一人一枚。楚回曾偷偷地给自己看过,指环内圈各刻了一个字,萧岚的那枚刻的是一个回字,而楚回的那枚,则刻的是一个岚字。
程诺仍然记得,拿给自己看的时候,楚回的表现破天荒的羞涩,青涩未脱的少年,英俊初成的脸庞微微涨红,几分欲盖弥彰的扭捏,又几分眉飞色舞的喜悦。
明明开心在乎得不得了,却还想拼命掩饰,努力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实在是可爱极了。程诺真心替朋友的幸福感到高兴,又无不羡慕地想,楚回真幸运啊,他拥有了一切。
所以失去的时候,他才会那么不顾一切。
想到楚回最后那决绝而疯狂的报复,程诺心里直发堵,用力地甩了甩头。
他哑着嗓子问萧岚:“为什么是德彪西的《月光》?我以为你会更喜欢贝多芬的。”
萧岚站在琴边,头也不抬,只管细细摩挲手中的戒指,冷淡地说:“我没什么喜欢的,这都是小回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