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另一边也有老学究对此很不满,更是有一句隐退的大儒指着凌彦的鼻子骂他数典忘祖,穿着一件长衫,办的却是辱没了读书人脸面的事。
不过凌彦紧张,有个人比他的反应还大,那就是陈中原。
说是生理卫生学,主讲的是生物和思想两方面。陈中原上了第一堂课,就气急败坏地回来痛骂:“这些学生娃娃,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根本就坐不下听我讲东西!”
凌彦也无法替学生辩驳。他的第一堂思想课,男学生和女学生泾渭分明,几乎一下子回到了刚刚男女同校的时候。问的问题……倒是有男生大胆提问了,无外乎如何追求女生,这个凌彦倒是觉得松一口气,只是提到性心理,那些女学生都扭扭捏捏,欲说含羞,让他伤透了脑筋。
家长的反馈也很不乐观。开课不过半个月,十几封来信蜂拥而至。更有住得近的家长把校长办公室围个水泄不通,要求辞退凌彦和陈中原。
校长替他们顶住了大部分压力,可是凌彦心里很不好受,何况他还要极力安抚一个愈发暴躁的陈中原。
“陈老师,学生他们还不懂,他们的观念都是上一辈影响的,所以自然感到羞耻和困惑。而我们正是要破除那些偏见思想,为他们灌输新的知识理念。”凌彦说的就是他所想的。他们这一辈人少年时代经常开一些玩笑,原因正是当时性/教育不够普及健全,所以蒙昧无知。
陈中原一张脸阴沉沉的,听完了凌彦这一番话,也不见好看了多少。他抽了一口烟斗,慢慢喷出烟雾。“你说得倒是容易,可是就算他们能理解,他们的父亲母亲就能理解?你以为校长现在支持你,社会舆论都偏向一边,他还会支持你?上头的人开口说开除你,他还会为了你和上头人作对?”
凌彦没说话。陈中原戳中了他的心事。他的确不怕这些那些的压力,但他信得过校长,他怕校长当真为了他牺牲什么。
在卧室里走了两圈,瞟了一眼沙发小几上厚厚一摞报纸,凌彦心中有了数。
“我要写一篇文章。”
他一个人的力量再强,也不可能独自推动历史进程。但是必然有有识之士与他想法是相似的。这个时代文人都以纸笔作为武器发声,他也无法免俗。既然如此,为何不试试呢?让更多人加入,更多人发声施压。
“乐甫,你知道报纸投稿有什么门路吗?”
凌彦挽了最后一笔,吹了吹墨迹未干的纸,把笔扔进笔洗中。为了符合人设,他一直都用毛笔书写教案,其结果是这一篇文章足足写了八张纸,他还有些意犹未尽。
“性/欲教育, 是由适当的成人, 按时代的需要,将关于两性的正确认识善巧斟酌开示学人;使之于两性的关系有正确的了解, 持优尚的态度, 养成性的良好习惯, 借以增进个人与社会的康健、幸福及道德等。”
吴乐甫念完了最后一段字,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原来你想这么做。那我自然要尽一份力。”
吴乐甫帮他把修改过的成稿投了当地的《江报》和几份教育刊。凌彦也没有抱太大希望。谁知几日过去,当真收到样刊和稿酬。油墨纸印的文章一蹭一片黑,凌彦却看得激动不已:《江报》第一版画了最中间的一大片地方刊登他那篇文章《性教育谈》。
而随后,就有另一篇响应他的文章:《实施性教育示例》,引经据典为他作证,还一一列举了可行之法。作者化名江陵。在凌彦没有提前给人打过招呼的前提下,这无疑是吴乐甫的手笔了。
两个阵营交锋的主战场一下子从大学变成了报纸。校长倒是被从信件中解脱了出来。
学生们都是看报的。凌彦发文章大大方方署上了本名凌彦,学生们一番猜疑,终于在课堂上跃跃欲试地提问:“林老师,这是您写的文章吗?”
“正是。”
“没想到林先生白话文的作文也写的那样好!”学生单纯,想到什么说什么。凌彦却不由有些啼笑皆非之感。这算什么厉害,能把古文学得精深,那才叫厉害呢。
“林老师说得有理,我们青年人要正视性教育,把它当做一门正经学问,抛开那些贞节牌坊,思想束缚!”
“对!”“对!”
学生们激动地呐喊,脸上潮红一片,却不是因为羞涩,而是激动。
报纸上的争论很快吸引了一大片进步人士的响应。他们敢想敢说,比凌彦这个后世来者还要大胆,很快提出不仅要在校内科普,还要在社会推广成人教育,改良戏剧、组织地方公共娱乐机关、设立公众卫生局、禁止□□业、禁止早婚、禁止饮酒等。
一场轰轰烈烈的社会变革开始了。
“小林,之前不是说要去做身衣服么,这两日正好得空,我陪你去成衣铺看看?”吴乐甫问道。
之前凌彦在舞会的时候说要去成衣铺做套西装,然而舞会后事情一多,平时一忙,就给忘到脑后了。
吴乐甫突然提起这事,凌彦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想一想有些日子没有出去转转了,便欣然应允。“你可别选什么名贵的铺子,小生身无长物,担当不起。”
“这个,就不用你担心了。”
凌彦还是淡蓝色的长衫,袖口卷起来,一副眼镜。吴乐甫还是西装笔挺,黑色领带,费多拉帽。吴乐甫叫了一辆黄包车,报了一个地名。凌彦没有听懂,车夫却飞快地应了一声。拉起车把就跑。
凌彦只觉得耳边生风,路边那些中式西式的店铺,旗袍短裙的小姐都被甩到身后,只觉得比起他来学校时,有些违和感。最后马车停下来时,他还没缓过气,吴乐甫已经利索地跳下车,结清车费。“进来看看。”
这个成衣铺面积不小,上头却挂着一块古色古香的牌匾:云裳阁。
凌彦摇头失笑,跨过门槛。
屋子里挂着几件不同形式的西装,有个穿着燕尾服精神矍铄,满头银发的老者。吴乐甫已经和老者说了几句,老者看到凌彦进来,恭敬地说:“先生,能让裁缝为您量一量尺寸吗?”
凌彦稀里糊涂地点头。他本来只是想买成衣的,没想过还是量身定制的。
老者亲自带他进到里屋,招呼了两个小子打下手,帮他量了臂长、肩宽、胸围、腰围等等。凌彦稍稍有些别扭,不过他也收到过赞助商的高定礼服,所以别扭了一下,就克服了心理障碍。
等他量完了出来,看到吴乐甫正舒舒服服地窝在椅子里喝茶,若隐若现的雾气下,一张脸上表情慵懒。
“测好了?”
“嗯。”凌彦看着吴乐甫在外面等,一时之间有些奇异的感受。他转向带他出来的老者,想要问一问什么时候做好,定金要多少,结果却看到他冲吴乐甫恭恭敬敬地一欠身,又转向自己,“林先生,您的礼服大约要一周做好。”
“这么快。”凌彦听得还是很开心的。“那定金……”
“少东家的朋友来,我们怎好收钱。”老者笑着摆手,又问吴乐甫:“少东家还有什么吩咐?”
少东家?凌彦脑海中渐渐浮出一个猜想。他看到吴乐甫随意地一摆手,站起身。“没什么别的了,做好了送到我留的地址就行,走吧。”
最后一句是对凌彦说的。凌彦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走到街道上,吴乐甫突然扭过头对他说:“我父亲邀请你去家中坐坐。”
第39章 安利催婚
“你父亲?见我?为什么?”凌彦被这一番话轰炸得七荤八素。同居室友突然提升到见家长的高度,这……
“当然是想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跟你聊聊。”吴乐甫从容不迫地说道,“毕竟我常常跟他们提起你。”
“那好吧。”凌彦也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毕竟对方刚刚还帮自己买了一套衣服。说起来衣服,少东家……“这是你家的铺子?”
“是的。”吴乐甫也毫不迟疑,大大方方地承认了。“那是我母亲的嫁妆铺子。”
凌彦再次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他这位同居室友的家里很有点背景,身份非富即贵。
感激的话,不必多说。硬要付钱也显得生疏。凌彦默默想着以后能帮忙的地方还是要尽量帮忙。
回去的路上,黄包车的车夫跑慢了一些,凌彦发现街道上那违和的氛围来自何处:大群穿着军装的士兵扛着枪跑步,每隔三五米,都有人放哨。
“这是怎么回事?”凌彦嘀咕。
“老爷您是不晓得,例行练兵吧,每年过段时间都有。”车夫一边卖力地跑,一边回答。
吴乐甫没说话,眉心深深一道皱褶。
在舆论的支持下,凌彦还撺掇着吴乐甫这个德育处主任建立了心理咨询处,接受情感问题咨询。这个当然是有凌彦做母后主使的。
这个时代的情感问题不像后世那样复杂奇葩,还要专门发个投稿吐槽。大多数都是关于“TA喜不喜欢我”,“我配不配得上TA”,“TA和我吵架了怎么办”这种基础问题的。这些对于恋爱中的年轻人是天大的烦恼,对于凌彦这样的“过来人”,就都是小问题了。
真的涉及到心理疾病那也不是凌彦能解决的。而且可悲的是这个时代对于心理问题的研究还远没有那么深入。幸运的是凌彦暂时还没有遇到非常严重的心理疾病。
不过他这个“过来人”还是被前来咨询的学生一句话问懵了:“林老师这么厉害,谈恋爱的时候一定很容易讨好女生吧?”
看着学生满脸单纯的崇拜,凌彦觉得自己面部像是抽了筋,哆哆嗦嗦地回答:“没有……还没有遇到喜欢的人。”
说来惭愧,大学四年别人都在花前月下,他社团活动也没少参加,却要么是在和一群男生勾肩搭背,要么是在图书馆啃书写论文,至今恋爱经验仍然全部来自身边人的故事。
学生也没意料到这个结局,猛然噎住了。门被敲了敲,打破了尴尬的安静,吴乐甫露出个头,“小林,在忙吗?”
凌彦示意学生可以离开了,吴乐甫说:“你的衣服到了,若是没有事,就回去试试合不合身吧。”
凌彦也开开心心站起身跟他回去。他还蛮好奇做出来的衣服的。虽说他麻布衣裳也穿过,绫罗绸缎也穿过,但是他的信条一向是,对生活要保持期待。
事实证明,这份期待是值得的:送来的三套西装分别是黑色、深蓝和酒红,剪裁合身,布料精良,还有一件冬季厚外套,摸着就软乎乎暖烘烘的。“一场一场的雨,过一阵子入秋就能穿了。”
看着凌彦一脸兴奋,吴乐甫不由露出了宠溺的笑,轻轻拍拍他的肩,“换上试试?”
凌彦拿起黑色的西装,回到屋子里换上。房间里没有穿衣镜,走出们时他心情略有忐忑,“怎么样?”
“今天跟我回家吧。”吴乐甫勾起嘴角。
这句话略有些歧义,凌彦却反应过来,并未深究。“登门拜访……不用准备什么礼物吗?”他还不太了解这个时代的礼仪。
“不用什么,我准备好了。”吴乐甫说,指了指不知何时放到桌上的红酒和卷轴。
“我父亲欣赏古典文化,母亲却崇尚西学。”吴乐甫介绍道,“但是父亲一向敬爱母亲,所以才把我送出国留学。”
“嗯……”坐在黄包车里,凌彦的思绪已经不知道飞到了哪儿去。吴乐甫本人就是中西结合产物。他的穿着,房间布置,生活习惯都是西式的,他本人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绅士。但凌彦总觉得,他骨子里还有更深的一面——譬如他熟练地用毛笔写字,譬如他对本国历史,尤其是法律史的了解。
“你不必紧张,我父亲也是想向你了解情况的。”吴乐甫见他神思不属,又出声安抚,云淡风轻地介绍,“他是本地的立法委员会委员长,大约是涉及到近来《江报》上的争论的。”
凌彦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了入狱的刘嘉元。难怪吴乐甫对待他一直是一副轻描淡写,毫不在意,年纪轻轻却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惊讶归惊讶,他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同,上个世界还是皇帝呢,小小一个官二代,不算什么。
说话间,黄包车停在一座宅院门口。吴乐甫还是先跳下车,提起东西,等他下车。
凌彦主动上前扣门,敲了三下,门开了。
“小吴先生,您终于回来了!”
一个打扮干净整洁的妇人一开门,笑容满面,看向凌彦也是热情洋溢,“这位就是林先生了?”
“正是。贸然登门,失礼了。”这个佣人,应该是佣人吧,的打扮,举止,无不显示出这个家庭的良好家教。无疑,吴乐甫是跟家里打好招呼的,这是在称不上“贸然”。
“快请进,先生和夫人正在屋里等着你们呢!”
吴乐甫冲她道了谢,提着东西走在前面,带凌彦进门。
入门后是个院子,花草栽了不少。快要入秋,池塘里的只余几片残荷。凌彦看见那荷叶,不免想起秋爽斋,想起秋越,看向吴乐甫的背影也是怔怔的。
很快进入正堂,他也回过神。这宅子看上去有些年岁,屋里的大红木八仙桌,红木椅子、八宝阁,都是古色古香的中式风格。然而点缀其间的自鸣钟、电话机、八音盒和镜子等物,又处处透露着主人对西洋玩意的偏爱。
“父亲,母亲,我带林洛回家了。”吴乐甫开口道。
八仙桌,上手正坐着一对夫妻,穿着改良旗袍的女子小心搅拌着热气腾腾的咖啡,长袍马褂的男子面前放着一杯茶,投来审视的目光。凌彦上前一步,鞠躬,“伯父伯母好,我是林洛,乐甫在第四国立大学的同事与朋友。”
吴乐甫把红酒和画都拿上桌,“这是小林给你们准备的礼物。”
“小林,快请坐。来家里一趟还带礼物,真是客气。”吴母笑容满面,客气地称赞了一番礼物后,扬声呼唤:“陈妈,把东西拿下去,给客人准备茶水。”她突然一顿,又问凌彦:“小林喝咖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