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他们机敏,在张大人来县学走访调查时忍住了没说,否则……
想到此处,教谕冷了脸,敷衍道:“庄大人,我们真的无冤可诉。”
庄思宜静静审视他片刻,没有继续逼问,而是找了把椅子坐下:“本官懂你们的顾虑,但诸位也应该听说过,浙省亏空问题之所以上达天听,是源于一张考卷。”
教谕等人虽不知庄思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都点了点头。
“你们都是读书人,必然知道读书人的不易,为求一个功名,往往要花费十余年或几十年不等的时间寒窗苦读,却未必能求到一个圆满的结果。”庄思宜慢声道:“可同样是一个读书人,他宁可舍弃前程,甚至舍弃身家性命,都要借院试的机会状告黄连多年来的种种恶行,他难道就不怕吗?他难道是为了他一个人吗?正因为他豁出一切告状,才终于引得皇上重视,派我等前来浙省清查此案,为的就是还清屏县一个朗朗青天,而他奋不顾身创造的机会,你们真的忍心白白浪费吗?”
教谕略有动容,但此前那几位钦差的所作所为早已摧毁了他的信任,想当初他也曾心怀期望,可期望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本官和他们不一样。”
庄思宜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教谕一愣,被人看穿心思的紧张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却又听庄思宜道:“而且,本官和那位张大人也不一样。他只是学政,本官却是身负皇上信任和重托的钦差!”
庄思宜将目前的局势简略分析了一遍,告诉众人:“只要你们能提供确实的证据,本官可以保证,黄连这次一定跑不了!”
一番话下来,不少秀才都心动了,可他们却注意到教谕偷偷使了个眼色,于是谁都没有开口。
其实教谕也非无动于衷,而是他知道黄连有人护着,就算倒了一个黄连,若他背后之人无事,他们这些告状之人还是会被清算。
见众人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庄思宜深感失望,他略一沉默,转而对身后某人点了点头。
随后,一个瘦弱的书生出列上前,对县学的师生们拱了拱手:“在下李碧,是蒙泉书院的学生。”
众人疑惑地回礼,又听李碧道:“马教谕,不知您可还记得一个叫李玺的学生?”
教谕猛地一震,竟发现眼前的少年颇为眼熟,他心绪激动道:“你是……”
李碧:“我是李玺的弟弟。”
教谕很明显地僵了僵,眼中隐痛一闪而逝。
——李玺,曾是他最疼爱、最看好的一位学生,但因不忿黄连的儿子当街欺辱良家妇女,和对方打了一架,以至被栽赃了莫须有的罪名关入牢中,受严刑拷打而死。
死的时候,李玺只有十七岁。
“马教谕,我小的时候常听哥哥提起您。”李碧眼中带着怀念,“他说您正直、果敢、有学识又爱护学生,当时我就想,如果我能考中秀才就好了,那就能成为您的学生了。”
教谕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嘴唇颤了颤,“我……”
“哥哥走的那年,我刚十二岁,原本打算参加次年的县试,但厄运忽至……”李碧不给教谕开口的机会,兀自道:“哥哥出事后,家里也受到黄连迫害,爹娘没有办法,只有带着我搬离清屏县去投靠余杭府的远亲。如今六年过去,咱们一家早已安定下来,但没有一日忘记过哥哥的冤屈。”
李碧双目含泪,却掩盖不了眼底刻骨的仇恨:“哥哥明明没有错,他那么优秀,本该有大好的前程,却被黄连害得含冤而终!我哥哥身负秀才功名,黄连根本没有刑讯的权利,可他不但逼死了人,为了推卸责任,竟然、竟然……”
尽管李碧没说下去,但教谕很清楚,黄连在面对学政大人的质问时,竟污蔑李玺是因为与有夫之妇通奸才被人殴至重伤,刚被带到牢里就死了……
李碧深吸一口气:“这六年来,我和爹娘无一日不在痛苦之中,因为我们无能,我们怯懦,我们不能让哥哥沉冤昭雪!但,我们也没有放弃。”
他忽然重重跪地,朝教谕磕头道:“如今我们一家终于等来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如果先生还念着我哥哥,如果先生也替哥哥委屈……恳请先生帮我!”
片刻的安静后,室内响起了马教谕的声音,似痛苦又似解脱,他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杵着拐杖的青年走入公堂
岩岩:来者何人?
喷壶:张怀野!
岩岩:所为何事?
喷壶:卖拐!
——
第132章
有了教谕带头, 其他秀才也在短暂的犹豫后作出决定。
多达十余位秀才鼓起勇气检举了黄连的罪行, 其中一些人甚至藏有证据, 可惜他们并没有随身携带,庄思宜便令他们在自己的状书上按下手印。
不过县学里几十个学生,也不是人人都和黄连有牵扯,为了防止走漏风声,庄思宜强制要求没有参与举证的秀才也要在教谕的状书上按手印。
尽管很不公平,但他行事从来如此,庄思宜绝不容许此事有半点隐患,因为那会威胁到程岩的性命。
与此同时,庄棋也带着一群人来到清屏县辖下的白水村。
白水村乃是清屏县内最大的一个村,庄棋之所以会选择来这里, 原因就在白水村的村长身上。
他这回带来的都是庄府暗中培养的下人, 庄棋令他们守住村中各个出口, 便领着七八人直接找到村长家中。
庄棋不请自入,进门时村长一家人正准备用午饭, 见家里突然来了群陌生人, 顿时又惊又茫然:“你、你们是谁?”
“我乃钦差大人的……”庄棋突然想到自己没个头衔, 暗恨庄思宜抠门,急中生智道:“心腹属下。”他特意在“心腹”二字上加重了音量。
姚村长愣了愣:“钦差大人?”浙省来了这么多钦差,他一时难以判断,又见庄棋面生, 便迟疑道:“莫非是程大人?”
庄棋一顿,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又想到自己方才所言,连在一起岂不自己成了程大人的心腹?他心中一喜,挺了挺胸道:“正是!”
姚村长一家面面相觑,还是他的长子最先反应过来,忙要下跪。
“别!”庄棋阻止道:“我并非官身,今日来只是大人交代了差事,有事要询问姚村长。”
姚村长当然知道钦差来浙省是干嘛的,但为何找上了他?不论如何,总归是件麻烦事儿,他警惕道:“不知钦差大人有何吩咐。”
庄棋也不废话,直入主题:“大人得到消息,清屏县县令黄连多年来以弥补亏空为名计亩派捐。每田一亩捐五两,每户给官印田单一张。另外,黄连采买仓谷只打白条并不给价,勒捐钱文,十年来婪索不下数百万两银……”
他说话间一直注意着姚村长的表情,见对方惊惧中隐含怨愤,顿了顿道:“大人知道白水村人皆存有田单、白条等证据,希望你们能悉数上65" 穿进雷剧考科举64" > 上一页 67 页, 交——”
“没有!”不等庄棋说完,姚村长忙出声打断,头摇得好似拨浪鼓,“哪儿来的证据?没有的。”
庄棋皮笑肉不笑:“只是没有证据?那就是确有其事咯?没关系,我可以帮你们写状书,你们在状子上画押即可。”
“不不不!”姚村长急得都结巴了,语无伦次道:“没、没有这回事,县尊大人为人清廉,从来没干过贪赃枉法的事,没有,都没有!”
庄棋面色一寒,冷声道:“姚村长的兄长若泉下有知,听到你方才那番话还不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姚村长僵了僵,匆忙低头掩住自己的神色:“不明白公子在说什么……”
庄棋学着自家老爷般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子:“我说你的哥哥被黄连害得惨死,而你现在明明有机会给你哥哥报仇,却反过来替仇人遮掩,还为仇人说好话……”
原来,姚村长从小爹娘早逝,全靠他哥哥姚鹏拉扯大,为了家中生计,姚鹏费尽心思找了条门路学着经商,几十年过去,姚家越来越兴盛,已成了县中有名的富户。
十余年前,姚鹏的原配因病去世,由于两人膝下无子,又四年,姚鹏娶了年轻美貌的米氏作续弦,后带着对方搬去了县城,日子倒也和和美美。
但不久后,姚鹏因为一单重要生意必须去蜀地一趟,临走前将米氏托给了姚村长照应。但姚村长是个男子,平日里又住在白水村,不可能时时往县城跑,顶多每隔五六日托家中小辈去城里看看。
如此过了大半年,姚鹏终于回来了,可他刚一入家门,却发现自家娘子已死在了床上,头颅不知所踪。
姚鹏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匆匆报官,而那时的县令正是刚来清屏县不足两年的黄连。
虽说黄连初来乍到,但贪婪昏聩之名已传遍四野,他一想尽快结案,二则窥伺姚家的产业,竟然污蔑姚鹏杀妻,对其严刑逼供,以至对方被活活打死。
按照《大安律》,杀妻罪若成立,凶手亲眷都要被发配极北,因此姚村长一家也被投入牢中。就在姚村长万念俱灰时,一道天雷从天而降,将县中一户屠夫家的院子给炸了个坑,而坑中竟有一颗腐烂的人头……
由于事发在白天,很多人都瞧见了,百姓们奔走相告,官差很快前来抓人。
经过审问,真相终于浮出水面,原是那屠夫见米氏貌美,又独自居住,于是趁夜拿了一把刀摸入姚家,想要一逞□□。可屠夫没想到米氏的反抗十分激烈,双方争斗间,他失手勒死米氏,又为了泄恨,索性一刀砍下了对方的头颅!
就这样,姚家终于还证清白,只可惜姚鹏已死,其产业也被黄连查抄。
庄棋幽幽一叹:“若非老天有眼炸出了真凶,你们全家都会被黄连给毁了,你就不恨吗?你处处维护黄连,又对得起你冤死的兄长吗?”
姚村长脸色巨变,满目仇恨,猝不及防被戳穿了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他早已理智全失,咬牙道:“若老天真的有眼,怎么不一道雷劈死那些个贪官?难道我不想为哥哥报仇?我不想杀了黄连这个畜生吗?但我一介平民,能捡回一家人的性命已属不易,还能怎么做?”
“还能状告黄连!”庄棋循循善诱:“只要你们能提供我方才所说的一应证据,钦差大人就一定能帮你兄长报仇雪恨。”
姚村长淡淡道:“是吗?”
庄棋信誓旦旦:“我可以对天发誓,若有欺瞒,便叫我天打五雷轰。”
话音方落,外间一道惊雷炸响,差点儿没把庄棋吓死。
迷之尴尬间,庄棋强行解释:“你瞧,这不没劈中我吗?老天为证,我没撒谎。”
姚村长:“……”
庄棋又扫过姚家一众人,也看不出他们究竟愿不愿意配合,但时间有限,他只得使出杀手锏:“即便你们不肯上交,我也能直接搜屋,我——”
姚村长:“好,我答应。”
虽不明白姚村长怎么突然想通了,但庄棋总算得偿所愿,只是姚村长表示他只能交出自家的田单和白条,至于别人家的,他无法勉强。
庄棋不以为意:“你跟我说说,村里哪些人和黄连有深仇大恨,咱们一家家找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必让他们心甘情愿。“
姚村长无语地看了庄棋一眼,“那可太多了。”
庄棋:“没事儿,等他们想明白了就可以帮咱们去说服其他人,村里都是亲戚连着亲戚,一家家的快得很。”
但姚村长不想牵连他人,正犹豫不决间,又听庄棋催道:“我只有两个时辰,你最好快些决定。其实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只有全村人都站出来指认黄连,大伙儿才能安心不是?”
姚村长一想也对,遂应下了。
庄棋这边风风火火,而程岩那边也不遑多让。
张怀野正朗声念着他第六十八份状子,状告的乃是白氏族人每年都会秘密运送巨额财物进京!
一连听了这么多份状书,公堂外的百姓们早该麻木了,但在张怀野引人入胜的讲述中,他们竟连连高/潮,时时惊呼,仿若置身于茶楼,听说书人讲着话本中的故事。可惜故事并不离奇,剧情又太过凄惨,以至不少百姓都双目通红,浑身打颤。
“试问,白氏族中这些钱从哪儿来的?运去京城做什么?结交权贵,还是……”
张怀野虽没把话说完,但他暗指什么堂上诸官大多明白了,只听程岩道:“你的猜测可有证据?”
张怀野轻嘲道:“本该有人证,可惜已被杀害了。”
程岩:“那就是没有了?既然如此,怎么能证明你说的真假?即便白氏族人真往京城送了银子,你又怎知那些银子的去向?难道就不能是送去了内务府?那可是他们对皇上的一片忠心……”
张怀野怒道:“送去内务府可是有收据为凭,他们拿得出来吗?”
程岩默了默,又道:“此事暂且不提,你还有第六十九份状书吗?”
张怀野认真回想片刻,摇头道:“我就知道这么多,该说的都已说了。”
程岩:“真的没了?”
“对,没了。”张怀野暗自皱眉,怎么感觉程岩很失望?
程岩确实很失望,因为距离张怀野击鼓到现在,居然只过了一个多时辰,他实在太低估对方的战斗力了!
原来程岩当日得到砚台,其上的字迹便是叫他今日领着一众钦差来清屏县衙门等张怀野告状,如此便能牵扯住一众官员以及黄连的精力,以便庄思宜搜集证据。
而程岩之后特意去了趟县学枯坐,也是要告诉庄思宜他会想办法拖延两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