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这个意思!咳咳——”天玄修为大损,一着急咳出几口血。
“爹!”“老鬼王!”众人围上去,站在身边搀扶着他。
天玄摆摆手,示意他们放开,自己蹒跚上前几步,说道:“师兄,洛家庄的事我自知有罪,你怨我恨我,要杀要剐,我都毫无怨言,可有些话我还是想和你说清楚。”
秦昱冷哼一声,不正眼瞧他,讽刺道:“又给自己编了什么借口?”
天玄听到这句话,神情黯然,缓缓道:“师兄,我是爱与人一较高下,事事都想做到最好,可我真的是把你当做兄长一样的尊敬。”
“再没拜师前,我一直听身边的人说,我以后的师兄是个很厉害的人物,阵法绝世无上,但我当时年少气盛,不服气,打听到洛家庄是人界阵法一派的佼佼者,便来看看阵法究竟有何强处。”
秦昱漠声道:“你现在看到了。”
天玄咽了咽,接着道:“我不懂阵法居然还会分正邪两种,当时得罪了那个小庄主,不敢正经上门拜会,只好去偷,我当时就随手拿一本,没想到那阵法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后来,贺先生和几个人闯进来,我一看事情闹大了,就想着先逃走,等以后消气了再回来道歉。”
“可我后来再到这时,庄子就不见了。”天玄悔恨中夹着哽咽,“直到我在地府的册子中看到洛家庄的事,可我却不知道那是我造成的。”
“嗯。”秦昱淡淡应声,面无表情道,“看到你身前身后的尸体和白骨了吗?这些都是你的‘不知道’造成的。”
满院子的白骨和尸体,惨惨凉凉,怵人心弦。
天玄发呆似的环视一圈,膝盖一弯,地上轰然一响,额头磕在寒气的石板上,从未有过的绝望呐喊,“我这一辈子就只学过那一个阵法啊!”
“够了!”秦昱怒不可遏,“别再假惺惺了!”
“秦昱!”青冥喝道。
闻声,秦昱眼中闪过几分情绪,似是触动了哪根弦,良晌,沉声道:“青冥,我如今的这副身躯诚然是打不过你,可论阵法,我随时能让你死!”
顷刻间,一股肃杀之气在二人之间激荡,气氛令人站立不安。
青冥注视着他,“我们真得要到这份儿上吗?”
两人神情各自怅然,夏奇在他们的脸上来回打转儿,以前的生死相交,把酒当歌,欢声与笑语,如今都化作了一道薄雾,不用风吹,挥手便散。
这状况僵持了许久,久到不知何起,亦不知何止。
秦昱闭上眼,转头朝向天玄,复又睁眼,缓缓道:“你身上修为连一成不剩,也撑不了多久,是自我了结还是让长风吼一声把你撕碎了?”
跪在贺音尘面前的长风,听到指令转过头,怕出声伤到了贺音尘,只龇出獠牙瞪眼怒视天玄了一眼,继而回头把头贴在地上,享受着头上一双手带来的冰凉。
“秦昱。”夏奇出声道,“我想你还是先听完天玄的话,再做决定。”
在贺音尘的记忆中,天玄是行事妄为,狂肆不羁,可洛家庄的事情他的确不是有心造成。至于十方国,当时在典卷室,天玄曾说过一句对那时的乐清寒很是崇拜的话,感觉上或许并没有想象中的大恶大非。
错了虽是错了,天玄必须要为自己的过错承担责任,但也需要把事情的真相弄清楚,对一个犯人来说,总需要给他一个陈述的机会。
秦昱沉思少倾,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天玄,一言不发,貌像示意他有话就快点说完。
“师兄你以前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天玄深呼一口气,蓄力道,“我也很任性,经常给你找麻烦,你从来都是一笑置之,知道我心里其实很渴望鬼王的位置,毫不犹豫地就让给了我。”
“可之后我发现你在修邪门歪术,我对那并不太过了解,只知道不好,你会被送进炼狱。我就你这么一个兄长,不想看见你会有这种下场,可你又坚持说是为了救人,就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人,我真得有听你的话没有乱说。”
他曾经那么爱面子的一个人,如今一大把年纪却跪在地上,披头散发,泣不成声。
天玄哭着又道:“可那次老鬼差把你修邪门歪术的事情说出去后,地府逼迫我一定要把你抓回来。我不想这么做,就跑去找你,结果看你还在弄那个阵法,我当时心里很恨那个阵法,就是它把你变成这样的,只要毁了就不会有人再去抓你的把柄。可是......可是......”
秦昱眼中充满了血丝,淡淡接道:“可是什么?”
“我明明就在洛家庄使过一次那个阵法,明明已经忘了的。”天玄痛涕道,“可那日看到你所布之阵,只觉有些熟悉,下意识就......”
接下来的话不用说也明白了。
他本想毁掉阵法,可当时炼化的阵法是以天玄所布的阵为基点而变换出来的阵法。在布局,画阵上都有一些相似。
那时的秦昱,本身就对阵法极其熟心于握,把一个失败的阵法重新炼化逆转,自然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可天玄什么都不知道,瞎胡闹一番,最巧的是,他没有料到秦昱要救的是洛家庄的人,更加没有料到洛家庄是死于自己贪玩所布的阵法中。
于是看见那个阵法的时候,潜意识里冥冥中会有阵法的印象,手随心动便成了今日这般光景。
该叹亦该悲。
事事如此,皆为命中注定,该来的躲不掉,不该来的也阻止不了。
“话都说完了?”秦昱缓缓走上前,脚停在天玄的头顶,傲睨着眼下发颤的身体,惨笑一声,扬手拍出一掌,怒喝道:“那就去死吧!”
一道银光划破了沉寂黑夜,如夏日即将来临的大雨,雷鸣电闪,捍动天际。
“秦昱!”
夏奇和青冥在他抬手的瞬间双双默契跃前,夏奇空中挥出一道剑气,拦截掌风气流,旋身轻转拉扯着衣服把天玄拽到旁侧。
他观望了下刚离开的那处,秦昱扬出的掌风被青冥空手接住,在手中银波青光流转,大喝一声,“去!”尽数还了回去。
见此之象,秦昱后退两步,袖中浅色折扇滑落于掌间,大手一摇,折扇乍如开屏齐放,横转一挥,狂风如地动山摇之势,砾石惊卷,将回击而来的银波夹带鬼气青光方向一转,‘轰——’远处只剩一片残垣废墟。
曾经的莫逆之交,如今却针芒相对。
朝着那废墟的方向,贺音尘身体经不住这么大的风,被洛长风爪子一围,严严实实护在里面,生怕一点儿风进来,贺音尘就被吹散了。
“老鬼王?!”夏奇回过眼,轻轻拍动天玄的肩膀,却没有得到回应。
天玄半躺在地上纹丝不动,半睁开眼睛,泪水打湿了白发,成了一个个解不开的发结,一副落魄之态,他声音微微颤抖,贴近一闻听。
“师兄,我错了......”
“我一直没去那里找你是因为我怕你生气,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你救出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把事情变成这样的......”
夏奇站起来,叹了声气,也感到惋惜,世界上最难买的,也买不到的就是后悔药,既已发生,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另一边的秦昱,将扇子收折置于掌间打圈旋转,一双冷眸对视上青冥溢出浩浩怒气的眉目,仿佛不在意地道:“我以前设想过你我二人对立会是如何的情景,愤恨,失望,难过,现在看来,好像都占了点。”
“秦昱,你我二人相识也有数百年了。”青冥道,“自我还没当上鬼王的时候,你和孟泺就在我身边,我从没把你们当下属,对我而言,你们是兄弟!”
“这句话你不觉得可笑吗?”秦昱脸上闪过一丝冷笑,说道,“我从一开始来到地府,就是要把你和天玄给毁了!”
一开始?
夏奇突然想到,在十方国的地下洞穴,铜炉中的那双眼睛,以及孟泺说过的话。
他走到青冥身边,持剑于立,沉声道:“你在十方国铜炉的时候,就认出了青冥?”
空气一点一点流动消逝,安静了半晌后。
“不错。”秦昱答道,“你们二人刚进地下洞穴的时候,我就感应到了他身上的鬼气和他体内微弱的鬼玉跳动。可我觉得奇怪,长风曾打听过,当时的鬼王应该还是天玄才对,他为何会能化出鬼玉,而且,身上并没有半点灵力。”
“那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夏奇问道。
“当然是以为我看错了,便让长风把你们叫下来玩玩,顺便好好看清楚。”秦昱勾起嘴角答道,“也幸亏把你们叫下来了。不然你们在上面看看就走了,我哪还能这么顺利地逃出来。”
难怪呢?
就说洛长风穿成那样,头纱遮挡了那么大一片视线,怎么还能把他们两个的位置看得那么清楚。
原来是有人指路。
“那你看清楚我是谁了?”青冥声音不带半点感情,眼中也满是冰霜。
“长得和天玄很像。”秦昱移开视线,说道,“身上也不是完全没有灵力,像是被什么压制住了。”
“所以你后来才会来地府?”青冥不痛不痒道。
秦昱顿了顿,张了张嘴,最终却说道:“无论你是谁,我来地府都是必然不变的。”
“你很恨我和我爹吧?”青冥淡淡道,“赦罪神殿中我的神像,看石头年份也有近千年了,你从十方国逃出来后,就已经计划着布那个阵了?”
关于‘恨’这个问题,夏奇也问过秦昱,但是他没有回答。
这次,又是一场无声的沉默,在暗寂的黑幕下犹如一张大网,笼罩而下,压迫着人的心绪,吸噬着能呼吸的空气。
良久,秦昱扇柄在只见摩挲,注视着青冥的眼睛,慢悠悠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等了半天等来这句话,夏奇猛地朝青冥看去,诧异道:“你一早就怀疑秦昱?”
只听秦昱继续道:“上次去竹屋见你时,已察觉得你态度有些不对劲,和我说话的语气明显不如以往。”
青冥冷冷答道:“赦罪神殿中神像的动作。”
秦昱眯着眼睛,猛攥手中折扇,隐隐听到裂开的声音。
“那天是我继任鬼王的日子,炽火炎弓也是一个人在那天送我的继任大礼。”青冥目光满是黯然失望,“那天在行礼之前,我拿起弓箭试箭的时候,除了我爹,只有你和孟泺。”
“哈哈哈哈哈......”秦昱大笑起来,可听起来莫名觉得可怜,“真不愧是好兄弟!”
他止住笑,眼眶彻底被血丝占据,面色阴厉道:“不过什么狗屁兄弟情,今天就要到此为止了!”
“秦昱!”夏奇喊道,“天玄已经为这里枉死的人续魂聚灵,天一亮他们便会通往地府的往生路,冤冤相报何时了,天玄变成现在这样也撑不了多久,已经算是报应了,不如你也退一步。”
“我的妻儿本来也能续魂去往生,可他!”秦昱怒指着躺在地上,如同死人的天玄,“他毁了我那个阵,在我被镇压的那一刻,我妻儿的魂全没了!我耗费多少精力才把他们的身体拼在一起,可是魂却没了!!没了!!”
此时他的气焰比典卷室下的岩浆还要滚烫高涨,被鲜血浸透的瞳孔如一个巨大的火山口,时时刻刻都可能会喷发出一场骇人之灾。
秦昱跪在地上,以往的风采不在,额间凸起的青筋被愤怒延伸至了脖子,手指着旁边身体轻飘飘的贺音尘和老实趴着的洛长风,嘶喊道:“还有音尘,他做错了什么?被关在地下千年啊!不见天日!”
“至于长风,你们两个不是见过他变成人形吗?知道怎么变的吗?!”秦昱大喊道,“每一次变成人形,他都要跳进岩浆里,重铸身体,用了十天的时间,却只能换来一天成人的机会!”
“冤冤相报何时了?!”
“这千年的罪过,不可能了!!!”
话音刚落,秦昱瞬时抬头,眼神释放赤血红光,举起手中小鼓,猛一挥动,顿时血雾如惊涛骇浪般漫向大地四方,他狂喝一声,声音响彻天地,破开万里暗云,湛蓝夜空中的星辰光点耀眼倾注。
“万古阵魂灵——起!!!
刹那之间,百以千计的血色白骨与暗门前的尸体如同被灌注了新鲜血液,身体和骨块被鼓声一振,仿似当头棒喝,冰冷僵硬的身体陡然纷起,口中黑色阴气泄出,“骇骇”作响,猝然疾如雷电,流星赶月般将众人包围其中。
一声令下,群起而攻之!
贺音尘的灵体没有回到肉身,洛长风将他捧在掌上,三脚而行,尾巴毛风扫过挡路的尸骨,驻足在秦昱身后,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夏奇不想再多添罪孽,于是把剑收回剑鞘之中,调转剑身,拦防血色白骨和尸体怨灵的前击。
他对着后面把剑出鞘的宁信和阿言二人喊道:“只准守,不可攻!”
宁信匆忙之间瞥了一眼,似是知道什么原因,重重道:“好!”将剑退回剑鞘。
阿言只用剑鞘面对着四角八方的进攻,力不从心道:“夏掌门,这些东西的邪气太重,不使剑撑不了多久!”
“那也得撑着!”夏奇凛声喊道,“只要撑到天亮,这些尸体体内怨灵的怨气便会消散,前去往生路!”
“师弟!鬼王!”宁信急喊道。
但此刻青冥被秦昱所拖没有听到,他们跃上高墙檐樑,两人一人持弓,一人持扇,火光与扇气相交,在夜幕中炸开一团团炽火烟花,交斗地如火如荼。
“怎么了!”夏奇慑退一波血色白骨,又迎上一波,无暇转脸喊道。
宁信剑身左右击挡,大声道:“看你身后!老鬼王那边有危险!快去!”
闻声,夏奇抬手抛出一张符,金光掌风骤然激扬穿透符上的朱字撰箓,喝道:“退!”随即转身冲向天玄。
此时,天玄就已经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躺在地上,无视血色白骨和尸体怨灵的撕拉咬扯,也感觉不出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