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沙滩不断向远方延绵,他们就像两叶浮萍,漂泊于动荡的沧海。漆黑的铁轨没个尽头,苦忍抽噎的少年人背着油尽灯枯的将死者,因为找不到救援的车辆,就只能靠着少年人血肉的双脚跋涉,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根本看不到未来。
但安纳斯也是努力过了的。他努力过,妄想过,试图重燃那飘摇黯淡的一星火。他像长舌妇般唠唠叨叨,扯出各种话题,逼祈月烬不断应答,以为这样就能让他保持清醒,直到雨止日升,希望普照。
就像方才,心有所忆的安纳斯回答纯真无邪的祈月烬那样,在雨中、伞下,濒临死亡的祈月烬回答一腔惨痛的安纳斯,就是用虚弱微渺的语气应道:“嗯。”
开始是一句一问,后来,变成了一步一问。
最后安纳斯实在受不了了,骂了他一句:“你他妈的,也太混蛋了。”
而他就在几乎同时,化作了灰烬,坠下了纸伞,空落了安纳斯的脊背。
他走得那么突然,却又那么恰时,好像独自一人,不跟安纳斯打招呼,就很准时的,去赴了一个只有他知晓开场时间的晚宴。
——一个永远不放客人回归的宴会。
后来,安纳斯想想那副场景,没良心的觉得,也挺狗血。
高丽有部很经典的电视剧,在华国直接被称作《蓝色生死恋》,实际上,“蓝色生死恋”一词是四部系列电视剧的合称,仅仅那部剧,被称为《秋日童话》才对。
《秋日童话》里,男女主角诀别的镜头便是男主角背着濒死的女主角,漫步于海边的沙滩,对着女主角不断的嘀嘀咕咕,妄想让她更长时间的保持清醒,便也是再多一秒的,与她相依于世。
当然,女主角就像祈月烬一样,原本应答得好好的,突然就没声了,没气了,死掉了。
安纳斯看那部剧,是为了陪施哀央打发无聊。他看到女主角因生命消逝而垂下苍白消瘦的手、男主角无限凄哀悲苦的发出一声抽噎,也只是漠然的给出了两字评价:狗血。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所经历的祈月烬的死亡,狗血更甚,他的凄哀悲苦,更甚。
电视剧里的女主角好歹也留了个全尸,祈月烬倒好,连进火葬场的麻烦都省了,直接化为飞灰,散于风中,不知飘去了哪里,害他根本不必花钱买什么骨灰盒。
心想着,给他立个衣冠冢吧!可见证了他战斗英姿、可称为他的化身的红纸伞,却被海风吹进了大海,被海浪推离了海岸,随着波涛,去向了象征“无尽”的海平线。
安纳斯倒是去追了,直接跑进海里,与黑色的海水争抢他的遗物,可惜命不由人,他终是失了他,失了伞,失了与他同死的机会……
……被白魔女救起。
长长又长长的,安纳斯长叹一声。
就算知道经历过的世界便也是被他抛弃的世界,那些心酸痛苦的记忆一旦被勾起,他还是会被往日的深渊吞噬,难以逃离。
现实中,他背着祈月烬,回到了驿站,可刚上楼、抵达二人的卧房门口,祈月烬手里的红纸伞就落下了。
原来,身大心小的美人儿彻底睡熟了。他俯趴在安纳斯背上,就算在梦里,也无忧无虑的微笑着,哪能像安纳斯这般,动不动就回想起前两个世界的灰色片段,比忧天的杞人还胆小,只能借助往日铁板钉钉的悲凉,反衬此时此刻的温馨和睦,并不断警示、安慰自己:都过去了!未来会好的!明天一定会有所不同!
深吸一口气,在不吵醒祈月烬的前提下,安纳斯艰难弯腰,拾起了那把大红油纸伞,将伞柄紧紧攥于手心,用膝盖轻轻撞开了眼前的门扇——
【斯佳丽站在台阶上,在绝望之余又燃起了希望:“塔拉庄园,我的家!我要回家。总有一天我会让他回来的!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Tara! Home. I'll go home, and I'll think of some way to get him back! After all,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他发过誓,要找回他,和他一起,回到他们的家。
——他相信未来一定会有所不同,他相信明天是新的一天,所以他不会输给回忆、输给绝望、输给命运。
可蓦然作响于他脑海的,《乱世佳人》片尾、斯佳丽的心声,却照应着他眼前,与她的希望全然不同的,他的绝望。
“安……真是,许久不见了。”
祈月烛在他面前,温柔的笑了。
众目睽睽
命运就那样微笑着,在他面前,将所有的希望都扭曲为了绝望。
可他颈边,还缭绕着祈月烬温热的呼吸,他的夫人好似在翕动唇瓣,吐出梦里的呢喃。
所以他无法有所激烈的动作,无法用孤注一掷的手段抗击命运。
他所能做的,只是放轻步伐,背稳夫人,径直走向祈月烛身后的床铺。
红衣的美艳怪物妖娆一笑,体贴的为他让开了路。并含着意味深长的眸光,凝视他安顿祈月烬睡下的动作。
安纳斯手脚沉重,他弯下腰背,为祈月烬褪衣、脱袜,突然间懦弱的企望时间能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好让他能再多看一眼祈月烬香甜的睡颜。
可不管安纳斯再怎么拖拖拉拉,他还是在捏好了所有的被角后,不得不转身,面对自己命里的死敌。
他看见祈月烛弯起了狭长深邃的赤红眼瞳,用口型吐出了某个嘲笑意味深重的单字:
安。
他简直不知该恨谁。
司君安也好,安纳斯塔西亚也罢,名字里带“安”的人,往往不得安好,根本没资格享用平安喜乐的生命。
可再怎么被所谓的命运玩弄,他也不想让自己的名,被深仇大恨的宿敌喊出口。那简简单单的一个字,理应只由他夫人独享,理应只被那纯洁的小孩儿笑眼弯弯的唤出,这才泯灭得了他对天理人常的无尽怨恨。
然,真被祈月烛喊出了他与司君安通用的一字,他又能如何?
还不是只能面色麻木的走出卧房,步往客栈走廊昏暗的尽头,在即将撞上墙时,被尾随而至的祈月烛捞住腰,下一秒,脖颈便炸开一响肌肉撕裂的痛。
祈月烛的牙齿真真切切的嵌入了他的皮肤,齿前一微米,便是他鲜血汩汩而过的颈动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