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陆秀明面露讥讽,显然不屑,又道:“其四,绿白茶珍贵鲜有,且只有你能够培植炒制,一旦传了出去,以陆家的背景地位,是福是祸本官也很难断定,若有高位者铁了心威逼于你,你还能像面对本官时这般硬气吗?个中利害,想必陆老爷心中有数,除非,你想将绿白茶一辈子埋没在陆府,你舍得吗?”
陆秀明神色微变,他当然不舍得,他一心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和绿白茶一同扬名传世,否则,又怎会在绿白茶上花费诸多心血?若是为了生计,他有九花茶便够了。
但他也知道程岩所说有理,却仍不肯轻易承诺,只道:“我自能将培植制茶之法主动献给高位者,以求庇护。”
“你的确可以,但茶叶你已制了出来,为何不献呢?”程岩挑了挑眉,“我猜,是你想靠绿白茶扬名立万,而你不能肯定,你口中的高位者会不会将绿白茶占为己有。”
陆秀明狠狠皱了皱眉,却未出言反驳,更让程岩确定心中猜想。
他并非凭空猜测,而是茶厅中那幅陆秀明亲笔所书的字让他初窥端倪,其内容无甚特别,字也算不上多好,但笔势雄浑,字势跌宕,墨断意连,势不可挡,字里行间,野心尽现。
程岩再联想到入府时所见的大气石雕,觉得陆秀明并不甘于平凡。
但一个茶商的野心能是什么?总不能是权势滔天吧?程岩本以为陆秀明意在于利,但等他看过茶厅屏风上的画后,便推测对方意在于名。
因为画的内容乃是两只仙鹤与一名中年男子,其中的男子正是数百年前一位以画鹤著称的大家。
大家一生潦倒,死后却因一幅遗作名留千古,不但其人其画都被收录于画史,更有无数文人歌咏他画鹤的诗文。
即便到了现在,那位大家所画的鹤也被认为是难以超越的典范。
做出判断后,程岩当时就想好用什么来打动陆秀明,便道:“而本官请你亲自教导普罗山中的村民,那成全的必也是你的名声,本官,也可以帮你实现心中所愿。”
陆秀明沉默半晌,道:“你怎么帮我?”
程岩见他问的是“怎么帮”,而不是“为何要信你”,便知陆秀明已有松动,道:“本官会为你向朝廷请功请赏,让你陆家成为皇商,并保证陆家三代内,只有你们可制绿白茶,无人与你们分利。”
此话一出,陆秀明更为心动,这时,他又听程岩身旁的青年道:“陆老爷如此爱茶,想必听过仙女茶之名。”
陆秀明心中存着事,心不在焉道:“当然,此茶乃前朝贡茶48" 穿进雷剧考科举47" > 上一页 50 页, ,唯皇室能够享用,如今早已失传了。”
庄思宜微微一笑:“若你肯答应程大人的要求,我可以让你见一见这失传之物。”
陆秀明猛地抬头,“此话当真?”
庄思宜只道:“我乃南江庄氏后人。”
南江庄氏,在前朝可是出过皇后的!陆秀明吞了口唾沫,作为一个大半辈子与茶打交道的人,实在很难拒绝这样的诱惑。他左思右想,横下心道:“要我答应不是不行,只要你们让赵成水来跟我磕头认错便可。”
赵成水,便是长寿村的村长。
程岩眉心一皱,正要否决,却听庄思宜道:“好。”
庄思宜应了,程岩不好反口,但一走出陆府,他便质问道:“你为何要答应?”
庄思宜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程岩指的是他答应了陆秀明的要求,便道:“那陆老头子难缠得紧,若他坚持不应,咱们又要耗费诸多精力,如今他既已松口,我自然答应他了。”
程岩气恼道:“可你知道,赵成水并没有错,却要向他磕头赔罪,这是什么道理?”
庄思宜理所当然道:“委屈他一个,但普罗山上数千村民都能得到好处,难道不值吗?”
程岩却不依不饶:“可你有什么权利代赵成水决定是否受这份委屈?你说得如此轻巧,不过是慷他人之慨,若赵成水不愿意,你是不是还会认为他不识抬举?是不是还会以普罗山村民的利益来逼他低头?”
庄思宜不懂程岩为何突然钻了牛角尖,但程岩多年未与他红过脸,此刻竟让他手足无措,小心翼翼道:“阿岩,你到底怎么了?”
程岩并未回答,而是道:“你是不是觉得,赵成水一人的尊严只是小道,能够当舍则舍,随意牺牲?”
庄思宜很想说是,但面对程岩的怒火,他还是改口道:“阿岩觉得不妥,全当我没说过吧。”
程岩死死盯着庄思宜,前生时的一幕幕像烈火般焚烧着他的理智。他承认自己输给了庄思宜,承认对方的功绩,但从未承认过庄思宜牺牲“小道”成全“大道”的手段,因为在庄思宜眼中的“小道”,很多时候都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在他看来,庄思宜没有权利逼他们为“大道”牺牲。
重生以来他尽力忽视的矛盾,竟猝不及防地在此刻爆发,他和庄思宜,终究是两类人。
程岩深吸口气,甩袖而走,庄思宜彻底陷入茫然,但直觉告诉他不能让程岩负气离开,于是他猛地一动,竟从后抱住程岩,并凑到对方耳边撒娇道:“阿岩别与我生气。”
程岩整个人都懵了,等反应过来忙想推开庄思宜,对方却稳如泰山,让程岩不禁困惑庄思宜的力气何时变得这般大了?
此时街上人来人往,两人的动静引来不少人注目,程岩心急道:“你放开,有话好好说。”
“你真能与我好好说?”庄思宜不信,“你分明还在生气。”
程岩言不由衷道:“我不气了。”
庄思宜:“那你笑一个。”
程岩:“……”
他不想和庄思宜当街拉扯,勉强扯出个笑来,咬牙道:“行了吗?”
庄思宜却道:“暂时行了,但你若还想负气一个人走,我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程岩这下真的被气笑了,“庄思宜,我怎么不知你这么无赖?”
庄思宜终于松开了手,浑不在意道:“现在知道也不迟。”
程岩一窒,又实在说不过对方,无奈道:“走吧走吧,快别在这里让人看戏了。”
庄思宜终于顺了意,两人并肩同行。
而从两人开始争执起就恨不得隐形的庄棋也终于松了口气,他瞪了眼一众围观路人,啐道:“看什么看?也不怕长针眼,呸!”
作者有话要说:
字迹描述是从李邕的字迹评价中扒出来的,以及小吵怡情,关于两人长久的矛盾点,不站对错。
本文是甜文!甜文!甜文!作者信用很好的,不骗人的!
——
岩岩:不要face
41:face哪有岩岩重要?
第96章
程岩刚关上房门, 就被庄思宜拉到床边坐下, 直接道:“现在可以好好说了?”
程岩甩了甩手, 表情有些尴尬,他一路回来也冷静了很多,觉得方才受了前生的影响,反应实在过激,有什么事不能直接说清楚呢?
他垂着眼,愧疚道:“思宜,我不该不明不白与你生气,对不起。”
庄思宜愣了愣,他本来都预设了很多种情况,没想到程岩会突然软了脾气, 欢喜之余还有心疼, 各种杂乱的情绪混在一起, 但最终却汇成一句话,“阿岩,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永远都不必说。”
程岩瞅了他一眼, 见庄思宜很认真,更觉得自己小题大做,勉强笑了笑:“你脾气这么好吗?”
庄思宜意味深长道:“那得看对谁了。”
程岩不说话了,其实庄思宜的确大多时候都让着他, 似乎将所有耐心都给他了,不仅仅是这一世, 就连前生时,庄思宜对他也足够容忍。
但容忍是一回事,不妥协又是另外一回事,但凡在大事上庄思宜和他意见相左,对方其实从未妥协过。
以前,他觉得庄思宜表面隐忍,背地里却把事做绝,对他而言是种更深的羞辱,在程岩看来,庄思宜只是因为不屑与他论长短,直接选择用行动来示威。但如今换了种角度再看,他发现庄思宜更多的是无奈,而非不屑。
前生的他们其实一直缺乏沟通,有时候或许不是庄思宜不想说,而是他不想听。
因为庄思宜的作法违背了他的信仰和原则,他便认为对方的话都是别有用心。
程岩定了定神,道:“思宜,我想与你谈谈。”
庄思宜见程岩摆出了严肃的态度,也缓缓收了笑,“你说,我听。”
“今日之事,我认为牵扯到赵成水不妥。我理解你信奉的取舍论,我也承认,你答应陆秀明的要求确实能更快达到目的。”程岩缓缓道:“但我们之所以想要说服陆秀明,是为了让普罗山上的百姓们过得好,这件事原本就是我们身为官员的责任,如今反而将最重的担子压在了一个平头百姓身上。即便赵成水的牺牲有价值,可你与我,谁也没有资格代他做决定,哪怕有人要牺牲,要受委屈,也该是我们,而不是他。”
庄思宜静静听程岩说着,并不插言,直到程岩停下来,他才道:“阿岩是认为我急功近利,并没有真正为百姓考虑吗?”
程岩略微不自在,“也没有那么严重……”
庄思宜笑了笑,“其实阿岩说的没错,这件事上,我的决定的确让赵成水承担了本不属于他的责任与压力。不过,你说我们没有资格代他做决定,那也就是说,我们也没资格代他拒绝。”
见程岩狐疑地瞅着他,庄思宜道:“此事既然已牵扯到他,何不问问赵成水自己的意思?他若不愿意,我们不强求,可他若愿意呢?”
程岩皱了皱眉,“他怎会愿意,昨天那番谈话,我能感觉到他对陆秀明偷树又咒骂村人之事还存有怨气。”
庄思宜:“可你没问,怎知他就一定不愿?这件事,赵成水也有知情的权利。”
程岩觉着庄思宜的话有一定道理,这个决定确实需要赵成水自己来做,便道:“那,我们便再问问他。”想了想,程岩又补充道:“我来问,以免你诱导他做出违心的决定。”
庄思宜失笑,“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他不等程岩回答,又道:“若赵成水真不同意,阿岩想怎么做?”
“我会试着再去说服陆秀明,如果他实在不肯,我再想其它办法。”程岩想了想道:“或者我可以集中能人来一道研究绿白茶树的培植方法,又或者重新找一条致富的法子,仅仅是长寿村村人的寿数就足够做文章了,也不是非要借那绿白茶。总归这件事远未到绝路,就算以你的大小道来论,咱们不过是尝试了一条小道,即便走不通,还有许多小道可以尝试,未必就不能寻到大道。”
庄思宜盯着程岩许久,露出了一个让人看不懂的笑,“阿岩,这世上少有两全其美之事,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但暂时无法完全认同。”
他见程岩皱了皱眉,先一步道:“或许将来,你我的观点和理念仍会有冲突,但我希望,阿岩能如今日一般,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如此,你才有说服我的机会,或者反过来,我才有劝服你的可能。即便我们都无法让对方服气,却也能相互理解。我们不求两全其美,但求一个恰到好处。”
“恰到好处?”程岩拧紧的眉头渐渐舒展,明明两人之间矛盾犹在,可他心中却像卸下了一块巨石,仿佛两世郁结也散了不少,他认真地凝视着庄思宜,“我答应你。如果你觉得我有不妥之处,也要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庄思宜感受到程岩的放松,促狭一笑,“阿岩怎会不妥,阿岩最好不过。”
程岩冷漠脸,可没维持多久,又忍不住笑起来。
他们是两类人,但他们终究与前生不一样。
他少了自卑,多了勇气;而庄思宜则少了傲慢,多了赤诚。
他们愿意诉说,也愿意倾听。愿意理解,也愿意退让。
次日,两人再次找到了长寿村。
这一回,程岩直接表明了身份,并且将昨日陆府中发生的事,巨细靡遗地转述给赵成水听。当然,他也不忘提了自己的想法,很直白地告诉赵成水除了这条捷径,还会有其它路可走。
哪知赵成水却道:“草民愿意。”
程岩愣了愣,“你可想好了?”
赵成水:“草民想好了。”
程岩认真观察赵成水的表情,并未从对方脸上看出一丝不情愿,他不解道:“为何?”
赵成水面对突然转变身份的程岩还有些紧张,却仍努力表达,“因为只要草民道歉,秀明就愿意将绿白茶树的培植方法传授我普罗山中人,不论对咱们村,还是对绿白茶树来说,草民这一跪都很值得。草民明白,大人也是为了草民着想,但草民清楚,草民跪的不是秀明,而是咱们村子的出路。”
程岩顿了顿,又去看庄思宜,见对方也微有动容,似是想不到一介村夫胸襟竟如此开阔,为人竟如此透彻。
最终,程岩对赵成水拜了拜,“村长高义。”
几人当日便下了山,他们顾不上奔波的疲惫,趁夜拜访了陆府。
陆家人当然不敢表示不满,陆少爷亲自来迎时,还诚恳地向赵成水表达了歉意,赵成水淡笑着说没什么,只是看向陆少爷的眼神透着客气与疏离。
他们一路穿过回廊往茶厅去,在途径园子时,赵成水忽然脚步一顿,但很快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往前走。
等一入茶厅,便见陆秀明已等在那里,下巴微抬,表情倨傲。
但再牛气哄哄,陆秀明还是得来拜见程岩,待他请程岩入了上座,自己也在下首第一把椅子上坐下,摆好姿势,等着赵成水给他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