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容偏偏最爱的,就是他寝居前亲手植的油菜花这些天无事的时候,常常搬来一把躺椅,静静坐在花丛里,挨到暮色西沉就像今儿,太阳也好,安容就在花丛里躺了一会儿
暖阳催人眠,迷迷糊糊间,却听见了人声,伴随着急促而纷沓的脚步声,哒哒哒哒,假寐的人不由皱皱眉头,这些动静已惹他不悦了
“老爷,不好了,孙公子出事了——”
这个孙公子自然就是指小孙,一个男人久居自己主子的后室,不成体统,连这称号也是这位老管家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得出的叫法,真是难为他了
“他又怎么呢?”小孙爱好争风吃醋,时常搞些小动作,把安容骗过去,不是今儿头疼脑热,就是明儿食不下咽,但偏偏,安容每次都吃他的计这回安容思忖着,恐又是那么回事
“孙公子落水了,这会儿被救了上来,人还没醒来呢”
“好端端的,怎么落下水了”安容依旧卧在躺椅上,没有半点起身的意思
“这……”老管家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出了口,“他跟另两位公子不知为何,犯起了冲突,三人吵着吵着,孙公子就落了水”
“走,去看看他”安容终于起了身,边走边问,“请大夫了吗?”
“梅香去唤了”
终于到了小孙住的兰芳园,床前围了两三个丫鬟,还有一名大夫,估计就是梅香刚唤来的,安容走上前去,见这人已经醒了,又生气又委屈的样儿,见了安容也不招呼,许是在耍性子
那位大夫作揖行礼,“安大人”
“如何?”
“这位公子水呛着了咽喉,这水吐出来,现在已无大碍了”
安容给老管家使了眼色,老管家会意,立刻付了诊金送走大夫
“你们几个也下去”这话正是对着那几个丫鬟说的
小孙瞧着屋子里就剩下他跟安容两人,那股子撒娇劲儿又上来了,抽噎几下,“爷儿,他们两个要把我往死里整啊”
安容笑笑,坐在了床沿边,这一笑,颇有些皮里阳秋的意味,小孙心下发怵,以为自己的苦肉计使过了头
“你不去招惹人家,人家平白无故会把你往河里推?”
这句话听得小孙喜滋滋的,特别是“人家”那两个字,明显的溪壑之隔,显然爷儿待自己,要比那两人亲得多
小孙持着撒娇的口吻,“爷儿,晚上您来我这吧”
“好啊”安容不假思索,随即应下
晚上,小孙在寝居来回踱步,焦急难耐,时不时地往外面看看,半点人影都见不着,瞧瞧时辰,已经戌时二刻了
“主子,早些歇着吧,今儿您受惊了”
小孙不理会婢女的话,一个人奔了出去,“主子,这么晚了,您去哪儿?”梅香的声音在黑夜里尤为响亮,但并没唤回小孙的步伐
书房里,安容从一方木盒里,拿出那只烧毁了半截的草蚱蜢,细细摩挲,几年前的好些往事,刹那间涌上心头
睹物思人,只会给自己招不痛快,安容是个聪明人,这些道理他明白着呢这些年他鲜少去触及回忆,也难得拿出那半截的草蚱蜢去凭吊逝人只是今天,他看着小孙躺在床上的模样,像极了阿七生病卧床的样子,心里隐藏的陈年哀痛又浮了上来,屏人呼吸
“爷儿,说好了的,你怎么没来!”门砰然被推开,小孙正站在门外,满脸的不高兴
屋内的烛光,屋外的黑夜,而他恰恰站在了两端的中间,面容隐隐约约,平时六七分的相像,此刻升至八-九分,安容的喉头一紧,话语哽住,目光紧紧攫住十尺以外的人
很久很久,小孙以为自己坏了规矩,爷儿心下不悦,正准备开口求饶道歉的时刻,安容却开了口,“过来”声音嘶哑,如千年老调
阿七在世时,自己也总喜欢,隔着数步,唤他过来一切好像都没变,但其实已然变得彻彻底底
小孙喜不自禁,进了屋子,走到安容跟前,细细的嗓音,“爷儿”
安容伸手捏了捏小孙的脸,嘴里喃喃道,“不是他……”垂下手不再理会身旁的人,又自顾抚上了草蚱蜢
“爷儿……”
小孙方才稍稍起伏的愉悦全然消失,取而代之,是尴尬,还有委屈他此刻僵立于爷儿的面前,却像个生分的外人
“出去”声冷骇人
“爷儿,是我哪儿做的不对吗?”小孙穷途末路,大着胆子抓了安容的手就往自己脸上蹭,“你摸摸啊,爷儿,你再摸摸”
安容抽出手,力道太大太急,小孙直接摔倒在地,眼里噙着豆大的泪珠,狼狈不堪
此情此景,安容嗤笑一声,心里那块用针线缝合上的洞,随着这一笑,又倏的撕扯开来阿七才不会像这样,从来自己叫他出去,他就会乖乖出去;他的脸也没这么细滑,手指靠近他嘴角那块,还会摸出扎手的硬胡渣;他很瘦,脸颊还硌手……
“你出去吧”良久,安容吐露出这几个字,深沉的眸子里,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
小孙走了,屋子里悄悄然,就剩下安容一人
“我没捏他,我以为是你……”安容一面看着草蚱蜢,一面说着,“赵明朗说我把你东西烧了,你找不着回家的路,成了孤魂野鬼可你肯定不会狠心不回家的,咱家就咱两人,除了我这儿,你也没地方去啊阿七,你说是不是啊?你最近长点肉了吗,要是还那么瘦,那三件新衣裳我就给你扔了,不给你留着了对了,屋子前的油菜花开了,你现在回家,还能看见……”
这晚安容絮絮叨叨了很久,像要把这几年憋在心里的话通通都告诉阿七,好让他记着回家的路
翌日安容亲自买了些纸钱,天黑的时候,一把火点着全部烧给了阿七,这世上除了自己,也没人给他烧纸了,多烧点,他好有钱吃饱喝足,长胖点……
府里的人,瞧着莫名的火堆,还有那随风飘飞的几张纸钱,阴森凄冷,直觉夜晚的风吹得人汗毛竖起
小孙那日从安容处回兰芳园,趴在床上嗷嗷直哭,半点看不出男人样儿,就像个娇滴滴的深闺怨妇,梅香在一旁怎么劝都不管用,就说着,“主子,奴婢把老爷喊来”
谁知这话一出,小孙反而不哭了,操着沙哑的嗓子吼道,“你回来,不许去!”
这下梅香算是知道他在哭什么了,大概是从老爷那儿找了不痛快,梅香叹声气,心道,长得再像也不是原先的人,这不是上赶着找罪受嘛
只是,这些话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这个主子的,自己是个下人,察言观色就好,不该提的,绝不能提
恍惚间,梅香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几年前在府里住过一阵的“二老爷”,他性子憨厚,对着下人没半点厉色,就是身子不好,经常咳嗽不止后来他被老爷送出了府,听说没几天人就去了唉,也是个可怜的人
只不过,自家老爷自从“二老爷”死后,活像变了个人,他照常吃饭,也偶尔会笑,但梅香瞅着,就觉着人不对了,像是失了魂
梅香晃晃脑袋,不做他想,这日子啊,其实淡得很
第66章 小孙(二)(虐攻)
小孙那日哭了一宿,第二日眼睛肿成了核桃,泪珠子不断,嗒嗒落下,砸在心口,偏还砸出个不离不弃、至死不渝来,更加知道,爷儿就是天,就是赏他饭吃的主儿
梅香用冷汗巾给他敷了又敷,这红肿的眼才稍微消点,然后往床里头瞅瞅,那枕头上,一大片湿迹
“主子,要吃点什么吗?”
小孙顶着一张滑稽可笑的脸,恹恹问道,“爷儿呢,爷儿今儿去哪儿呢?”
“这会儿老爷定是在早朝呢,还没回来”
小孙垂下头,“哦,是了”他其实心里想问,爷儿是不是生了我的气,去找那姓陈的,或者姓徐的去了,但是他不便在一个丫鬟面前把自己的苦水全部抖出来,那样太没面子
梅香瞧着他神情恍惚的模样,又问了遍,“主子,早膳吃点什么?”
“没胃口”话音刚落,又转而说道,“那两人有什么动静啊?”
梅香猜出了他的心思,专捡好听的说,也不管是真是假,只是一昧地哄主子开心,“听说被老爷训斥一顿,现在该是在反省着”
小孙这才转悲为喜,摆摆手让她退下了
晚上的时候,小孙也是亲眼瞧见了安容在府里烧纸,其他仆人只敢远远躲着看,他却走了上前,离安容只有几步之遥,那双眼睛还肿着
形容哀伤,一字未言,安容给阿七烧完纸钱便转身回屋,丝毫没有理会身旁站着的小孙
几年不沾的酒,晚上,安容又沾上了,而且都是整坛整坛的,关紧屋门,不让任何人进来,他今晚想阿七了,他想去梦里见见他,就问问他,过得好不好?想没想他?还有心口一直堵了一句话从没问过他,他今儿想一并问了——当年,你为什么走得那么狠心?
扎扎实实灌下一大坛子酒,安容身上到处都是酒渍,湿了衣裳,喝着喝着,连眼睛都湿了,这还是阿七走后,安容头一次哭,他藏了这么多年的假面瞬间撕毁,他心里难受,难受得发疼
借酒消愁,旨在消愁,却平生添出悔意,如江流湖泊,逞浩荡奔腾之势,到头来,千般万般痛楚,却只在心儿上,化成短短一言,阿七,你原谅我,好不好?
安容在阿七走后的三年,终是承认,当年他的荒唐决定,阿七定是恨他的
是了,就是这种悔恨的情绪,掺杂在对亡灵的思念中,安容突觉胸膈之间,都在闷闷作痛,提起酒坛子,又喝下一口,眼神似幻即离,他才稍稍觉着,心里舒坦些了
小孙在门口徘徊许久,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今天他成了笑话,顶着核桃眼儿,出了兰芳园来找安容,就为了让他怜惜几番,可谁知不如他愿,爷儿连瞧都没瞧他一眼,本来就闷闷不乐,这下更是不是滋味
推开门,入眼的一幕却让小孙不知自己该不该踏进去——安容倚在床沿边,周围全是酒罐子,酒气溢满整间屋子
“爷儿”小孙赶紧奔了上去
安容一把拂开小孙搀扶的手,挣扎着去摸索地上的酒罐,小孙见状,复又攀上安容的胳膊,“爷儿,别喝了!”情真意切,甚至还落了几滴泪
“松手!”
“爷儿,您别喝了!”
安容放下了手里的酒罐,双颊坨红,眼睛怔怔地不知望向何处,嘴里呢喃着,“阿七,阿七……”
小孙呆立一旁,看着平日风姿绰约的爷儿全然没了那副神姿,眼里看得心疼,偏又从他口里还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心里也跟着反复念了几遍——阿七
突然间,看着酒后犯晕的安容,小孙动了念头
年初的时候,他还是个在梨园唱戏的小生,有次应召去朝中大臣家唱戏,被爷儿看上从园主那儿买了回来,同来的还有那两人如今,已有四月了,却从没碰过他
小孙慢慢除去身上的衣物,然后伸手欲解开安容的衣物,指尖刚碰到他的衣领,就被安容拽开
“爷儿,让我服侍您吧”
“你不是他,不是他……”如此说了好些遍,然后醉眼迷朦,自顾说道,“他去哪儿呢……”
“阿七是谁?”小孙没抵住心中的困惑,问了出来
谁知这话一出,安容来了反应,一把揪住小孙,把他提溜出去,“砰——”门关阖而上
被安容扔出来后,小孙像是失了神,光着身子落寞离去这一夜,安容把自己关在房里,彻夜酩酊
回到兰芳园,小孙倒没像昨日那般,哭闹一夜,他傻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不说,梅香在一旁惶恐而站,半晌,他才出口问了句,“梅香,你知道阿七是谁吗?”
阿七就是“二老爷”,梅香自然知道,只是她不知怎么开这口
“这……主子你怎么提到那人了?”
“我从爷儿口里听到的”小孙收回失落之色,瞅了眼梅香,“你知道他?”
“是,奴婢刚进府的时候,他就在了,不过……”
“不过什么?”小孙来了兴趣
“不过后来他死了……老爷还为此大病了一场,在自己房中闷了十来天,谁也不见”
“死了……”小孙轻轻咂念,转而又问道,“他跟爷儿是何种关系?”
梅香小心瞧着小孙的颜色,艰难说道,“他跟老爷同睡一屋”
话说到这份上,再笨的人也该明白了,同睡一屋,往深了去想,就是夜夜同榻而眠小孙心里头泛起酸水,不过却又自我安慰,那人已经不在了
“他为什么会死?”
“在府上的时候就一直生着病,后来老爷把他送到城郊去静养,没过几天在那儿去了……老爷一把火把他的东西全烧了,把他住过的屋子也给锁了……府里上上下下从此之后,再不许提'二老爷'”
“这样啊,你下去吧……”
梅香乖乖退下,关上门的那一刻,还不放心地往里看了看,只见小孙一动不动呆坐在凳子上,脸上没什么情绪,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小孙总算搞清楚了安容这几日的反常,想必昨晚的纸钱也是烧给那个阿七的,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就连死了还能被爷儿深深记住小孙这心里是又嫉妒又羡慕
几日后,安容又恢复如初,只是小孙的地位像是突然一落千丈,安容连着两天都没有唤他过来陪吃饭,而是叫了小陈
小陈属于眉眼极像阿七的那类人,也是个倒三角眼,这日安容下朝回来用早膳,就让他坐在一旁小陈很是受宠若惊,他年纪尚小,眉眼间总是怯生生的,比之阿七,多了份稚气
安容在吃着饭,见他干坐着,筷子也不动,便给他夹了一块鱼肉,小陈这下开心极了,一口吞下鱼肉,就着扒了好几口饭
瞧着他那副傻乎乎的样子,更加像阿七了不对,阿七比他还更傻气,青菜都能吃得很香
“好吃吗?”难得,安容主动挑起话
“好吃”眼睛咕噜一转,突然间想到了那事,声音矮了下来,“大人,那天,我没有推小孙,是他自己摔下去的”
安容直直盯着他的眼,话语里竟然带有一丝温情,“我知道”
小陈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微红了脸,垂下了头,小口扒着碗里的饭
“你多大了?”
吃着饭的人猛然抬头,咽下嘴里的饭,恭恭敬敬地回了句,“十七了”
安容起身,“吃完饭,来我房里”
小陈赶紧撂下碗筷,站起了身,“大人,我也吃好了”
安容扫了眼他碗里尚留一半的米饭,倒也没说什么,小陈跟着安容,去了他西面的寝居
在门口,两人碰到了早早久侯在此的小孙,小陈害怕地往安容身后躲了躲,他心里还记着小孙落水的事儿,怕得很而小孙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眼神像是要把他吃了一般
其实小陈是三人中最懵懂的那个,他稀里糊涂地进了府,府里的老爷给他好吃的,好穿的,还住那么个大屋子,他就觉着老爷是个大好人,完全没往那方面去想而小孙跟小徐就不同了,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男宠,只是这男宠现在尚还是个有名无实的头衔
“爷儿”声音惨兮兮的,像是在抱怨多日来受到的冷落
安容没有管他,领着小陈直接进了屋子,小陈临进前,还不安地瞅了小孙一眼
“大人,他好像还在上生我的气”进了屋,小陈来了一句
安容笑笑,知道他还在说落水的事儿,果真是孩子心性,想法总是直来直去,与成人不同
安容换下朝福,坐在镜前,摘下头上的冠,一头黑发如绸子般垂在身后,“过来,给我梳梳头”
小陈很听话地走过去,拿起桃木梳子,慢慢细细地为安容梳着头,突然,看到了一根白头发,“大人,你头上有根白头发”
许久,屋子里都没有半点动静,小陈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握在手里的木梳也没敢继续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