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并不起眼的土丘,覆了些落叶,蛮溪独有的桃花瘴也在上面掠了一层,添了股说不出的色泽。然而不论怎么看,都看不出特别之处,更加想象不出这个土丘会被落霞水寨为禁地的理由。
“桐寨主,不知带我们前来此地是为了什么?”烈熠轻缓开口,明明问的是与旁人无异的内容,可就是少了那份不安的焦躁,而多了股世事尽在掌握的安定。喧闹的场面不知从何时起静了下来,目光聚集过来,静静听着烈熠发问,然后也静静等着桐玉和作答。
“唉!”桐玉和重重一叹,呆滞之色倒是缓和了不少,不过还是留下了一脸的茫然。过去连续四年,落霞水寨卖出的丝桐都落入烈熠之手,桐玉和对眼前这人自然印象深刻,明白不能无视他的发问,偏偏又不知该怎么说明目前的境况。
无奈之中,桐玉和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蹲下身子。接下来的行动却是令在场谁也没有想到,落霞水寨的寨主竟然就这么轻手轻脚地拂开了土丘上的一层枯叶。枯叶之下,似乎埋了什么物事,桐玉和让开一步,苦笑浓重,“熠公子,还是请你自己看罢。”
有了这句提醒,在场所有人又重新盯上了那土丘——丝冢。烈熠站得最近,只用一眼,便看清了。
第九章:丝冢分茔
冢,其意为坟。也就是说,眼前的土丘,是埋葬什么的坟墓。先前或许想不到,如今倒是看得分明,枯叶掩映之下的,是一双鸟儿。
确切的说,是一双鸟儿的尸体。
“这就是丝桐。”桐玉和一反先前的态度,陡然扔下这个答案,简直就像是在一池静水中扔下巨大的石块,水花四溅,再也平复不了。
滟昊冷轻轻哼了一声,别人大概没有听到,烈熠不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他当然不可能为了这样的东西跑这一趟。尽管,这两只鸟儿与他真正所求,有着相连甚深的关系。
“桐寨主,还请你将事情说个清楚。”与其说烈熠在恳请,倒不如说更像是命令。依他真正的身份地位,会在言辞之间流露出说一不二的贵气,也是理所当然。到了目前,烈熠本人倒是已经弄明白了桐玉和带众人来此的用意,但是显然其他人还未看透,如果部将一切说清楚,接下来的事情也难以继续发展。
桐玉和也深知此理,万事开头难,既然到了这一步,他也不管众人能否接受,只好照实说了。“诸位应该都清楚,所谓桐丝,实则就是一种鸟羽。只是因为这种鸟类极为罕见,所以才很少有人真正见过。”
众人点头不语,桐玉和说的是实话,即使不是在场所有人都清楚丝桐到底为何物,不过只要不是第一次到落霞水寨的,多多少少还是晓得实情。然而具体是哪种鸟儿的羽毛,的确是鲜有人见过,不仅是因为这鸟类极为稀有,更是由于这一直是落霞水寨的不传之谜,旁人哪里有途径去弄清这一点?
现在被桐玉和这么提起,众人仔仔细细看着土丘上那一对鸟儿的尸体,难道这便是丝桐的来源?是了,刚才桐玉和也说,这鸟儿的名字也这么叫。
“熠公子,请再仔细看。”从到达丝冢开始,桐玉和就一直再细致的观察者众人的神色,只有这位公子,自始自终都是一脸淡然,不急不躁,平和的不为任何事所动。接下里见证的重任,他也只能交到烈熠的手上。“这对鸟儿是一雄一雌,请公子看看这只雄鸟。”
就算桐玉和不以手势说明,要在两只鸟中分出雄雌,也并不是很难的事。不仅那雄鸟的体型要略略大上一圈,就连羽毛的颜色,也更加悦目一些。衬着枯黄的落叶,两只鸟儿都呈现出青蓝的颜色,算是相当的显眼,不过就算同为青蓝,细看之下还是有着不同。雌鸟的青,略微泛着灰,越看越觉得朴素;而雄鸟的则恰恰相反,那股隐隐透出的靛蓝,越看越是华贵。
两相比较之下,不少人看出名堂。不过就算看出了,这个时候也没谁愿意先开口。很明显桐玉和要说明的事物还没全然说明,此时不管说什么,都会显得过于突兀。
烈熠没有想到在场之人中真有人会做出如此突兀的事,而且那话还是从,郝遥的口中交讲出。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在我们的世界里,都是女子及时浑身解数来打扮自己,一秋得到情郎的眷顾。可是在鸟儿的世界,倒是恰恰相反,羽毛亮丽华贵的,反倒是雄鸟,长的如此漂亮,可也是为了获得眷侣芳心?”
郝遥的一番话说得极为轻佻,可又偏偏句句实情,并无错处。他本就面具不离身,如今衬上这句并不符合情景的话,更是引人瞩目。而瞩目之余,越加显得他身份成谜。
烈熠虽然没有故意,不过下意思中还是尽量避免与郝遥目光接触。然而他就这么做出反常的举动,便是烈熠也不禁看了他一眼。那人笑意深深,有些露骨的望了回来,烈熠心中生起一个有些羡慕的想法——郝遥故意如此,难道就是说为了引自己看他一眼?
郝遥接下来的一句话,立时解了烈熠的疑惑。“其实鸟儿的此类做法,也没什么不好。为了获得心上人青睐,就算是男子,也该注意仪容才对。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熠。”
没有等到烈熠答应,先是桐玉和轻轻咳了一声。“郝遥公子说笑了。”将转远的话题拉回眼前,桐玉和要叫出郝遥的名字也十分简单,郝遥不是第一次来落霞水寨,也算是他的客人。“”
“不过郝遥公子观察入微,说的一点也不错。”在桐玉和的示意下,众人的目光又回到土丘之上。“丝桐这种鸟,从外表来看的确是雄鸟比雌鸟漂亮多了。因此,诸位所求的丝桐,也只产在雄鸟身上,雌鸟是没有的。”
桐玉和一连说了两个“丝桐”,不过谁也听得出来,其中含义截然不同。第一个丝桐指的是这两只鸟儿,而第二个,自然就是那种价值连城的宝物了。原来还有些懒散的视线,顷刻间变得犀利起来,众人盯着那两只鸟的死尸,一眨不眨,生怕一个晃眼就不见了。或者——
一不留神之中,就被旁人占了先机。
反倒是先前站在近处的烈熠,不动声色的往旁边让开一步。倘若下一刻爆发一场争夺,烈熠这么做,无疑是主动放弃了先机。
有人留意到他的举动,都有些疑惑不解。难道这个熠公子不想要那丝桐了?怎么可能,若不是为了这个理由,谁会冒着生命危险跑到落霞水寨来
几个人想不通,瞬间也就放弃在想。无论什么理由,都是旁人的事,与自己无关。如今应该花费精力考虑的,是自己如何在这场争斗中胜出?倘若今日争斗无可避免,要怎么才能击败如此多的对手?
为了让胜机提升一分,众人都饼皮凝声,暗中运用内力,为让自己达到巅峰状态。在场的都不是庸手,哪怕是多一分先机也是好的。
烈熠冷眼看着,桐玉和用一个浅显的事实就轻易挑起了一场是非,而这是非还有愈演愈大的趋势。
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按照往年与桐玉和的接触,这人并非是这一类的性子。
最重要的是,桐玉和如此做法去,是在得不尝试。让这一群人动手打起来,得胜的人自然得了“丝桐”而去,可他桐玉和,什么也得不到。
空气中的气氛已经紧张到了极致,如同一点就炸的火药。
烈熠轻轻一叹。
清冷的叹息伴随些许冰寒的气息吹入了周遭的空气中,似乎给一触即发的灼热带去了一丝惊喜。也不知怎地,众人已经失控的情绪似乎清明了些,虽然不至于将功力撤掉,不过到底没有马上动起手来。
“桐寨主,你还是快些将话说完吧。大家等了整整一年,就为了这些丝桐,实在是缺乏耐心等着你卖关子。”自然的尊贵无比,如同笼罩在烈熠周身的光华,挥散不去。用着威严尽显已经是让任何人都绝决不了的尊崇。
烈熠不是有意要在这个时候插手,只是他本人已经陷入这个事情中,早些开口与晚些开口,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出来已有数日,他也就罢了,却不能忘了身边还跟着一个滟昊冷。夕蓝帝王事忙,总不可能一直这么拖着。
桐玉和怔愣当场,他见过的人也算不少,但是他绝少有人带给他这么大的压力。这个熠公子,在过去的四年中都拔得头等,夺得丝桐,不过他用的都是正当的办法,并没有这般强势过。威压之下,桐玉和脑子已经不太灵光,半响才憋出一句,“熠公子说笑了,老夫哪里有卖关子?”
“丝桐鸟虽然还在,可是丝桐已经不在了罢。”轻描淡写,言尽于此。烈熠无需继续浪费口舌,到了这个地步,剩余的话,会有不少人抢着替他说完。
果然,才略微沉寂下去的气氛又变的紧张起来,只是刚才还是组论乱,现在的矛头却一致指向了桐玉和。“桐寨主,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已经将丝桐取走,故意拿两只死鸟糊弄我们?”
想着刚才还差点为了这样的东西大打出手,众人心中就是一阵恼火。看着桐玉和的眼神中更是多了几分愤恨,与不少鄙薄。
“那些丝桐鸟,漂亮是足够漂亮,不过看上去还是有些不协调。”烈熠此时说的自然是那只雄鸟,桐玉和之前也说过了,只有雄鸟身上才能生出丝桐。“雌鸟朴素,雄鸟华丽,然而那尾羽,似乎原本不是长成这个样子的,桐寨主,若我没有猜错,丝桐鸟的尾羽应该有三枚罢。”
一边听烈熠叙述,一边有人去数——实际上就算不数,他已经一目了然,两枚靛蓝的长差尾羽托在丝桐鸟的身后,竟然是身长的三倍之上。让人不禁住感慨,世上竟然有如此美丽的羽毛。烈熠如今说这样的尾羽本应由三枚,也不知他从何处看出的。
“罢了!罢了!”桐玉和一连迭声长叹。这些本就是瞒不了的事,然而到了如今,连他自己逗弄不清楚该放心还是该担心。落霞水寨苦苦隐瞒的私密,在此人面前简直就如个笑话般,随意
招手让一名虽从过来,桐玉和下了一道有些匪夷所思的命令,“去罢,将小姐请来。”
第十章:依稀为贵
没有人能想明白桐玉和如此做的用意,就算是烈熠也觉得有些莫名。落霞水寨的小姐,他倒是曾经见过一面,当时年芳十三的桐丝语病重,还是他的一本《药王医典》救了她的性命。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将这位养在深闺的小姐请出来,是什么用意?
桐丝语来得极快,让人不由怀疑,她一早已经候着了。被丫鬟扶着,在桐玉和身边那么袅袅一站,在场所有的人,都再也挪不开视线。
桐丝语娇媚么?那是当然。不过还远远没有到倾国倾城的地步。与其说明艳不可方物,倒不如用清纯可人这个词语更贴切一些。大概是在深闺中养的久了,一双翦水明眸半点杂质也不沾,犹自天真不解世事。相比起别的五官,当真是这双眼睛更加吸引人一些。
只不过很可惜,所有人看着的,并非那双明澈清透的眼眸,而是一致的盯着桐丝语的头发上。桐丝语的发质也还不错,如流水,如丝缎,没有娩出任何繁复的发饰,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斜鬓柔柔的坠在她的腮边。
众人既然不是为了看她的发饰,那还有甚可看?
当下还剩一物,挽发的簪子——
一枚鸟羽,丝桐。
倒不是所有人眼光都十分犀利,但是都一眼认出来了。过去桐玉和为了保密,从未让丝桐这般出现在人前,拿出竞标的已经加工失去了本来的样子,为了不让外人得知到底是哪种鸟儿的羽毛。可就算没有真正将见过,那种极为特别的颜色,辨析起来依然万分容易。
掩映在桐丝语发鬓间的鸟羽,咋一看上去便是先前在鸟儿身上所见的靛蓝。看着看着,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同,靛蓝的羽毛,颜色一点一点变化着,到了周围一圈竟然已经耀目的金光。而那羽毛极长,插在桐丝语的发间,居然逼她一头长发还要长三分,着实引人注目。
桐丝语虽然天真,不过倒是十分机灵,见众人都看得差不多了,变侧身福了一福,“桐丝语,见过各位。”声音娇嫩,与她可人的外貌十分相配。
所谓礼尚往来,对方都已经先见礼,而且还是这么一个娇俏的少女。众人就算有万千疑问等着,也不得不先按柰了急躁,向其还礼。“桐小姐客气了。”
桐丝语嫣然一笑,也不再说什么,后侧一步推到了自己父亲身后。仿佛她特意出来,只是为了让众人看看她昝发的丝桐一般。
有女如此,桐玉和倒是万分欣慰,加上没有儿子,也难怪宠得要命。“诸位,小女丝语如今已经年满十七,性子顽劣。只盼日后有了夫君,能够收敛一二。我不盼望她能成为大家闺秀,只希望能变得端庄一些。”明面上是在叹息,可怎么也掩饰不了其中的自豪。
这下子所有人都听明白了,敢情桐玉和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先是丝冢,又是女儿,做了如此多莫名其妙的事,原本是打上了所有宾客的主意,打算在其中折上一位乘龙快婿。这也难怪,眼下在场的,的确不乏青年才俊,也难怪桐玉和不想放过。
众人看向桐丝语,这一次多半的注意力是放在她的容颜之上。生如如此娇俏,倘若这能娶回家去,到也不得不说是一桩美事。而那桐丝语也格外大方,听着父亲说起自己的嫁娶之事,并不像其他的女子般,娇羞的远远避开,而是就站在原地,一双明亮的大眼好奇的在宾客中大量着——仿佛打定主意,要自己亲眼看看谁合心意一般。
已然动心的宾客,由于桐玉和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心意大定,势要娶了这桐家小姐。
“诸位,落霞水寨也没有什么那得出手的陪嫁。若丝语今后的夫君能一心待他,她头上的事物……权且当了陪嫁罢。”
气氛被宣扬到了最高点,这下别说桐丝语长得如花似玉,就算他是一个丑八怪,这些宾客也势必要详尽办法将之取回家去。群情激越之下,众人甚至忘了还有一件要紧事。
“桐寨主,你是不是忘了什么?”烈熠悠然提醒,温文尔雅,与之前的强势相比像是换了个人般。
桐玉和详装不解,一脸迷惑的看着烈熠。“还请公子提醒。”
烈熠扬眉一笑,过去四年他倒还真是低估了这桐玉和,隐居在这满溪尽头的一个小小水寨寨主,心机也深沉到了这个地步。这算是时事造人,还是人造世事?“桐寨主,这个问题在宴会上已经有人问过,寨主是忘了,还是故意不给答案?”
除了心知肚明的桐玉和之外,其他人皆是一片茫然。有些暗怪烈熠的多事,到了如今还有什么比丝桐更重要?不,应该说还有什么比迎娶桐丝语更重要?
“桐小姐的婚事固然重要,不过这一件事若不说清楚,在场众人怕是也很难放心。”烈熠维持着微笑,似乎并不晓得旁人对他的敌意。“今年落霞水寨究竟得了多少丝桐,桐寨主难道不该把这一点说清楚么?还是说,所有的丝桐都作为桐小姐的陪嫁?”
众人心思又变,殊不知今日各自的想法已经反复变了几轮,一会儿盯着这儿,一会又注视那儿,真是累得要命。但是相比起来,之前再大的变化也赶不上这一轮。
就连早先在席上问话的人都才想起来,自己早就问过桐玉和落霞水寨今年得了丝桐几两几钱。刚才桐丝语带着那般的饰物出来,所有人都被眼前的蝇头小利迷惑了双眼,差点忘了最重紧的事。
如此看来,就算娶了桐丝语,就算得了她头上饰物做了陪嫁,那一只鸟羽所产的丝桐也不过二三钱。倘若其余大部分宝物都在别的地方,这么做简直有些得不偿失。众人再看烈熠,神色中全是感激,感激他此番提醒。
“熠公子。”桐玉和向烈熠欠身,以示歉然。“不是老夫存心隐瞒,实在是难以启齿。若非如此,老夫也不会带众人来看丝冢了。”要让女儿与众人相见,水寨的大厅中岂不是要好上太多,他如何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