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约也是不愿意坦白的吧。毕竟我还是蛮喜欢他的……”
“你怕他讨厌你吗?”华非猜测道,“你怕他知道真相之后,认为你是骗子,不愿再和你来往?”
“算是吧。”蓝纺满不在乎道,“对于这事,我也有一些我的打算……总之,当时就没准备说实话就是了。”
“那九方崇心呢?”华非紧跟着问道,“她什么态度?”
“她?还是那样啊,事事都顺着我。”蓝纺苦笑道,“我跑去求她,说我很喜欢居心客,不想她知道真相,希望她什么都不要说。她瞪了我好久,最后还是同意了。可是这还不够……起码对我来说还不够。当时的崇心依旧会常来我家,居心客也时常出现。崇心的法术学得很好,战斗力很强,而青丘狐本身也是好斗的种族,喜欢和强者打交道,两者就经常会在我家打起来,相处得还挺融洽。而我……说到底还是自私吧,我觉得这是个挺好机会……”
蓝纺说到这儿,顿住了,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她的声音像是被堵住了,只能从缝隙里挤出一些艰难而脆弱的声响,听着便让人觉得难以呼吸。
“我就又去找了崇心。我告诉她,希望她以后能离居心客远点。她同意了,我等了好久,才等到这声同意,我以为我会特别轻松的,但我没有……她那个眼神,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我以为她会打我的,或者变得讨厌我,从此疏远我。再或者……直接当着我的面,把那些我不想听的话给说出来。但她没有,她还是老样子,就那么瞪着我,就好像我说的不是什么伤人的话,而只是又犯了一次傻。然后她就点头了,对我说,可以的,没问题。”蓝纺的声音已经被堵塞到难以听清了。她不得不停下来,再次缓了口气,“然后,她就走了。连句告别也没有,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消失了,怎么都联系不上。我打听了好久才知道,她主动要求调去了秘鲁,成了驻外驱魔师。又过了好久,有消息传来,说驻扎当地的驱魔师和那边的土著萨满起了很大的冲突,损失惨重。那阵子有好些受伤的驱魔师被接二连三地送回来,我一直都在等崇心回来,却怎么也等不到。我又设法去打听,得到的回答是,崇心不见了——或者说,死了。”
蓝纺的说话声已完全了气音,每一个字都挤得艰难无比:“她死了,也有可能是受伤了,或者是更糟糕的事,而都是我害的。她从来都不喜欢出远门的,如果不是我要求她离开,她根本不会跑到那种地方去……明明知道,当时的她已经很挣扎很痛苦了,我还执意地把她推出去……”
“小纺,你……你也别这么想。”华非发出艰涩的安慰,笨手笨脚地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想递过去,却发现蓝纺的脸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泪水——唯一能看见的,只有空洞,只剩下空洞,覆在脸上,像是一层硬而脆的浆纸。
“不,就是我的错。”蓝纺轻声说道,语气笃定,“虽然我也很不愿意承认……但就是我害了她,这是事实。”
华非摇摇头,张口正想要再说些什么,忽听身后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真巧,我也是这么想的。”
华非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便往蓝纺的身前一挡,刚要回头,忽觉脖子一疼,低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一张薄薄的纸片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自己身前,正对着自己的脖颈。那被它紧贴着的皮肤上,已经出现了一道血痕。
华非的呼吸开始急促了。
蓝纺镇定地伸手,将那张纸片取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你要找我就找我,别欺负其他的人。”
回应她的是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华非谨慎地回头,这才终于看到,那个出现在花海另一边的身影。
一个纤细的、毫无生机的身影。
第58章 崇心(6)
站在花海那头的人,身材很纤细,远比华非从照片上看到的要瘦,远远望去,像是一抹细长的影子。她缓缓走近,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柔顺的声线从重重的花瓣上游弋而过,蛇一般地滑到耳边,于若有似无的接触中带起一丝凉意:“好久不见,小纺。”
“崇心姐好。”蓝纺抬起头来,冲着来人微微颔首,“好久不见。”
九方崇心轻笑一声,又往前走了几步。华非这才看清了她的全貌——实际上也算不得全貌,因为对方的脸根本就没有露出来:她穿着一套紧身的黑色皮衣,毫不介意地凸显着自己骨感到过分的身材,脸上却戴着墨镜和口罩,将五官挡得严严实实,除了眉毛和耳朵之外几乎什么没露出来。而这种无所窥伺的神秘,更让华非感到提心吊胆。
他看了看来者的脚下,很好,有影子,那就不是鬼。但蓝纺不是说九方崇心已经死了吗?那现在是什么状况?僵尸?尸鬼?还魂者?还是说,九方崇心根本就没死,活着回来了?
——不,不对。如果是生者的话,绝对不会是这样的气息……虽然华非知道自己的感知力很迟钝,但不管怎样,活物和死物他还是分得清的。
这就有点讨厌了——华非感到自己的胃抽搐了一下。他不想和死物打交道,起码在他走出小甄留给他的阴影之前,他不想。
眼瞅着对方越走越近,华非的神情也随之越绷越紧,终于在对方距离蓝纺仅几步远时采取了行动,一个闪身挡在了蓝纺身前。九方崇心的脚步停下了,她偏过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拦在自己面前的人,华非用力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那个,你好,我是华非,蓝纺她哥哥的朋友,受她哥哥所托来照顾她的,关于你们的事呢,我也稍微了解一点……”
“神经病。”九方崇心脸孔微抬,似是在墨镜后面翻了个白眼,随即便见她猛一抬手,一片白色直朝华非袭去。蓝纺蹙起眉头,屈起手指于轮椅扶手上一敲,站在她身后的纸偶居心客立刻动了起来,飞扑上前,一把推开了一脸错愕的华非。
“嗤”的一声轻响,纸片没入人偶的身体里。纸质居心客停下动作,拦在九方崇心和华非之间,伸开双臂,静静地注视着九方崇心。
九方崇心扬起眉毛,隔着墨镜与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对视,眉间的皮肤微微叠了起来,透出一股困惑的气息,似是没认出面前的人是谁。华非旁观片刻,看不下去了,小小声地发出提醒:“这是居心客……的手办,纸质版的。”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在听到“居心客”这几个字后,九方崇心的气息立刻就变了。愤怒在瞬间膨胀到几乎实质化,她蓦一挥手,无数桔梗的花瓣腾空而起,首尾相连地化做一条白色的锁链,呼啸着朝着“居心客”扑去,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个身材颀长背影挺拔的“居心客”便被绞成了渣渣,细碎的白色纸片落了一地,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出自崇心手笔,又有哪些是蓝纺精心画就。
这还没算完。九方崇心转过脸来,再度将目光投到蓝纺身上,不过一个眼神,又有大片的花瓣飞起,变为有着锐利边缘的薄薄纸片,从四面八方迫向了蓝纺和华非。
“你就是想存心让我生气是吗?”她对着蓝纺道,声音很轻,却足以称得上是咬牙切齿,“你用谁不好,你用他?”
“这是直接用画像变的,我现在只会这个。”蓝纺面不改色地解释道,“我当时手边只有他的画像,顺手就用了,没别的意思。如果让你不开心了,我道歉。对不起。”
“嘁,又是这种,我就知道。”九方崇心摇了摇头,一手叉在腰间,好笑地看着蓝纺,语气里却满是掩不住的愠怒,“小纺,你知道吗?其实我真的,特别讨厌你这种态度。三个字,三个字,你不管遇到什么都只会说三个字。惹恼你了,你就说,‘我生气’;帮你忙了,你就说,‘谢谢你’;被你伤了,你就说,‘对不起’。不管有多愤怒,不管别人付出多少,不管你把别人伤得多深,你永远都是这样,三个字三个字的,理所当然的、漫不经心的,说完就算了,没有回报,没有补偿,好像只要三个字就能把一切都算清楚了一样——我就奇了怪了,谁教你的?”
“你。”
蓝纺的唇角动了一下,语气却依旧很平稳。
“……对,我教的,在你还小的时候。你妈妈身体不好,总是把你交给你哥带,你哥又懒得管你,只会扔给我……”九方崇心笑了一下,笑声却只在喉头滚了半滚便消失,“我一直都都在努力地照顾你,教导你。结果倒好,把你教成了一只插着白莲花的白眼狼。”
蓝纺“嗯”了一声,垂下脸去:“我很抱歉。对不起。”
“你还真是……永远都搞不清楚我为什么生气是不是?”九方崇心这回是真笑了,怒极反笑,“行,今天姐就再教你一课,有些事情,不是道个歉就能完了的。”
“我知道。”蓝纺说着,抬起头来,平静地凝视着九方崇心墨镜后的双眼,“不然你以为,我坐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我对不起你,崇心姐。我欠了你的,我不赖,你说怎么还,就怎么还。”
她说得平心静气,甚至还有些得偿所愿的意思。华非在一边听着,心里却是越来越惊。
……要死了,这不是感情纠纷吗?这幅要偿命的架势是怎么回事?
眼看着九方崇心再度抬手,他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了。
“那个。”他毫无气势地举手,努力增加着自己的存在感,“虽然这个时候打断你们不太好,但我还是想提醒一下,不管是对人类还是非人来说,杀人都是重罪,要偿命的,哪怕是对象自愿死亡也一样。如果你杀了人,肯定会有驱魔师来抓你,他们会追你到天涯海角,直到再次弄死你为止。再加上蓝纺身份的特殊性,我不认为你能逃得掉,所以,我建议,今天的会面还是和平一点比较好……就当是为你的未来考虑下,好吧?活着不好吗?何必呢……”
“活着?”九方崇心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猛地扯下了脸上的口罩,“你觉得我这样也叫活着?”
望着九方崇心露出的那半张脸,华非瞬间噤声。
斑驳的伤痕,密集的缝线,仿佛是反复修补过的破布娃娃一般的脸。
打一个不太礼貌的比喻,简直就像是一个女版的弗兰肯斯坦。
这样算不算活着华非不好说,但他可以确定的是,带着这样一张脸,想要活得好一定很艰难。
蓝纺的神情也变了。打从九方崇心出现到现在,她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动摇,像是有什么一直紧绷的东西,在目光接触到那张脸的瞬间开始震荡、崩塌、土崩瓦解:“崇心姐,你这是……”
“那些萨满的劳动成果。”九方崇心冷冷道,“就像那些驱魔师说的,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在和秘鲁土著部落交火的时候,我从瀑布的上面掉了下去,摔在石头上,脸先着地,面目全非。是部落里的那些萨满,他们觉得这副躯体上又灵力,很难得,不能浪费,就把它又缝了起来,想再召唤一个部落里的亡灵附在上面,好继续为他们所用。好巧不巧的,我死以后,魂魄一直被困在身体的附近,无法离去,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们在召唤亡灵的时候,竟直接把我给召唤了过去,把我的魂魄又缝回了我的身体上——小纺,你说这巧不巧?”
蓝纺轻轻点了点头。华非小心翼翼道:“那不是挺好?你又活了一次……”
“好个鬼!”九方崇心蓦地提高了声音,“你知道我在那鬼地方躺了多久才终于能爬起来,你知道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有多难熬!我现在无法进食无法喝水,肚子里全是防腐剂!连僵尸看着都比我体面,你说杀人偿命,那我的命呢?谁来偿我的?”
“你的死又不能完全归罪在小纺的身上!”华非不禁也提高了音量。他知道在这种时候采取激烈的态度或许并不算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他就是忍不住——“对于给你造成的伤害,蓝纺也一直很自责,一直在痛苦,连答应居心客的追求都不敢——她也正处在煎熬之中,时时刻刻,自己都不肯放过自己,这样的代价还不够吗?”
华非一字一顿地说着,自认把话讲得得情真意切,对方却只是抿着嘴看他,半点被打动的意思都没有。片刻之后,九方崇心淡漠地转向蓝纺:“他说真的?”
蓝纺昂首:“你指的什么?”
“居心客,那只青丘狐妖。”九方崇心冷冷道,“你没和他在一起。”
蓝纺摇了摇头,九方崇心不客气地笑了出来:“这么多年,可算是让我遇见一件让人开心的事了。”
“所以,你满意了?”被无视的华非鼓起勇气再度插话,“你也看到了,蓝纺并不像你想得那么坏,她过得也没那么好……”
“先生,问你个问题。”九方崇心这回总算是愿意搭理他了,尽管她和他说话的时候眼也不抬,“一个人,一个还算不错的人,他出于一个很自私的目的,捅了另外一个人一刀。但因为他自己太脆弱了,在捅人的时候,因为反作用力,把自己也给伤到了,伤得还不轻。那我难道就可以说,因为这个人自己也受伤了,所以他对别人造成的伤害,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
华非语塞了。九方崇心微微一笑,接着道:“不能吧?所谓惩罚、所谓偿还,是不能这么算的。一债归一债,我是来收债的,不是来当圣母的。”
她垂首看着蓝纺,缓缓上前一步,猛然抬手摘下了墨镜,金色的眼瞳里闪着两点诡异的绿光。
“我为你付出了几乎一切,你总得还我,蓝纺——连本带利的,我要你今天就还我!”
第59章 崇心(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