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9章 也许没死?
七月盛夏,茶商们开始各城各县,贩卖夏茶越是繁华的地方,这喝茶的门道越是讲究,茶叶的需求量也大因此,每年时逢茶叶采摘的时节,这天子都城来来往往间的小商贩,其中茶商就得占个一半
春蕊的男人就是干这一行的,手里有点闲钱,生意也越干越大,还特地雇了六个人专门供应广陵城这一块喝茶的达官显贵多,通常都是茶叶运到各位老爷的府上,老管家秤秤斤两足不足,再按斤付钱,这单生意便是成了往年都是如此,从没出过纰漏,只是今年却碰了件麻烦事
这六个人里头有个叫周扬的孩子,年轻气盛,脾气爆了点,几日前送茶去吴侍郎府,那吴府的管家也是个斤斤计较的主儿,非说这茶缺了一斤,那孩子一听就急了,这还了得,一斤茶可是不少的钱啊,这下两人就开始争执了起来后来不知怎的,脾气没压住,这孩子动手打了人
这其实算不得什么事,顶多赔点钱,大不了这茶叶就当亏本卖了但恰恰这吴侍郎是个护短的主子,又十分爱脸面,再加上这位管家捂着疼,添油加醋这么一说,吴侍郎一听,怒从心来,把这孩子以故意伤人的罪名弄进了大牢去,这还不止,还把他的老板,也就是春蕊的男人也一并关了进去
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比那路边的乞丐好不了哪去春蕊在客栈里急的团团转,一个妇道人家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思虑来思虑去,她决定去找找她昔日侍奉的主子
此时安容的官职已拜至翰林院掌管学士,虽不及侍郎,但好得也是位重臣,自然春蕊是不懂这些繁缛的官名的,她只知道,伶公子当着很大的官
两个月前,安容只要无事,便会唤来小陈,渐渐的,这孩子已不似当初那般怯生生的安容下朝回来,照例会喊他过来一同用早膳,吃过饭便会带着他去书房呆上片刻
一般都是安容在一旁看着书,小陈就搁老远坐着偶尔眼睛疲惫时,安容就抬眼瞅瞅几丈之外的人,瞧瞧他的眉眼,有时竟会看得出神,直到那孩子发现了这目光,不好意思低下头,安容才收起眼神,复又投向书卷
这些天,安容一时兴起,开始教小陈写字,这孩子年纪小,人很机灵,学起来上手很快,安容教得也不费力
几天的工夫,这孩子就学会了三首诗,写起来字体虽歪歪扭扭,好在一撇一捺都极规矩,初学至此,已是十分有天赋的了
这日屋内闷热,没有一丝风,外头的腾腾热气从敞开的窗户钻了进来,安容唤丫鬟拿了点冰镇的西瓜来,小陈吃得极开心,又忍不住写了一会儿字
正写着时,小陈抬起头,好性问道,“大人,你的名字怎么写?”
安容执书的手抖了一下,那一刻连呼吸都变得凝重,只觉嗓子里蹿里一团火,烧的整个喉咙连吐气都很艰难西瓜、名字……叫他怎能不想起那个死去的人?
小陈见安容久久未有反应,连神色都变得冷凝,自觉刚才的话冒犯了,握住笔继续写着纸上未完成的诗
安容却走了过去,握住他的手,一笔一画,“我的名字这样写”写完后端摩片刻,又继续提笔说道,“你的名字是这个”
软白的宣纸上出现了四个字眼——“安容齐光”
光影重叠,今日往昔,不知身处何方,也不知面前为何人,眉眼间的恍惚,安容想,就让他暂且贪享欢愉,佯装成一场大梦吧
西瓜的凉气还没散,就听见门外府里的仆人在叩门,“咚咚咚——”极其单调又扰心的动静,安容把笔搁在笔架,眉头紧锁,小陈侧头瞧了瞧,觉察出安容的不悦,随即小声问道,“大人,要去开门吗?”
小陈作欲走的动作,安容摆摆手止住了他,瞥了雕花木门,沉声道,“进来”
仆人进屋,依次对二人拱手,才毕恭毕敬地陈述今日的事儿,“大人,府门外来了一名女子,说是认识您,她说她叫-春蕊”
安容面容无大波澜,这个名字也丝毫没有牵动他心里的弦,只是淡淡回拒,“不见”
倒是小陈听在耳里,提笔在宣纸上快速写下“春蕊”二字,转而献宝似的对着安容,“你看,是这样写吗?”
那因为略略微笑而更加下垂的眼角,晃神间,好似阿七又回来了,安容叹声气,这孩子真是越来越像了
这厢仆人还哈腰弯背,诚惶诚恐地等着吩咐,安容突然间心情不错,改了主意,“领她去正厅,我随后就来”
安容从笔架上再拿一笔,展开一张新的宣纸,提上新诗一首,温和说道,“今日再练练这首诗,回头我要检查”
说完搁下笔,便离了屋子
正厅里,屋梁高悬,厅堂敞亮,初入时甚至有一丝阴凉感,春蕊却是满头大汗,在紫檀木太师椅前踱来踱去
忽闻一阵轻缓有序的脚步声,春蕊赶忙出屋相迎,安容没有说什么,进了屋直接坐在一边的太师椅上,丫鬟连忙去伺候茶水
春蕊走至安容跟前,先是“噗咚”一声下跪,然后便语带凝咽道一声,“伶公子——”接下来的话语皆吞没在她沙哑的抽哭声中
这一招使得极妙,先是自降身份跪地求人,让别人平白无故受了这么一拜;再者哭音颤心,但凡有点怜香惜玉的人都会不忍拒绝她
但安容恰恰相反,一来他因为阿七的缘故,对这个侍奉自己多年的丫鬟并无多大好感;二来,他十分不喜欢别人叫他“伶公子”,今日要不是小陈的一句无心之言,他甚至不会来见她
“何事?”安容眉尖一挑
听闻这话,春蕊喜从心来,以为这事十拿九稳了,止住吧嗒吧嗒的哭声,陈述道,“奴家男人是贩卖茶叶的,前几日给百里巷的吴侍郎府上送茶叶,手下的人嘴巴不干净,冲撞了吴府的管家,这……奴家男人就被关进了大牢伶公子,求……”
安容敛眉不悦,冷清言语,“你回去吧,这个忙我帮不了”
春蕊先是呆滞住,而后反应过来,拼命磕头,额头磕出了一大片青紫的印子,“伶公子,求求您!奴家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求求您!”
“够了!”安容喝声止住,“你回去吧”
丫鬟正好端茶来厅,安容微微阖目,凝神片刻,掀开杯盖,浓郁的茶香弥漫开来,安容用杯盖轻掠茶杯,好让窜涌而上的热气散去,重复一个动作许久,春蕊还是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
安容漫不经心丢下一句,“你回去吧,跪再久也没用”话毕,轻呷一口茶,热茶入喉,只觉着嗓子里难得的清润,舒服极了
春蕊不死心,继续哀求,“看在奴家尽心尽力服侍您这么多年的份上,公子,您帮帮我吧”
安容此刻连半句话都不想与之多说,只等这热茶吃尽,便起身回房,那孩子的诗估计还在练着呢
春蕊依然跪地不起,她心中方才的期待已渐渐落空,粉妆残面,现下的模样定是狼狈不堪不知怎的,春蕊竟在这无措的时候,能眯着一双眼,对着昔日的主子说起了从前的事儿——
“馆子被官兵抄后,我就回了老家,嫁了人,日子正是慢慢变好的时候,可谁知竟会生出这样的事儿公子,您不帮我,也罢了我再去寻寻别的法子……”
话虽这么说,但春蕊心中,还是希望能触及点到安容的同情之心的
春蕊的话刚说完,安容正好饮尽最后一口茶,起身便走了出去,临了转头看着春蕊,“这里没有伶公子”
“大人,奴家知道了”春蕊此刻才是彻彻底底失望了,她不好,别人也别想好,于是复又冷声道,“对了,我前阵子还碰到了阿七”
安容本已走出数步的身子,猛然回身,眼睛瞬间由黑白转为猩红,连声音都带着颤儿,“你说什么?”
春蕊以为自己戳人不堪过往的目的已经达成,扯大嗓门说道,“大人,我说,我前阵子碰到了阿七您不会不记得他吧”最后的那句意味深长,夹带嘲讽
这算什么?梦?还是虚妄?安容二十七的生涯中,第一次体味到浮生若梦的滋味,他甚至开始沉溺在这一方梦境里,这比他以往做过的任何梦都要真实,都要让他的心大力地发颤
许久,安容都斜倚在门沿上,身上突然间的虚浮无力,他只得如此才能强撑着立在此处
“你再说一遍”声音很轻,还带些恳求的语气
连春蕊都发现了他的异样,愣在一旁,嘴里的话也没有再说
安容的面色突然的苍白起来,眼眶里似乎溢出点水来,他又低言低语对着春蕊说起了话,“你再说一遍刚才的话,我答应你去救你相公”声音非常清徐,他怕自己声音太大,吓着了面前的女人,以至于她说不出话
春蕊转悲为喜,“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安容不想听这句,低声又说道,“你再说一遍”
“阿七的事儿吗?”春蕊想了想,她好像刚才只提到了这人,“我几个月前在四平县碰到了他跟秋官,他倆在摆摊卖饼”
“他……他在卖饼?”安容说着说着,一颗豆大的泪珠子便滚落而下,没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大概永远不会明白他当下的心境那是种既害怕又惊喜的复杂心情怕是一场虚空,喜是为何?自然是已死的人也许还活着
安容倚在门沿处伫立许久,等待自己起落的心情稍稍平复,转而又问了春蕊许多话,春蕊都一一回答
安容此刻就一个想法,他得去趟四平,哪怕那个人只是长得像而已,他都要去亲自看一看也许,他的娘子真的回来了
第70章 重逢
安容连夜赶往了四平,无月,星稀,整条道上除了达达的马蹄声,再无其他动静如此快马加鞭,大概明晚便可到达,安容的手紧紧勒住缰绳,太过用力手心都沁出了汗
脑海里盘旋着过往的事儿,历历在目,很是清晰
离四平越来越近,安容心中忐忑不安,本以为死去的人居然还活着,那他当初为什么要走;还有,一会儿见着他,这开口要说些什么;他还想问他,阿七你有想我吗?
进了四平县内,县城不大,跟当地百姓一路打听,很快便找到了临邑街,再按照春蕊的提示,街头左数第三户人家便是
奔波了一天一夜,面容憔悴,衣衫染上黄沙灰尘,安容把身上的衣服仔仔细细抿整齐了,方才扣起门扉
不一会儿,就听见了门“吱呀”一声,来开门的人正是本已生死相隔的阿七
两人对视许久,安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怕眨眼的工夫这人又没了,阿七就傻愣愣地杵在门口直到里头传来秋官的声音——“谁来了?”两人才如梦初醒
“小容,你来了啊”阿七先开的口,声音很平静,就像相识多年的好友来家中拜访,主人出门迎接那般
安容喉头滚动一下,抑制住喉间的灼烧感,“嗯”
阿七转头冲里面喊道,“秋官,是伶公子来了”
秋官不知安容本名,阿七与之解释,称呼安容为伶公子,这话没说错,可有心人如安容,却觉得分外刺耳,似乎在有意划开沟壑这三人中,好像他才是那个外人
秋官抱着孩子从里屋出来,那一瞬间,安容的眼睛死死盯住秋官怀里的娃儿,先是觉得荒谬,然后像是被人扯住了心,疼得难受
阿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知道他误会了,秋官难以忽略安容晦暗难明的目光,抱着孩子进了里屋
屋内就剩下昏黄的烛火还在闪着明灭的光,安容的面容,一夜风霜,除了嘴角的皲裂惨白,还有那双眸子几无光亮,净是落寞跋山涉水来寻你,你却已有家室安容此刻的心里只想问他,阿七,你心里有我没有?但他不敢问,男人成家已娶妻,况且还有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他们之间又算得了什么
一时无言,阿七笑了笑,眼角更加下垂,一如从前,“进来吧”
安容坐上长条凳子,阿七给他倒了杯水,“喝点水”
一夜不眠不休,不啖不饮,安容的脸色很不好看,此刻安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眼神盯着桌上的水出神,却也不喝
阿七这心里也不好受,他不喜欢这人颓丧的样子,他该是得偿所愿意气风发突然间的静默,中间相隔的是三年断裂的光阴
“我没有娶周小姐”良久,安容突然说道
阿七点手忽然顿了一下,紧接着,内室一阵婴儿哭闹声,哇哇呀呀,还伴着秋官软软黏黏的哄睡声安容难自控地将视线投向内室,一股酸涩在心底漾开,他开始嫉妒起屋里的那个女人,还有她怀里的孩子
如鲠在喉,安容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咙里令人窒息的灼烧感愈来愈烈,只能不停摩挲手背,来缓解这蚀心的疼
阿七瞧出了他的不自在,“你坐着,我去给你去弄点吃的”
给他摊了块饼,煮了点粥,阿七做完这餐,赶紧给安容端了上去
“我现在就在这条街上卖葱油饼”阿七还伸手往南边指了指,“日子还行,你过得好吗?”
“我,也还好”安容细细咀嚼着手里的饼,再慢慢喝着粥,吃得极慢极慢,他怕自己吃完了,阿七就得回里屋陪他的老婆孩子,就不管他了
这种卑微难自控的念头,像杂草一样在安容的心头肆意丛生,越长越长,越生越茂心上一片荒芜,从此再无春秋
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安容自觉再无理由呆下去,眸色暗淡,“阿七,我先回去了,明儿再来看你”
只是,他刚来,又无亲戚在此地,能回哪儿去当然这只是阿七暗想的,嘴上却客客气气地说,“要走了啊,我送送你”
阿七把安容送到附近的一家客栈门口,两人都顿住,阿七低着头看着脚下的鞋,安容则是凝视着阿七,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爱两人的关系中,阿七在试图理清那两条交错的线,可安容,却希望这线越缠越乱,把他倆生生世世都缠在一起才好
“阿七,你回去吧,我明儿去看你”
这是安容第二次说——我明儿去看你他怕阿七不知道,怕他不在家等他,更怕他又像三年前那样突然间消失的一点踪迹都不剩
“小容,你赶了一天的路吧”
安容猛然从心底滋生出点喜悦来,他的娘子还是关心他的,那种卑微的喜悦令他想哭,却并不能落泪,只是沙哑地应了声,“嗯”怕阿七忧虑,又小心翼翼加了句,“不累”
阿七怔怔地望着安容,“你好好歇息一宿,明天回广陵城吧”
此刻,如果安容手里有一把刀,他真想二人就此了结了,大不了来世再重新开始
你看,这个人多狠心啊,自己刚来,他就要逼着我回去,他好去回家陪他的老婆孩子,他们是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可是我的家呢?我的家早在三年前就没了
“明儿不是说好去看你的吗?阿七,你赶快回去,我进去了”
说完安容就匆匆进了客栈,他不敢再听这人说下去,他怕从那人嘴里听到更绝情的话躲在客栈门口,安容像一个见不得光的罪人,窥视着阿七的一切动作举止
阿七没站多久,也就回去了安容连忙跨步出去,看着远去的背影,哪怕阿七的身影早已隐在黑夜里看不见,他也没舍得离去,一直目视前方黑夜如幕,掩盖了世间的爱恨情仇
很久很久,安容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朝着远方大喊,“娘子——”
可是无一人回应,只有客栈的账房先生惊了一下,陡然惊坐起,嘴里牢骚抱怨了几句安容付了钱,上了二楼的客房
第二日,阿七的葱油饼摊子前,多了个谪仙般的人,周围卖猪肉的大兄弟,还有那卖布匹的大婶儿,都好奇问,阿七,这人是谁啊?
阿七笑笑,没答他们的话,秋官瞥了眼这两人,从阿七背上抱下孩子,“阿七,我带娃儿先回去
《阿七》完本[古代架空]—— by:千载之下
作者:千载之下 录入:0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