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应的,另一幅画面却在眼前缓缓拉开,初时只覆着一层淡淡的水墨般的色彩,然而很快,那颜色便浓烈起来,扑在眼前,栩栩如生。
石殿、长廊、街道,没有温度的阳光,师父漠然又严肃的脸。耳听着陌生又熟悉的谈笑声不合时宜地在耳边响起,付厉的心不由往下一沉。
大意了。
老铁一脉,虚幻之力——那些桔梗太具有误导性了,他还以为来的韦鬼是宋祉那边的……这回糟糕了。
幻觉从四面八方迫了过来,付厉本就疲惫,这会儿更是支撑不住,一下跌倒在了地上。在意识彻底沉进幻境之前,他隐约看到的,是华非跪倒在地的身影。
论起个人的感受来,华非可能还比付厉要更糟糕一些。
付厉的幻觉里起码还有阳光,华非能看到的却只有一片沉沉的黑。付厉的幻境里起码还有人说笑,而他所能听到的,全部都是号哭。
厉鬼的号哭,如影随形,充斥着空气。他听到他们在惨叫、在求饶、在怒在恨,他听到有人在说“我好饿”,声音像是小甄,又不止是小甄,声音里像是混了很多人,可有不止那么多人。不同的音色掺在一起、不同的哭泣拌在一起、不同的台词搅在一起,搅成了一锅滚烫的热油,滋啦作响,热气翻滚,毫不客气地兜头浇下,温度挟着痛楚划过皮肤,留下大片的皮开肉绽。华非觉得自己应该会被痛得大叫,实际他却只是在大笑,笑声从伤口中钻出来,鲜血淋漓的,伴随着几近疯魔的、支离破碎的自言自语。
说的是什么?华非听不清。他也不敢去听,只慌乱在这一片充斥着鬼号的黑暗里跌跌撞撞,想要赶紧逃出去。身体像是自己的,又不像是自己的,他一时觉得自己在往前跑,一时又觉得自己还停留在原地,一时觉得自己停留在原地,一时又觉得自己正往下坠。他想要呼救,话说出口却变成了付厉的名字;他觉得自己是该向付厉呼救的,呼唤的语气满是崩溃与恨意。
他听到自己喊出了一个名字,不是付厉的名字,是另一个名字,一个从来没听过的名字,用着全然陌生的语言。他撕心裂肺地呼唤着那个名字,灵魂仿佛都快要从喉咙里拉扯出来,他听到自己在说——“涅婴,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怎么可以这样害我!”
涅婴……这又是谁?
华非迷迷糊糊地想着,突然感到掌心一阵刺痛。眼前的画面开始动摇、淡去,取而代之是落着一堆杂物的紫色花丛。华非努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认出来这堆杂物就是之前从自己包里掉出来的那些。他又努力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搞清楚,自己此时正跪在地上,脸朝地面的事实。
撑在花丛间的手掌传来持续的痛感。华非抬起手一看,只见掌心里正嵌着不少的玻璃碎片,血迹斑斑的。看来自己应该是被疼醒的。
他不由自主地苦起脸,忽然听到蓝纺在叫自己,慌忙抬头,在发现蓝纺完好无事后便长长地舒了口气。蓝纺的神情却满是慌乱无措,一手指着面前的花田,语气很是不稳:“非非哥,崇心姐……她不见了。那些花把她卷走了……”
华非一愣,顺着蓝纺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神情越发错愕。
哪里还有什么花瓣?整个花园里,不过就是一些凋残的蒲公英而已,没有桔梗,没有崇心,仿佛他们的存在,也不过只是一场幻境。
而现在,大梦初醒。
与此同时,蓝纺屋后的桦树林深处。
九方崇心倚在树干上,满脸不悦地看着自己对面:“你什么意思?谁允许你突然把我带回来的?我答应了吗?”
“情况有变,总得采取些措施。”立在她面前的人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有毁约师出现了,我可不打算冒险行事。”
“毁约师?”九方崇心蹙眉不解道,“矮个子的那个?看着没什么特别的。”
“不,那是毁约师的同伴。我也觉得他看着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据说我对家的宋祉正在找他的麻烦,所以应该还是有些奇特之处的吧。”对方淡淡地望了过来,正撞见九方崇心脸上的不以为意。她轻轻笑了起来,“别觉得我胡说。韦鬼不会在无谓的家伙身上浪费时间,这点不管是对家还是我们都一样。”
九方崇心嘁了一声,别过脸去,那人笑了笑,又道:“我说的毁约师,是高个子的那个。付厉,毁约师里的怪人,我有不少兄弟姐妹都死在了他的手上。”
“你怕他?”九方崇心挑眉反问,语带嘲讽。
“怕到算不上,嫌麻烦而已。”那人淡淡道,“毕竟我现在这副身体,真要把毁约师招来了,逃都没有办法逃。”
九方崇心又是冷哼,直起身子往旁边走去,那人却仍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月光透过枝叶打在他的身上,显出树皮一般的质感。
——或者说,那就是树皮。干枯质硬的树皮,覆在她脖子以下的皮肤上。她的下半身完全就是树干的样子,干瘦且笔直,末端牢牢地抓在地里面;上半身则勾着一抹还算优美的线条,透出那么些前凸后翘玲珑有致的意思,然而配上那诡异的皮肤,却是显得更加诡异了。
“别跟我生气,乙方小姐。”她对着九方崇心说话,脸上是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一只从树下跑过的红松鼠,“我们都很清楚,即使让你留在那里,你也绝不会下手去杀她的。”
“你又知道了。”九方崇心冷冷道,目光却有些闪烁,“那你呢?就打算这么看着?那还要你做什么?”
“您是在指望什么呢?指望我替您做到您做不到的事吗?很抱歉,我只负责点燃您的魂魄,给您同归于尽的力量,这是一早都写在协议里的。至于别的,我懒得做,也没必要。”韦鬼沉静道,“会替你动手的韦鬼?也有,宋祉他们家都是这么干的,不过很可惜,我们这儿没这习惯,还请乙方小姐您谅解一下吧。”
九方崇心:“宋祉?那到底是谁?”
“对家的孩子。”韦鬼答道,“仗着有母亲撑腰就肆无忌惮的二批移民,自大又记仇,如果不小心遇到了,最好能绕着走,除非你有把握,能一次杀掉他们。不然他们有的是办法来折腾你,我就是一个挺好的例子。”
九方崇心望了她一眼,眼神微微变了:“你这身体,是那个宋祉搞的?”
“他还没那么大本事。”韦鬼的声音冷了下来,“是他的兄长,他们这一脉的首领。那家伙可比宋祉难缠多了……也是我自己蠢,选了个树妖的身体,给了他机会。当时只想着树妖活得久一些,倒没想到还有被打回原形的风险。”
“活该。”九方崇心不客气道,“贪心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只是想活得久一点,好腾出更多的时间去找我母亲,这也算贪心吗?”韦鬼平静地看向崇心,“如果这都算贪心的话,那您对‘贪心’对定义也太严苛了。”
“切。”九方崇心满不在乎地转过脸去,“你不是能换身体吗。觉得命短了,多换几次不就行了。”
“我懒啊。而且换身体多麻烦,还要物色猎物,还要签约,还要帮他们完成愿望……别这么看我,我倒是想呢,直接一把火把灵魂烧掉,想换哪个身体就换身体,但我没办法啊。灵魂都是受规则保护的,不管在哪个世界都一样,没有得到允许,纵使是我们,也是没办法任意伤害的,只能靠契约来骗,就是这么无奈。”
“工作辛苦。”九方崇心冷冷地说着,转身往树林外走去,韦鬼开口叫住她:“你去做什么?”
“找蓝纺。”九方崇心头也不回道,“故事都听得差不多了,总该去做正事了。”
“毁约师……”
“那就等毁约师走了再说。”九方崇心道,“他们又不可能永远待在那儿。”
“他们走了又怎样?”韦鬼好笑地看着九方崇心的背影,“还是那个问题,就算你再见到蓝纺,你会动手杀她吗?”
九方崇心抿了抿唇:“……有些事情,我得先问清楚。”
“也就是说不会了?”韦鬼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声音,“你这样我也是很为难啊,你拿着一件自己都不打算做的事来和我签约,就算我给了你足够的力量,你又能做什么呢?”
“我又没说不做了!”九方崇心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像掩饰什么似地狠狠道,“再说,这不是你该操心的是吗》如果我达不到目的,你也别想好过。契约完不成,这具身体就永远都属于我自己。至于你?等着在这棵树里过一辈子吧。”
“事实上,这事我还真不担心。”
慢条斯理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九方崇心猛地停下脚步。不妙的感觉袭上心间,她迟疑着想要转头,动作却停在了一半。下一瞬,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她的双眼愕然睁大,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再发不出来。
扑通一声,她倒在了地上。
“不完成契约就无法获得躯壳,这是常规流程,但凡事总有例外。”韦鬼幽幽地说着,目光落在九方崇心在落叶间不住抽搐的手指,“我之前是不是没说清楚?只有原装的灵魂才受规则的保护,至于你这种翻新的……真抱歉,你不在其列。”
一根树枝伸了过来,转过九方崇心的身体,挑起了她的下巴。注视着那双已经失去神采的眼睛,韦鬼轻轻地笑起来:“本来没想这么没礼貌的,也有打算乖乖走程序,等你先完成你的愿望再说,不然我心里真的会过意不去的。不过……谁让你那么纠结呢?感觉你和你的那个小女朋友还要纠缠很久的样子。对不起,我实在是没那个耐心,我已经耽搁得太久了。”
生在树干上的少女面庞合起美丽的双眼,深深吸了口气,下一刹,莹莹的绿光在瞬间填满了九方崇心无神的眼瞳,她猛喘了一口气,眨了眨眼,从地上爬了起来。
“比想像得还要顺利么。”她心满意足地说着,惬意地舒展着自己手脚,“翻新机的手感好像是不太好,不过算了,聊胜于无。”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转身蹦蹦跳跳地走向自己原来的身体。那个树妖的躯壳已经完全枯萎了,一只松鼠被她惊得从树下猛蹿了出去。韦鬼不以为意,蹲下身去,徒手在树干下挖了几下,挖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珍惜地捧起来,拍了拍,抖开串在玻璃瓶上的绳子,将它挂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玻璃瓶里,是一簇小小的、白色的火苗。韦鬼盯着它看了片刻,珍而重之地将它塞进了衣服里,旋身往树林外走去,边走边按着从九方崇心身上摸到的手机。
“喂,小猫吗?对,是我,嘉洁,等了那么久,可算是自由了……不,我不准备回来,也没准备当头,我还是像以前那样,自己行动……嗯,对,老铁死了,这我知道,但那又怎么样呢?我早就告诉过她了,不要试图挑衅宋祉那一群,她自己不听的。”
“对,我们先来的,那又怎样?没有母亲,我们能做些什么?没有母亲我们再怎么挣扎都是没用的,认清现实吧你。”
“母亲在哪儿?你这问的是什么蠢话?我现在不正要去找嘛?”
停下脚步,韦鬼回头望了一眼,伸手抚上了自己的胸口。那个位置上,那个装载着白色火苗的小玻璃瓶,正散发着熨贴的温度。
“顺便说一下,那个蓝纺我接触过了。很遗憾,虽然能力很像,但她并不是母亲。”
“咦,白费功夫?那倒算不上,多少也是有些收获的……你们要是有余力的话可以派人过来调查一下……
——“那个蓝纺啊,身上确实有母亲的味道呢。”
第61章 崇心(9)
记忆中的石殿,是没那么暗的。偌大的空间里,只摇着一点烛光,点亮着那么小小一片地方。角落里时不时有暗影擦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在路过光圈的边沿时,还有悄悄地将光亮偷去一点。他追赶着想去把那些偷光的家伙赶开,没追出几步,却又被老师拐杖柱地的声音给唤了回来,乖乖地跪坐回烛台前,垂首无言,一动不动。
在神殿里的时候,老师是不说话的。他也不许付厉说。他们平时就只用手势沟通,而当有些含义手势无法抵达的时候,老师便会选择更为直接一点的方式,比方说,像刚才那样,用拐杖、用地面、用那些冰冷冷的声音。
他不喜欢这种“直接”的沟通方式,这会让他感觉自己正在被训斥;他也不喜欢老师对暗影的包容——他知道这些是什么。老师“说”了,那些影子,就是石夷呼出的暗风,是风中的污秽。它们不被人接受,又无处可去,只好偷偷地躲在神殿的角落里,不引人注意地活着,等着短暂的生命自然消逝。
他讨厌这些东西,它们总是跑来跑去,悉悉索索的,太吵了。习惯了静的耳朵,听到一点声音都觉得是骚扰。他想要把这些东西赶出去,老师却总是拦着他,告诉他,众生平等、万物共生,人类的好恶已经夺走了它们绝大部分的生存空间,没必要连这最后一点都剥夺。
他听着却只觉得奇怪。平等?什么叫平等?如果真的有平等,那为什么别人的妈妈死了都可以躺在石殿后面的大墓地里,而他的妈妈却只能躺在很远的郊外,旁边还全是枯草和荆棘?共生,何又为共生?老师说就是共同生存,但这只会加深他的不解,手臂上被外面小孩摔打出的淤青仍未散去,他像只刺猬,坚信着独处才是生存的法则。
暗影仍在角落里游荡。他用余光观察着它们,用耳朵捕捉着细小的声响。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和这些暗影也差不多,不被外面的人所喜欢,只能躲在这个神殿里,唯一的区别,或许只是他的面前多了那么一点烛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