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饿。”仓鼠忿忿地这样说道,又开始继续嗑手上那根百利滋。
韩竟心里觉得好笑,等了一会见夏炎还是不说话,就抓了抓头发,“你不吃吗?那我去问问李姐看她们要不要……”
他作势要走,结果床上的人哔哩啪啦地翻下床,几步冲到他面前,猛地一把抢走他手里提的袋子,又噌噌噌蹭回床上去了。这次倒是面向床头抱着枕头佝偻着背坐着,像是想用自己和怀里的枕头把那袋子火烧藏起来。
韩竟轻笑着走过去,在对面的床上坐下,“百利滋,分我一根行吗?”
夏炎还在别扭,整个身体都跟枕头团在一起,圆滚滚的,颇像个充满了气的气球。半晌,那小球里才伸出一条胳膊,用两根手指捏着根半截的百利滋,还是白脱比较少那一边。
韩竟有心捉弄夏炎,张大嘴巴,一口连着那两根白白嫩嫩的手指一起含进嘴里。团成个球的仓鼠瞬间炸了毛,“嗷”地惊叫一声,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流氓!”夏炎猛地把手抽了回去,在怀里的枕头上来回蹭了好几下,回过头来指着韩竟义正言辞地说道。
韩竟把嘴里那半根百利滋吞了下去,故意用那种特别撩人的慢动作来回舔了好几次嘴唇,末了才暧昧地说:“好甜。”
夏炎脸已经红了个透,又把自己缩回了那个球里。这次他倒没再去对着床头面壁思过,而是面对韩竟,用枕头遮了大半张脸,只留俩眼睛在外面,幽怨地看着他。
“……你生气了?”能让夏炎转过来就算成功了一大步。韩竟也觉得闹差不多了,这样问道。
“……呜呜呜嗯嗯唔呜唔唔嗯嗯嗯?”
夏炎声音本来就小,嘴巴又闷在枕头里,一句话听到韩竟耳中就成了火星文。他琢磨了半晌也没个头绪,“……啥?”
“我是说,你跟别人也这么吃百利滋吗?!”小少爷把枕头往下撤了点儿,豁出去了似的喊道,喊完马上又把大半张脸缩回枕头里,“跟那个Lit……还有那个冯茹筱……还有——别人……”
韩竟一愣,一时有些哭笑不得。那个说不出口的“别人”,指的大概是夏奕吧。就在一个多月以前,这小孩还在跟他要独家,问他Lit和夏奕更喜欢谁呢。
他站起身来,上前两步揉了揉那头金色的小卷毛,这下好像把那露在枕头外面的小半张脸揉得更红了。
“我之前没吃过百利滋。”
小球抖了一下,试探着问道:“真的?”
韩竟点头。
“真的,这是我第一次吃百利滋。小的时候家里没人愿意养我,连吃饭都有了上顿没下顿的。而且我住的那个地方小,根本也没有这么潮的零食。我记得那时好像最流行的上档次的零食是叫……波波糖?后来到了养父家里,境况也不是那么好,他当老师工资很少,还要养我们两个孩子,所以也舍不得买太贵的零嘴吃。再后来我就长大了,倒是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念想了。”
这一番话彻底把夏炎说得窝不住了。他直起身来,抬头问道:“那你觉得怎么样?好吃吗?”
韩竟微笑着点点头,“嗯,很甜。”
果然卷毛立马回过身去床头那座小山里面翻找起来,“……好像大部分被我吃完了……”
再回来的时候,夏炎手里就多了四盒五颜六色的百利滋:“喏,香蕉、咖啡、巧克力和抹茶香草的,你喜欢甜的,这些都给你。”
一切都如韩竟所料。他伸手刚想拿,却被夏炎一把又收了回去。
“不对不对,我一定是中了你的邪了……我还在生气呢!”
韩竟还以为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没想夏炎临到头竟然能反应起来,心里又莫名一阵心虚。“咳……所以你到底在气什么啊?”
夏炎停顿了一下,板着脸问道:“你今天为什么打人家啊?”
韩竟怔了怔,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底气也足了一点。原来不是要问他趁男友出差背着人家偷汉子又被捉奸在床那件事……呸呸呸谁偷汉子了?
不过夏炎这话其实有些相当微妙的歧义,到底问的是他为什么跟王哲打了那一架,还是他为什么抢镜踢了夏炎。韩竟忖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按说他是为了什么跟王哲打架夏炎没道理不懂,这事陈曦有理由生气,夏炎可不该生气。可是要说夏炎自己叫自己“人家”……
呃……
韩竟打了个哆嗦,默默把这个选项从心里pass掉。
“没什么啊,看那王哲一副欠揍的样子,就打了。你不也跟人打过架么?”
夏炎用力捶了一下怀里的枕头。“你跟我能一样吗?”
“哦?”韩竟笑道,“哪里不一样?”
“反正不一样。反正就是……我可以打架,你不行。”夏炎恨恨地说道。
到这韩竟才算懂了,从在片场时夏炎的失落,到后来狠狠咬在他手指上那一口,到这一晚上的别扭,其实都跟在那张四分之一裸的照片下面点的两个赞没有什么关系——大概没有吧。
说到底还是夏炎不想给人添麻烦的心理在作怪。韩竟为了他跟人打架,甚至有可能会因此惹祸上身,这让夏炎心中尤其过意不去。
韩竟心里这样想着,反问夏炎:“所以,到底为什么不行?”
夏炎被韩竟的问题噎了一口,略降低了音量说道:“万一那个王哲有意报复,万一你打人的事被记者曝出来,你将来还怎么演戏啊——”
“万一被记者曝出来,会怎么写呢?”
“……《江湖》剧组爆发暴力事件,演员韩竟假公济私大打出手?”夏炎认真想了想,这样回答。
“那么,如果你之前为我打人的事情曝出来,记者会怎么写呢?”韩竟继续问道。
夏炎犹豫了一下,“估计是……富二代仗势欺人劣迹斑斑,恶行令人发指……之类的。”
韩竟无奈地摊了摊手。“所以你看,哪有什么不一样?听起来你的罪名还比我更重一些……你能为我跟人打架,我不能为你跟人打架么?”
“可是确实就是……不一样啊……”夏炎吸了口气,好像还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
“你能为别人吃亏,但别人为你吃亏就是不行是吗?”韩竟不笑了,直起身来深深看了夏炎半晌。
“我觉得,你在潜意识里面总认为自己低人一等,好像你为了别人做出怎样的牺牲都理所应当,但你自己不配得到任何人的任何一点同情或帮助。我真的很好奇这是为什么。就算是像我这样出身的人,就算在我童年寄人篱下最抬不起头来的那段时候,都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有人打我,骂我,往我身上吐唾沫,我不能还手,我不能吐回去,但我会在心里记下一笔账,我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那些人,这是你们欠我的,总有一天我会来找你们还。……可你呢?”
韩竟严厉的眼神和语气让夏炎微有些躲闪,他慢慢垂下视线,似乎又想把脸藏到枕头后面去。
夏炎的这种自弃的心理从来能在极短的时间之内让韩竟烦躁起来。他在原地踱了两圈,接着转回来猛地一拳砸在夏炎怀里的枕头上,把那枕头整个压了下去,让夏炎再没地方可躲。四盒百利滋散落在地上,发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声。
“你看着我!”夏炎被韩竟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听到韩竟的话就猛地停下,身体僵得一塌糊涂。
“今天要是没人说话,是不是让你跪个一百次你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明摆着有人欺负你,你就这么老老实实让他欺负?那王哲,特么就是个混蛋!我就是看不过去他,就是想揍他一顿,要是真因为这个惹上什么事情,那也是我一个人自作自受,跟你没一丁点关系,你犯不着往自己身上揽!”
夏炎慢慢地摇了摇头,“不是的……”
“那是什么呢?”韩竟深吸了口气,把缠着创可贴的右手手指举到夏炎面前,“你觉得你给我造成了麻烦,你觉得你亏欠了我,你想不到方法补偿,所以你厌弃这样的自己。可你咬的时候想没想过,如果舌头下面的大血管破了,血呛到肺里,是真的可能会出人命的?”
像Lit所说的,夏炎那时是真咬。可在那种没有剧本的表演中,没人能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咬韩竟之前,夏炎真正想咬的人是他自己。
夏炎犹豫了一会,终于垂下视线,又一次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呢?”韩竟放轻了音量,再次问道。
夏炎沉默了很久,才重重地吞了口口水,下定决心一般地开口:“……我其实知道我自己有问题。”
第50章 拥抱
“我……一直到八岁都没说过一句话。”夏炎有些艰涩地,这样说道。
韩竟怎么也没想到两人的对话会变成这样一番剖白。这或许会是夏炎内心最隐秘的角落,或许会是夏炎一生中所说的最沉重的一段话。而他要怎样接受这份重量,说实话,他还没有想好。
然而他却也没有勇气打断夏炎的叙述,直觉告诉他,如果错过了这一次,这些事情,夏炎也许永远不会再提。
“那时我害怕外界所有的事物,害怕所有的人,有陌生人接近的时候,我会歇斯底里地哭喊,跺脚,用头去撞墙,摔能摔的一切东西,咬人,咬我自己。我爸带我看过无数医生,中医西医,心里疏导,催眠,甚至电击……最后都毫无效果。但是后来那病似乎奇迹般地好了,没有原因,忽然就可以说话了,忽然就不怕人了,而且那么乖那么听话,从来不会惹事。所有人都喜欢我,长辈会说这孩子真不错,将来肯定有出息。家里人对我八岁前的事决口不提,好像我一出生就是八岁,就是像现在这样的。”
“可是他们不知道,我都记得啊……八岁的孩子,应该早就开始记事了吧?”
夏炎微微笑了一下,笑容显得有些凄惨。他的声音那么轻那么轻,仿佛在描述一个易碎的梦境。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种感觉,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向我压过来,周围的一切都有重量,连空气都是如此,那些东西、那些人拼命挤压着我能够存在的一点点空间,每一双友好地伸向我的手,对我来说都像是最可怕的入侵者,将我推向更深的焦虑和恐惧,让我的呼吸更加艰难……”
“……如果能说这是一种病的话,直到后来,直到现在,这病大概从没有彻底治好。你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这么抗拒给别人造成麻烦,这么抗拒接受别人对我的帮助,或者说,这么不知好歹。这也许是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仍然并不认为得到别人的帮助是让我欣喜和快乐的事。我说不太清楚……可是在我的潜意识里,常常还会觉得,那些伸像我的手是那么可怕的,他们让我真诚地感到恐惧……这就像有人怕狗,有人怕蜘蛛,有人怕鬼,都没有什么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