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安没说话,只静静的候在一旁。
……
八月末, 乡试放榜,孟则知如愿被点为解元。
谒见过荐卷的房师及主考的座师,得领水陆牌坊银二十两,辞别一众同年(同榜录取的考生),孟则知正式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抵达京城的时候已是十一月中旬,天空飘着小雪,萧氏亲自带着人到城门口来接了。
一下马车,看见比印象中清减了不少的萧氏,孟则知两眼一红,快步走到她面前,袍子一撩,扑通一声跪下了:“娘亲,儿子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萧氏抱住孟则知,热泪盈眶,她把人拉起来,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高了,也瘦了……”
许是触景生情,她的眼泪哗哗的往下掉。
“娘亲,”孟则知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他做出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你怎么了,娘亲?”
萧氏哽咽着说道:“安儿,你大哥、你大哥他失踪了。”
“大哥?”孟则知神情一顿,暗道一声果然,他连忙问道:“大哥他到底怎么了?”
“四个月前……”萧氏磕磕巴巴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孟则知眼中当即闪过一抹惊喜,然而惊喜过后满是彷徨,最后只剩下心疼,他扶起萧氏,劝慰道:“娘亲,须知没有坏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大哥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娘亲你尽管放心。”
郑嬷嬷也连忙说道:“是啊,夫人,善有善报,您平日里做了那么多的善事,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世子安然无恙的。”
听两人这么一说,萧氏慢慢的收了眼泪。
又听郑嬷嬷说道:“夫人,这天怪冷的,您看咱们是不是先回府?”
萧氏这才反应过来:“对对对,回府,回府!”
她拉住孟则知的手:“娘给你准备了你最爱吃的蒸黄鼠,出去这一年多,你受苦了!”
孟则知一脸无奈:“娘亲,没有的事儿……”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萧氏的话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做给有心人看的假意。
因着赵以敬生死未卜,整个国公府都蒙上了一层半真半假的悲伤的气氛。故而此次孟则知载誉归来,萧氏也没有为他大办的意思,只象征性的赏了国公府上下一个月的月钱。
得知此事,下朝回来的宋国公赵令武心中微叹,萧氏一直都是一个好母亲、好妻子,他却不是一个好丈夫。
思及此,他吩咐道:“四海,去我的私库里取一箱子孤本字画,两箱古玩摆件,再拿二百两金子,给老九送去。”
赵令武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东西,他行军打仗几十年,战场上默认的规矩,缴获的战利品里,六成归国库,两成分给众将士,剩下的两成归主帅所有,更别说那些偷偷摸摸藏起来的宝贝了。
这些年来他拿回家的东西少说也有上百车,除了一小部分归了公中之外,剩下的除了逢年过节赏出去的,都在他的私库里放着。
他对孟则知没什么印象,但既然这个儿子给他争脸,他也总要有所表示不是。
“国公爷?”乔仁远站出来,躬身回道。
“嗯?”赵令武转头一看,这才想起来跟在他身边十几年的马四海前年的时候因为突发急症已经病去了。想他离开京城不过五年,府里便已物是人非。
他叹了口气,道:“那就你去办吧。”
“是。”乔仁远应道。
正说着,小厮来报:“国公爷,九公子给您请安来了。”
赵令武心情稍微好了些:“叫进来吧。”
一进门,孟则知就恭恭敬敬的给赵令武跪下了:“儿子拜见父亲大人,给父亲大人请安。”
“好好好。”赵令武亲自把他扶了起来。
注意到孟则知脸上几乎藏不住的激动和孺慕之情,再看他这一身的气度,赵令武对他的满意程度由原本的五分一下子涨到了八分,他拍了拍孟则知的肩膀,笑道:“不愧是我赵令武的儿子,连中四元,可给我长脸了。”
“父亲谬赞,”孟则知面上激动更甚:“比不得父亲骁勇善战,在战场上大败鞑靼,扬我大扬国威。”
“这可不一样……”
两人你来我往的相互吹捧了几个来回,最后,赵令武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叮嘱道:“当然了,你于科举一道上虽说是一骑绝尘,但在仕途上不过是刚刚开始,这个时候切不可过骄过躁,知道吗?”
乡试中举之后,原则上孟则知已经获得了选官的资格,意味着他一只脚已经踏入仕途。
“谨遵父亲教诲。”孟则知勉强压下面上的激动之色,毕恭毕敬的应道。
“行了,天色也不早了,晚饭就在我这儿吃吧。”
“是。”
“来,尝尝我亲手炖的人参乌骨鸡汤。”萧氏给赵令武和孟则知一人盛了一碗。
赵令武欣然接了,从他班师回朝之后,家里汤汤水水的就没断过,他原本也是不爱吃这些的,可自从用了萧氏两个月的炖汤之后,身体里的暗疾都有所好转,打这以后,饭前一碗汤就成了他的习惯。
“好喝。”三两下的,孟则知就吃完了碗里的东西。
“喜欢就多喝一碗。”说着,萧氏伸手去拿他的碗。
“娘亲,我自己来就好。”
……
看着萧氏和孟则知母慈子孝的样子,赵令武心中又是一叹,因着他以前做贼心虚,唯恐萧氏看出些什么,所以一直避免萧氏和赵以敬接触,久而久之,即便是他们母子俩偶然坐到一起,也多是以萧氏的讨好和赵以敬的局促而告终。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萧氏笑的这么开怀,仿佛暂时遗忘了赵以敬的失踪带给她的伤心和难过,他心底越发愧疚。
若是敬儿真的回不来了……
想到这里,赵令武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吃过晚饭,孟则知正要告退,赵令武叫住了他,而后他转头看向萧氏,说道:“我有件事情想和你商量商量。”
萧氏不动声色的掩去眼中的暗芒:“您请说。”
“我想把安儿过继到你的名下,也算是给他一个正儿八经的身份。”赵令武说道。
这并非是他一时兴起,而是在得知孟则知考中解元之后,就有了这个想法。
那可是江西的解元。
遥想这些年来江西举子在殿试上的辉煌战绩,几乎可以断定,只要不出意外,孟则知有七成的希望问鼎会试会元(第一名)。到那时,为了彰显广德一朝的文治武功,只要孟则知殿试的成绩不至于太差劲,朝廷少不得要锦上添花,点他为状元。
三元天下有,六元世间无。
不管是为孟则知还是为朝廷颜面着想,总而言之,国公府绝不能出一个庶子六元。
这是其一,最主要的是赵以敬已经失踪了四个多月了,能派出去的人手都已经派出去找了,至今都还没有消息传回来,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作为一家之主,他不能像萧氏一样,终日沉浸于悲痛之中,更要为国公府的未来着想。
他思来想去,倘若赵以敬真的出了事,眼下也就一个孟则知能拿得出手。
萧氏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她掩去面上的悲伤,红着眼眶,一脸欣慰的说道:“这样再好不过,也不枉安儿叫了我这么多年的娘亲。”
孟则知喜出望外,激动地说道:“多谢父亲,多谢娘亲。”
第64章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当天晚上,赵令武就写了一封信让乔仁远送去了江西老家, 请赵氏族长帮忙把族谱上孟则知的名字改到萧氏名下。这样一来, 也算是给孟则知的身份过了明路。
第二天, 孟则知特意起了个大早,带着备好的土仪准备去拜访萧德仁。
路过花园子的时候, 正遇上一群匠人,扛着东西进进出出的。
孟则知顺口问了一句:“怎么了这是?”
“回公子爷的话,前儿个国公爷班师回朝, 借病上交了大半兵权, 万岁一高兴, 便把隔壁的宅子赏给了国公爷,这会儿正在改建呢。听说一下子能多出五个院子来, 以后咱府里的少爷小姐们就再也不用挤在一个院子里面了。”季良回道。
“隔壁的宅子, ”孟则知一愣:“我记得那不是户部左侍郎甘正甫甘大人的府邸吗?”
“您没记错, 他搬走了, 万岁另赏了他一座大宅子。”
“哦。”孟则知不以为意。
到了萧家,又是一番夸奖和叮嘱不必再提, 萧夫人甚至打趣说, 若不是她小女儿和赵以敬议过亲, 这会儿真想亲上加亲,把小女儿许给孟则知。
这话本是玩笑之谈,当不得真, 却不知道怎么的传进了萧氏耳朵里,叫她上了心。
如此埋头苦读了一个多月, 终于到了年节这天。
放过爆竹,吃过年夜饭,饮梅花酒,拜年,守岁……
到了大年初一,照例要开祠堂祭祖。
见赵令武把孟则知叫进了祠堂,候在门外的一干姨娘庶子的脸色直接就变了。
“没想到父亲竟然真的认了那个贱种做嫡子!”
一回到新搬入的钟云轩,赵以康就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他一挥手,桌子上的茶壶被他扫到了地上,噼里啪啦的碎了一地。
凭什么,就因为赵以敬是嫡子,他是庶子,所以不管他再怎么受宠,永远都只会是赵以敬踩在脚底下的烂泥。
赵以敬可以单独住一个院子,锦衣玉食,仆从成群,而他只能和四五个兄弟挤在一起,日子过得再憋屈不过。
赵以敬有父亲专门延请的名师大儒教导,而他只能待在族学里接受一群半吊子先生的调教。
……
好不容易,赵以敬死了。
他以为自己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凭宋国公往日里对他的宠爱,荣华富贵近在眼前,结果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就因为去年的时候哥你说了赵以安几句,结果你看咱们一家子这一年来过的是什么日子。喝的烂树叶子泡的茶水,烧的黑炭,点的白烛,那玩意儿烟大的能熏死人。”和赵以康一母同胞的赵八忍不住的说道,他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过过这样的苦日子。
末了,他连徐姨娘也抱怨上了:“要不是仗着姨娘失去了父亲的宠爱,萧氏怎么敢这么磋磨我们一家子!”
赵以康阴沉着一张脸,恨声说道:“现在就已经是这样了,要是真让赵以安考上六元,做了世子,以后还有我们一家子的活路吗?”
徐姨娘面上一僵,她摸了摸自己隐约已经有了皱纹的脸,咬牙切齿,她恨自己妾室的身份,恨见风使舵的萧氏,更恨那两个抢了她国公爷的宠爱的两个双胞胎胡姬。
她眼中闪过一抹怨恨:“你们放心,赵以安一定考不上六元。”
赵以康兄弟不约而同的瞳仁一缩,抬头看向徐姨娘。
过了年,离会试就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在此之前,赵令武和萧氏又带着孟则知去了一趟护国寺,只这一趟,并没有带上后院那些个姨娘庶子。
舍了六千六百两银子的香油钱,三人被主持请进了一间禅房。
禅房的蒲团上,盘坐着一位白眉老和尚。
“惠和禅师。”赵令武和萧氏客客气气的见礼。
惠和禅师?
孟则知心里一突,这个名号他略有耳闻。
传闻这惠和禅师乃是唐时三藏法师的嫡传曾曾曾曾徒孙,精通佛理,被赞为‘葱岭以东,禅学之最’。(葱岭,帕米尔高原,丝绸之路的一段。葱岭以东,泛指整个东亚地区。)
广德三年,鞑靼犯边,一度攻入京城,广德帝仓促逃亡,濒临险境,是惠和禅师出手救了重伤垂死的广德帝一命。
广德帝还朝之后,感念其恩德,封他为护国禅师,名传天下。
孟则知不动声色,只默默的跟在赵令武和萧氏身后,寻了个蒲团坐下。
只听萧氏说道:“此番叨扰禅师,是想请禅师为我儿批命。”
“阿弥陀佛!”
惠和禅师双手合十,默念一声佛号,而后抬头看向孟则知。
他微微一笑,像是见礼又像是安抚,浑浊的双眼透着一肚子的精明,他说道:“说起来,六年前国公爷和夫人上山来为出征将士祈福的时候,我曾偶然见过令公子一面。”
孟则知一顿,他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惠和禅师并不多做解释,只说道:“当时令公子给我的第一感觉是贵不可言。”
听见这话,赵令武和萧氏俱是神情一震。
赵令武以为他说的是孟则知的仕途。
萧氏想的却是自己的谋划,若真是如此,也难怪惠和禅师会主动帮她。
“令公子若想出人头地,切记一点,二十二岁之前,不可娶妻生子,否则必有性命之忧。”
说完,惠和禅师就闭上了双眼,不再说话,只默默的拨弄手中的佛珠。
孟则知眉头微挑,他怎么不知道自己二十二岁之前不能娶妻生子。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话,萧氏激动的心渐渐的平复了下来。
赵令武却想要知道的更多:“禅师?”
主持打断了赵令武的话:“国公爷,该说的禅师都说了,您请回吧!”
闻言,赵令武便是再有千言万语,也只能是作罢。
等到赵令武一行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离开禅房,主持这才忍不住的开口说道:“禅师?”
萧氏原本是想请他给孟则知批命的,就在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帮忙的时候,惠和禅师主动应下了此事。
惠和禅师知道他要问什么,他只说道:“出家人不打逛语。”
主持面色微缓。
“至于萧氏给的那十万两银子,”惠和禅师叹声说道:“你原封不动的收着,日后必有大用。”
“是。”主持恭恭敬敬的应了,惠和禅师是大智慧者,主持对他的话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