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芸见他这样,心道他这小孩子的心性儿还是没改啊,她注视着他的背影,这么看了会儿,这才起身出去。
此时外面月朗星稀,蟋蟀的叫声愈加清晰,葡萄架上的叶子也渐渐枯萎了下来,秋日的气息渐浓。
她去井边打了桶水,拎到厨房里,准备烧开。在她正望着旺盛的火光发呆时,旁边突然坐下了一个人,他伸手往里面加了根柴,叹息般说道:“还是这里暖和呀。”
阿芸惊讶地望着他:“里面很冷么?”
祁津点头:“要冷死爷了,你这丫头真狠心。”他继续加着柴,火光映着他苍白的脸,添了分暖色。
“诶?怎么会,那明明是今儿刚晒过的呀。”阿芸惊道。
却见旁边这人嘴角弯起一抹笑,眼睛冲她眨了眨,笑,声音从胸膛溢出,低沉又带点儿哑。
“哎,我说,这五年过去,你好像就黑了点儿瘦了点儿,这股子傻劲儿可是一点没变哪。”
阿芸微愣,随即气恼地捶他,却被他一把握住手:“消停会儿,我可真有点不舒服呀。”她面上虽还恼他,手上的动作却顿了下来。
他一手把她揽进怀里,另一只手拨拉着灶里的柴火,轻声说:“让我抱会儿。”
阿芸没反抗。
少顷,锅里的水咕咕地开了。阿芸想起身去倒水,却被祁津一把按下。
“老实坐着,我来。”
他起身来到锅边,丝毫没意识地就那样直接掀开锅盖,旋即一股热气扑来,他愣了一下,随即把锅盖放一边,四处寻找了下可用的东西,阿芸见状,递给他一只葫芦瓢
。
等给祁越和小溪都擦好脸,看他们睡下,祁津也躺在地铺上,仰视着阿芸。
“怎么,不想走?早说嘛。”说着,他身子往旁边挪了挪,一手撑下巴笑眯眯地望着她。
阿芸嗔了他一眼,坐在他旁边,径直朝他的手伸去。祁津怪叫一声,正想继续逗她,却在见到她的神情时收敛了玩笑的心思。
修长白皙的手指上红成一片,显然是被刚才的热气给烫到了。她望着那片红,眼眶无端地红了。
祁津长叹,把她抱紧,抚着她头发,只道:
“这又怎么,瞧你,祁越这孩子这么爱哭是因为他像你吧。”
不远处的祁越睡梦中翻了个身,坏人,让你欺负娘。
后来,静安侯还是没能把孩子他娘和儿子带回家,因为祁越死活不愿意和小溪分开。
咳,当然,这是侯爷自我安慰的一个理由,他才不想跟人说,自己儿子是因为不喜欢自己,才不愿意跟他回家。
侯爷离开后,祁越发现娘有些不对劲,偶尔会落寞发呆,偶尔又会对着大白傻笑。他挠着头,难道那个坏人给娘吃什么药了?
可还是有什么不同的。
自那日之后,侯爷隔三差五就会扫荡一次苏婆婆家,美其名曰和祁越沟通父子情。苏婆婆虽对祁津的所作所为有些不满,可既然阿芸都不在意,本着“劝好不劝分”的
理儿,她也就没再说什么。
日子又这样过了几个月,冬天就到了。
这是祁越和小溪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五个冬天了。以前这俩孩子还小,对冷暖没什么大的体会,即使觉着了,也不懂得怎么表现出来。
苏家村这里以往是很少下雪的,可偏偏今年是个例外。
刚入冬没多久,村里人还没怎么觉着冷呢,这边大雪花儿已经飘了下来。漫山遍野,河里溪上,雪很急很密,没一会儿,整个村子和周围山水都覆上了一层雪白。
因了入冬的缘故,村里孩童的娱乐本就减少到不行,现下下了一场大雪,可把他们给乐坏了,大孩子小孩子都一溜烟儿的跑了出来,不管不顾家里大人急吼吼的阻止。
当然少不了祁越祁大魔王。
阿芸望着自家儿子的背影,不禁有些无奈,正想跟婆婆抱怨几句,却发现一转身,另一只小小身影也不见了,她心中一急,顾不得和婆婆知会一声,忙跟着去抓人了。
祁越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雪,分外兴奋,他这一兴奋,就有些得意忘形了。这不,一顺手,也把小溪给拉了出来。
要是小溪是正常孩子还好,可他不是呀,打小就被阿芸和苏婆婆当个女娃娃似的来养,磕不得碰不得,秋日里都穿了好几层,更别说这大雪天的在这溪边小树林里冻呢
。
祁越裹着红黑相间的绣花大棉袄立在小溪身边,见他粉嫩的小脸染上些许红晕,心中不禁得意,哎呀,这样子可真好看。
“小溪,走,跟着哥哥去玩雪。”
小溪缩了缩手,眨了眨眼睫毛上的雪花:“就是这个吗?”白白的,有些凉。
祁越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点上他长长的睫毛:“嗯!这就是雪,咱去玩吧。”因为他的动作,小溪像只小猫儿一样缩了下,冲他甜甜一笑,点头。
俩人手牵手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跑着,积雪渐渐染湿俩人的棉鞋。祁越因为性子好动,身体又比较壮,这样奔来跑去反倒出了一身汗,丝毫没觉得脚下的凉意
。可小溪就不同了,他体质本就较弱,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刚开始跟着出来还好,不怎么觉得冷,可后来鞋子染湿了,就觉得脚如冰块,渐渐有些跟不上祁越的步伐了
,脸色也变得有些发白。
可正玩的兴起的祁越哪会意识到这个呢。
他一边抓起脚下的雪捏成团,使劲儿扔向宋家大哥哥的儿子宋康,一边左顾右盼提防着别人的袭击,整片寂静的山水间响彻着孩童的欢笑声。
阿芸追过来的时候,就看见祁越那小子一个人玩的正爽,而小溪那傻孩子则站在他身边紧紧跟着他,因为他们是背对着她,所以她看不清他们的神情,不过,她视线下
移,见到小溪的裤脚都被浸湿了,不禁心中一急,大步跑了过去。
“祁越!”
祁越听到背后一声怒吼,小身板一震,立马把手里的雪团松开,拍拍手,笑嘻嘻地转过身来,甜甜地叫:“娘——”
阿芸满脸急色,蹲在小溪面前,摸了摸他的脸,一片冰凉,心中一惊,立马把他抱了起来,急忙往家里赶去。
祁越这厢被自家娘亲华丽丽地给忽略了,小心灵一阵受伤,却也知道自己这次好像闯祸了,低着头老老实实跟在后面,粗短手指对了对。
唔,这次好像真的是自己太贪玩,忘记顾及小溪了呀。
嘤嘤,小溪会生他的气、会不理他了么?想到这个,祁越急了,立马提着小短腿蹬蹬蹬跑了过去,边跑边喊:“娘——祁越知错啦!别让小溪不理我呀!娘——”
阿芸神色愤愤,这混小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记挂着小溪理不理他,这会儿难道不是应该关心小溪的身子么?真是不知道心疼人。
阿芸抱着小溪回到家里时,苏婆婆正在厨房烧火做饭,见他们回来,不禁起身问:“阿芸哪,你们这大雪天儿的去哪了?哟,小溪这是咋了?”
阿芸瞪了祁越一眼,祁越一个哆嗦,没敢吱声。
“还不是祁越这混小子,见下雪了心里高兴,就不管不顾拉着小溪出去玩雪了。小溪这身子骨儿,哪经得起这么冻啊,这不,鞋子都湿了,指不定得冷成什么样儿呢。
婆婆,我先去屋里给他换个衣服,您劳累熬碗姜汤吧。”
苏婆婆忙应着好,转身回厨房烧熬姜汤不提。
阿芸进屋找好衣服和鞋袜准备给小溪换,祁越像个小柱子一般杵在一边不愿走开。
“祁越,外面等着去,娘给小溪换衣服。”
祁越摇头:“是祁越不好,害的小溪生病,祁越要在这陪着小溪。”
阿芸手中的动作一顿:“祁越,还记得娘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么?”
祁越有些委屈,不就是想看小溪换个衣服么,这还不行么,娘怎么还提到以前的什么什么三章了呢。
“记得,娘说洗澡的时候不能和小溪靠太近、不能看小溪换衣服、不能随便扯小溪的衣服。”
阿芸神色微微柔和:“对,娘是这么跟你说的,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呢?不听娘的话了么?”
祁越摇头,声音有些闷:“祁越听话,只是,娘——”他仰起头,黑长眼睛满是不解,“为什么我不能看小溪换衣服呀?他是弟弟,我是哥哥,有什么不可以呢?”
阿芸扶额:“祁越,小溪是哥哥,你是弟弟。”祁越嘟着嘴不说话。“这和哥哥弟弟的没关系,娘说不行就是不行。”
祁越的小脸拉了下来,娘这样好霸道!哼,不给看就不看呗!反正他俩睡一个屋,他想看还怕找不着机会么!想好了对策,祁越也就不再执着,气哼哼地蹦跶了出去。
苏婆婆端着姜汤进屋时,阿芸已经给小溪换好了衣服,正抱着他坐在火盆边取暖呢。
“来,赶紧趁热喝,这万一要是着凉了就麻烦了。”苏婆婆说着,就颤巍巍地把碗递给阿芸,自己则坐在一边的苇草垫子上烤火。
一到稍微冷些的冬天,屋里就得烧着火盆,家里有老人家也有小孩子,就更得做好保暖工作。也正因如此,前几日祁津送来的那车火炭才显得弥足珍贵,寻常乡野人家
,一般都是烧木材取火,木材哪有炭火来的暖和呢。
此时屋里就是温暖如春,偶有噼里啪啦的炭火燃烧声。
苏婆婆探过来一只手,摸上小溪的额头:“唔,还好还好,老天保佑,没有发烧。”
阿芸喂完小溪喝下那碗姜汤,见他小脸微微泛红,额头上也汗津津的,大眼睛咕噜咕噜转,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这才放下心来。她和苏婆婆犹记得,小溪两岁那年,
夏日里的一次高烧,差点夺去他的小命儿。
多亏得荆楚的帮忙,许得小溪这孩子也够命硬,足足烧了大半个月,竟也侥幸活了下来。人都说天阉很难存活,可或者小溪是例外,或者是由于苏婆婆和阿芸的悉心照
顾,小溪经历坎坷,还是活了下来。
荆楚曾经说过,一旦天阉的孩子熬过五岁,以后的日子就没那么艰险了。
也正因为这个,阿芸才这么担心小溪会因为这次玩雪而发烧,若再次发烧的话,可能就没上次那么幸运了。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她起身去外面打水洗脚时,望着外面被大雪覆盖的庭院,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不远处那个院子里住着的两个人。
山岚和荆楚,现下应该就是祸兮福所倚的时候吧。
第13章:长别离
苏婆婆病到不行的时候,正值夏季,那年,小溪六岁,还是不如祁越高大。眉眼细致,肤色苍白,身子瘦弱。
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满是雾气,紧咬着下唇,眼神倔强地望着床榻上躺着的白发老奶奶。苏婆婆虚弱地朝他招招手,他听话地偎在她手边,细长的手指紧紧攥着她干枯
的手掌。
“小溪呀,奶奶要走了,奶奶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呀。咳咳咳,以前还想着能看着你长大成人,现在看来是不能了。”苏婆婆的声音有些静寂,像是快要燃尽的柴火
,极尽用力,却还是没什么温度。
小溪瞪大眼睛望着她,口中软软哀求,“奶奶,别丢下小溪,带我一起走吧。”
苏婆婆笑,和蔼的眉眼里点点泪光,“傻孩子,你还小,还有很多事没做,哪能跟我这老婆子走呢。”
阿芸也站在旁边,眼眶红到不行,不时地用帕子擦眼睛。祁越则跑去找宋山岚和林荆楚了。虽说他们两人和苏婆婆没什么血缘亲戚,但毕竟是互相照顾那么多年的人,
心里边儿早就把彼此当做是一家人。
宋山岚和林荆楚慌里慌张赶来时,苏婆婆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她瘦弱的身子缩在床上,进气少,出气多,喘息如牛。
林荆楚面色一白,望了宋山岚一眼,看来婆婆的气数已尽。
宋山岚满脸悲戚,扑通一声跪倒在苏婆婆床前,只叫了声“奶奶——”便低低的哭了起来。
祁越喘着粗气望着眼前的一幕,宋哥哥哭的很小声,娘也在低声哭,小溪趴在奶奶身上目光有些呆滞,小手紧握着奶奶的手不松开。
他这才反应过来有大事要发生了。
奶奶好像要走了。
至于要去哪里,他以前问过一次娘,那时是村里一个老爷爷老了,娘和奶奶过去烧点纸送那老爷爷一程。
娘说,人老了,就要走了。
去哪儿呢?
去一个没病没灾的好地方呀,在那里可以生活的很幸福。娘这样说着,脸上的神情哀伤又温暖。
祁越当时不明白这话,直到今天,他看着奶奶好像要走了,娘和其他人都在哭,如果走后是去一个好地方,他们为什么哭呢?他有些愣地走到小溪身边,跪在奶奶床前
,手覆在小溪的手背上,转过头去看奶奶一眼,这才发现,眼里边竟然看不清东西了,像是有水进去了。
可明明没有下雨呀。
苏婆婆的葬礼很是简朴,来吊唁的人却是很多。
阿芸给小溪和祁越都穿上了白色孝衣,俩人头上戴着白色的三角帽。祁越异常乖巧地站在小溪旁边,没嬉闹也没多问一句,只是安安静静地立在奶奶的灵堂边,见香快
烧完了,立马取来新香换上。
静安侯祁津时刻关注着阿芸和祁越的事,所以在苏婆婆刚老不出一个时辰,就一袭黑衣赶了过来,见阿芸眼眶通红,心下甚是怜惜,忙帮着打理丧事诸项。阿芸心里一
暖,不禁倚在他怀里低低哭了会儿,祁津虽没怎么说话,却一直把她紧紧揽在怀里,狭长眼睛望着灵堂里的那两个少年,一个英挺一个俊秀,眼神幽深。
漂泊这世间,能遇着苏婆婆这样善良、待你如亲生女儿一般的赤诚之人,真可谓是一件幸事。
苏婆婆在苏家村生活了大半辈子,勤劳能干,待人极为和气,很少和人发生口角,在这宁静山水间过活了几十年,这村里的人哪个不敬她、爱她?可就这样的好人也要
被老天收了去!现年已经七十多岁的长贵爷爷老眼垂泪,他想起当年苏婆婆刚来苏家村时的情景——
一头黑发编成辫子垂在腰后,脸盘白皙,笑容亲切,声调软软地,“敢问这里可是苏家村?”
噢——这里是苏家村。他有些傻地迟缓回答。
那姑娘对他一笑,“我是新来的住户,姓苏。”
他扛着锄头刚从田里回来,额头上满是汗,结巴道,“欢、欢迎,叫我长贵就行了。”
“哎,长贵大哥!”如春天里的太阳一样,暖烘烘的。
他有些眩晕。
长贵爷爷坐在木桩子上抽旱烟,啪嗒啪嗒,烟雾缭绕间,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大辫子姑娘,冲他甜甜的笑。
头七那天,下起了雨。缠缠绵绵,好似秋雨,些许阴冷。
阿芸和俩孩子身穿蓑衣带着斗笠,立在罗落霞山的半山腰。
那里是一片墓地,苏家村里凡有人去了,都会葬在那里。
阿芸抹着眼泪,蹲下身子把竹篮里的饭菜和点心果子端了出来,一一摆在苏婆婆坟前,“婆婆,您多吃点儿吧,您在的时候忙忙碌碌、受了那么多苦,老了在那边就好
生歇着、好好享受吧。”
祁越也跟着喊,“奶奶!您安心去吧!祁越会照顾好娘和小溪的!您别挂心!”
小溪的脸隐在大大的斗笠下面,只露出尖尖的下巴,他这几天都没怎么说话,比以前更为安静。
一阵疾风刮过,夹杂着冰冷的雨水,让人忍不住哆嗦。
祁越拉着小溪的手,发觉一片冰凉,不禁把他的手放进自己手里使劲给他捂捂,弯腰见他有些出神地望着奶奶的坟,心中大急,“小溪,莫怕,我还在。”
小溪迟疑地动了动,望着他的眼里满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