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玉慢慢在蒲团上跪下来,朝着牌位磕了三个头。
鬼是没法哭的,那些悲伤却像阴曹地府里的三途河水,把他的身躯灌得沉重。秦文玉飘到老人面前,静静地凝视他。
老人的眼睛微微往上看,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微笑。
“太叔公啊,你回来咯,我太爷他好想你哦。”
第96章 鬼神将近来
老人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太爷爷已经两眼昏花,经常拿着一个放大镜对着一张照片看,有时候皱着眉头,有时候又弯起嘴角,轻声念:“阿弟啊。”
照片上面是两个顶好看的年轻人,眉清目秀,身姿挺拔,他们并肩站在学堂前笑着对望。
太爷爷说,那是太叔公唯一留下来的一张照片。
他单单知道太爷爷很讨厌梁家人,却不知道太爷爷为何讨厌梁家人,他单单知道太叔公在外面做了不好的事,却不知道太叔公为什么再也没回过家。
有太多事尘封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无处可寻,也无处可忆。
日久经年,荒草蔓延,太爷爷的生命走到尽头,抹去眼角的泪拉着父亲手说,“把你叔祖父的牌位摆上,要是以后有梁家人找来,带他们去看看文玉。”
褪色的黑白照片落进了火盆里,随太爷爷的遗物一同成了灰。
老人缓缓地眨眼,撑着扫帚站起,朝秦文玉鞠了一躬。
秦文玉想摸摸他的头,才抬起手又放下,无声地飘出祠堂。
他越飘越高,越飘越远,直直飘到山顶上,他看那些弯折的水泥公路,那略显破旧的祠堂,祠堂门前长了快两百年的老槐树,曾觉得那么亲切,如今又感到那么陌生。
他又觉得少了些什么,才想起来,以前祠堂不远处有一条小河,现在已经被填平被当做了养鸡场。
更远处是秦家村,他记忆中的袅袅炊烟、彩色纸鸢都同时间一起消失,远山和斜阳倒还是像画一样,但也完全不一样了。
秦文玉不禁想,这世上还会不会有人和他有相同的记忆,会记得他曾轻哼着歌,从学堂走回家,哥哥站在门口等他,会记得夏夜萤火纷飞,哥哥用它们把玻璃瓶装满,然后挂在他的书桌上,会记得哥哥城门封锁的时候冒死进城带他回家,会记得他跪下说,“哥,我回不了家了,把我从族谱上划掉吧。”
原来拥有记忆也会变成一件痛苦的事,当所有熟悉的人事物都已经离去,这世上只剩下遗憾和孤独。
秦文玉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看起来不太开心,陶慕嘉等了他一天,本想问问他去了哪,但是看他这幅模样默默地把问题放到一边。
“你还想在这呆几天吗?”
秦文玉听他问才抬头看他,之前的阴郁散去不少,“明天去城里看看吧,我想去看看曾经的学堂,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那,这里呢?”
“这里,已经没我的事了,我该走了。”秦文玉说完,好像突然变得轻松了起来。
希望值 5,目前希望值 5.
陶慕嘉在心里叹息一声,也不知道该为他高兴还是为他难过。
“那你要找的人呢?”
“他啊,”秦文玉看着他笑了下,“也许也来过了吧。”
“他也姓梁,对吧?会不会是我的先祖?”陶慕嘉有理有据地分析道。
“谁知道呢,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秦文玉漫不经心地摇头。
陶慕嘉拿他没办法,只好下去和秦有瑕说明天进城看看,恐怕不会回来了,这两天叨扰了。
秦有瑕见他这么快要走,还怕他觉得这里没什么值得采访的东西,忙问他还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陶慕嘉本想说没有,但是脑子一转,又问道:“昨天听您说祖上有个故事,里面有个梁先生,不知道能不能说说是什么故事,那位梁先生现在还在世吗?”
大约是他这个问题问得蹊跷,秦有瑕赶紧摆摆手,“那个故事绝对不能说的,至于那位梁先生,大概早已离开人世了吧,毕竟都一百多年了。”
陶慕嘉有些失落地点点头,“唉,确实是物是人非了,多谢你们了,我明天去城里找找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线索。”
“行,正好小阳也要去城里找同学,让他带你一起去。”
陶慕嘉回房收拾东西,下意识问秦文玉:“你和那梁先生到底有什么故事啊?为什么大家都讳莫如深?”
秦文玉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无声地说:“你都不记得了。”
陶慕嘉听不到他的回答,一般选择略过这个话题。
此时正是春夏之交,今天白天又是一整天的大太阳,睡在凉席上都觉得有些燥热。陶慕嘉有些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秦文玉就坐到他身边,把手放到他的额头上给他降温。
阴凉的气息从身侧传来,陶慕嘉舒服地几乎想把秦文玉抱住,可惜这个空调没有实体,愿望落了空。
秦文玉看着八爪鱼似的仰躺在腿边的年轻天师,眼神暗了暗,有些习惯就算转世了也不会改变。
一夜无梦,陶慕嘉一大早起来感觉神清气爽,倒是秦文玉看起来蔫蔫的,没休息好的样子。
陶慕嘉想起秦文玉给他当了一晚上的空调,顿时愧疚不已,把聚魂袋打开让秦文玉进去修养修养。
今天的行程简单,秦与阳带着陶慕嘉去路边搭车,这些城际车来来去去,有人招手就停,秦与阳带他们上车,嘱咐他不要坐过站之后便不再管他,自顾自抱着手机玩起来。
车从他们前天来的路走,那天天色已暗,陶慕嘉都没仔细看周边的景色,这次又是坐在窗边,一路看那些平原和远山,莫名的有种熟悉感,秦文玉变成了小小的一个,伸出手把袋子边压下去,透明的身体从缝隙中钻出来。
他看陶慕嘉望的入神,轻声在他耳边说道:“我以前和梁先生也走过这条路,那是我第一次带他回家,不过后来再也没带他回来过了。”
陶慕嘉微微侧头,拿出手机打字:“咦?为什么?”
“因为……他说他要走了。”
陶慕嘉打字的手顿了一下,心里有一块隐隐作痛,“他要去哪?为什么没有和你一起?”
秦文玉看了那行字许久,微笑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许是去建功立业了吧。他走之前说要到我家看看,以后也好来找我,所以我就带他回家看了看,然后把他送进了城。”
“那后来呢?他来找你了吗?”陶慕嘉打字的手因为速度太快而有些颤抖,身体里好像还有另一个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秦文玉又不回答了,他不回答的时候,眼神总会变得很悠远。
沉默也是变相的默认,默认的否认。
“他该回来的。”陶慕嘉垂下眼帘,不受控制地打下这句话。
秦文玉温柔地浅笑,“没关系啊,反正我去找他了。”
陶慕嘉哑然,心脏被揪得生疼,酸楚的感觉涌上鼻端和眼角,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为一只鬼感到难过,他并不是秦文玉要找的梁先生。
秦文玉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让他发热的鼻子和眼角好受了些。
“你在难过什么?我并不觉得委屈啊。”
陶慕嘉无声地说:“我不知道。”
秦文玉无奈地笑着说:“不知道还红眼睛,我都不知道我这么小的事这么感人。”
“那你找到他了吗?”
“找到了。”
陶慕嘉等他往下说,可秦文玉回答之后便不再说话了,陶慕嘉识趣地不再问,他把电视剧调到第十集,让秦文玉继续看,看电视是了解这个世界最快的方式,秦文玉很快被吸引,坐在陶慕嘉旁边看起来。
两个小时终于到了市里,高楼大厦林立,正是他们前天下动车的城市,所谓的岐山县已经完全被改造成了岐山市,而老城区只有四四方方的一片不大的地盘,城门还保留着,并且经过修缮显得更加宏伟。
秦与阳不进老城区,便和陶慕嘉他们在车站分手。
陶慕嘉乘坐600路在城门口下车,秦文玉站在他身边,仰头望着重新翻修过的宏伟的城门,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情。
一百一十七年前,九月初的夜晚,他应县长的邀请上任学堂讲师,赶在城门关闭前到了县城门口,好像是上天注定般,在路边趴了一下午的人陡然抓住他的脚踝,问他能不能给他一口饭吃。
那人五官清朗,眉宇间一股浩然之气,但嘴角溢着血,胸口一片乌黑,奄奄一息,秦文玉心想自己一定是被邪祟迷了眼,要不然也不会无端地照顾这个人大半年。
照顾了大半年,还让人给跑了。秦文玉自嘲地笑笑,“走吧,带你去吃老字号。”
陶慕嘉陪他站了半天,看他一会发呆一会高兴的,差点没反应过来,听到说要去吃东西才来了精神,“不去学校了吗?”
“学校里不是孩子多人气重吗?我这样去不合适,再说了他们还要上晚自习。”秦文玉活学活用,把电视剧里学到的东西拿出来说道。
一鬼一人一前一后在老城区里走着,老城区并没有重新规划,那些道路依旧四四方方,秦文玉很熟悉地穿梭在人群中,领着陶慕嘉到了一家黄鹤楼似的饭店门前。
秦文玉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仔细看了眼牌匾才确定没错。
“没想到这么久没来,这里都变得这么豪华了。”
陶慕嘉走进去,到点餐台,秦文玉又让他点了碗馄钝。
“又是馄钝。”陶慕嘉小声嘀咕。
秦文玉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地推荐道:“肯定比你在青龙山下吃到的好吃。”
陶慕嘉无法,觉得这个鬼还挺孩子气的,便依他所言点了一碗馄钝。
没过多久馄钝上来,浇了香油和虾米的馄钝香气扑鼻,陶慕嘉吹掉热气尝了一口,顿时愣住,眼泪蓦地掉下来。
“哎呀,你这是烫着了吧,赶紧吐出来。”秦文玉急得变了脸色,想给他擦眼泪,接他吐出来的馄钝,苦于没有实体,又是茫然又是恼恨。
陶慕嘉把馄钝咽了下去,喃喃道:“真好吃。”
实在是好吃到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的时间稍作修改
第97章 鬼神将近来
这味道并不算太特别,陶慕嘉也觉得自己是被烫到了,又不愿秦文玉被打击到,才逼不得已作出一副好吃哭了的模样,说实在的,这个样子有些丢脸,附近的人都无意识地看过来。
陶慕嘉尴尬地把头低下去,拿着纸巾擦了下脸,秦文玉再没说什么,这种事情既在他意料之外又在他意料之中,走过三生路喝过孟婆汤,他本来希望无多,现在却好像有了点盼望。
希望值+2,目前希望值+7。
等到馄钝凉了些,陶慕嘉才埋头开吃。
秦文玉趁着这点空闲时间跟陶慕嘉讲他以前的事情。
故事从城门到公学堂,再从公学堂到长街小巷。
“梁先生是从青龙山上下来的,捡到他的时候他受了很重的伤,我见他还有一点气,便带着他进城,寻了个医馆治伤,本来打算放他在医馆,没想到他伤好得快,痊愈之后就去学堂找我了。
他这人倒也有趣,说着要感谢我,又说自己什么都没有,问我能不能收留他一段时日,我没多想,只当他没饭吃,也没指望要他回报什么,还请他吃了一顿馄饨,可他坚持要留下来,也就同意了。”秦文玉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
陶慕嘉要不是因为旁边有人,简直想问秦文玉,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怎么还能被他收留了。
“秦家也算是岐山县下的大户,祖上也考取过进士,建过大宅,我读书那会,家里还有下人,只不过我应县令来此讲学,并没有帮手,就把他留下了。只不过……”
只不过,那人什么都不会做,秦文玉都不知道自己是找了个帮手还是找了个祖宗,原本还算清闲的生活变得充实忙碌,那人因为刚下山,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出去买菜都要被人骗去一吊钱,秦文玉纵使不缺钱也经不起他这样消耗,只好让他把这些事省下了。
买菜不会买,砍柴也是不会的,只能靠捉鬼勉强维持生计。
秦文玉倒好奇他一个天师,力气还没他大,怎么有胆子去追那些恶鬼。梁遣便就地画出一道符来,带着他一下子从院子里穿到了城门口。
那天秦文玉对着梁遣沉默了很久,大概实在是沟通无能,放弃了说话。
按道理说,好吃懒做的人在哪都不会太受欢迎,再加上这个天师总把鬼捉到家里来,秦文玉也曾想过把梁遣赶出去,但每次梁遣一听到他要赶自己走,整个人就像落了水的猫,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缩在门边,凡碰到秦文玉出门,必定要一言不发地盯上半晌。
秦文玉脾气好,看他这样也是半觉得好气半觉得好笑,便问他:“若你真想找个安身之处,我倒是可以为你介绍门户,短工长工都有,你看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