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亦陵冷笑一声,放开缰绳,“啪啪啪”鼓了几声掌,痞里痞气地称赞道:“好口才,好说辞。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将这大逆不道的行止说成是圣贤的意思了。本官且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面上带笑,眼底寒凉,腰上别着的刀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让人心中发冷。那名学子滞了滞,还是昂然回道:“我名范敏,正是今科试子,会试第二。”
白亦陵挑眉:“哦,那把会元拉下马,你就能上了。”
这些考生们初出茅庐,读了一肚子的书,却没有在官场上打磨过,身上还有股又愣又倔的青涩气,尤其看不起勋贵出身的泽安卫,觉得这些都是仗着家世横行的纨绔子弟,只知道动拳头,恐怕连大字都不识几个。
此时听见白亦陵这幅语带戏谑的口气,众人顿时觉得受到了侮辱,群情激愤,纷纷叫骂起来。
闫洋“刷”地一声拔出了刀,暴喝道:“泽安卫办事,谁敢喧哗?都给我站好了!”
众人紧跟着也纷纷抽刀,泽安卫这一头一片锋芒闪烁,有些人怕了,有些人却执意要向前冲,场面一时有点混乱,白亦陵看着这一幕却是不慌不忙,笑着说道:“难道本官说错了吗?各位将孔圣人的牌位请出来,以先贤的名义再次诘问,却不知对于圣人之言都可曾读通透了?”
范敏微微冷笑:“站在这里的,无不是自幼苦读,大人就不用担这份心了。”
白亦陵道:“是么?那本官便考考你,请问孔子所言‘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弟子记之,知人故不易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所提的问题就等于是最基本的文言文翻译,正如范敏所说,在场的怕是没一个人回答不上来。但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一下子僵住了。
白亦陵笑容一收:“今天本官来到这里,本可以什么都不说,将你们通通押走,但是诸位若想讲道理,那本官就与你们分说分说!你们若是觉得不对,也大可以当面讲出来!”
他不管周围的喧哗扰攘,高声说道:“‘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弟子记之,知人故不易矣’,出自《吕氏春秋》,是孔子亲口对颜回所说。意思就是,眼前所见未必是真,内心所信未必正确。要了解一个人,何其难矣!今日你等只因为觉得贺子成才学不够,不该成为会元,便聚众闹事,断言他成绩有假,更甚至指责礼部各位官员徇私舞弊,那么我便问问,诸位可有证据?”
他一番话下来,周围寂静无声,白亦陵居高临下,目光冷冷地扫过诸位考生的面容,片刻之后,猛地厉声喝道:
“尔等手持圣人牌位,却不遵圣人之语,可见孔子在你们这些所谓的读书人眼中,不过是用来蛊惑人心的工具,安敢自负清高!你们这些人里面,多少是为了求个真相,又有多少是浑水摸鱼,跟风造势,不用我一一盘问,自己心中当有定论!这等行径,如何为官作宰,出将入相?日后仅凭他人几句挑拨,便轻言对错,岂不是让朝堂都跟着蒙羞?”
他声音严厉,言辞狠辣,丝毫不留余地,简直是字字诛心,站在马前的的范敏只觉得心中一凉,浑身阵阵发冷,两腿几乎站立不住。
白亦陵又呵斥道:“相关事宜,我自会公正审断。纵然再是愚钝无知,也断不会像尔等这般轻狂。你们既然还没坐到这个位置上,便应当安分守己,谨遵上令!自以为凡事不满意了,闹一闹就能得遂心愿,如此悖逆不忠,还有脸站在这里指责他人吗!”
范敏急怒攻心,脑子中轰然一声,只觉得眼前发黑,竟忽然之间一头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周围有片刻的骚乱,但闹事的考生们人人面如土色,却是谁都没有出去扶他,倒是方才几个跟在范敏身后叫嚣的最凶的人跪了下去,额头触地,颤声道:“学生有罪,学生愧对大人教诲……”
后面的考生互相看看,纷纷跪了下去。
白亦陵神色不动,傲然地望着马下跪伏着众位举人,冷冷地说:“都散了!在本案未明之前,所有人等不得离开京都,不得胡言乱语,如有违者,杀无赦!”
所谓“士农工商”,历朝历代当中,读书人的地位都是格外崇高的,像这样学生闹事的情况不在少数,官员们不敢武力镇压,能做的也只有妥协或是好言相劝。
尤其是这一回,能参加会试的考生们未来将有一大部分能够进入官场,自然更是不好轻易得罪,处理起来往往十分棘手,这也是众人有恃无恐的原因。
可惜他们碰见了白亦陵。
第138章 憋狐
白亦陵是从小吓大的, 他最烦的就是这种无理取闹的泼妇行径, 读书人是一个国家的口舌,别人小心翼翼地惯着,他可不会,直接声色俱厉将这帮人痛斥了一顿。
他不是毫无根据的乱骂,引经据典,字字直指问题核心,众人根本就占不到道理, 心里先就虚了, 被煽动的热血平息下来,开始逐渐觉得这件事情不对,自己也觉得后怕,当下二话不说,蔫溜溜地散了个干净。
直到人都走干净了,礼部门口清净下来, 白亦陵的余威犹在,半晌没人敢跟他说话。白亦陵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只觉得周围静悄悄的, 无奈回头, 正要说点什么缓和气氛, 忽然听见卢宏惨叫一声:“哎呦!”
大家刚刚把刀收起来, 被他这一喊立刻警觉, 纷纷道:“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暗器!”“什么人?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 只见一只不过成人巴掌大小的小红狐狸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蹦跶出来, 正悠哉站在卢宏的脑袋上,神气活现。它歪着小脑袋,对其他人手抚刀柄的动作视而不见,转头四下打量,然后就看见了白亦陵。
小狐狸欢快地甩了甩尾巴,高高兴兴地在卢宏脑袋上一蹬脚,窜进了白亦陵怀里,用小脑袋使劲在他胸口蹭了两下。
刚刚在宫里的时候,白亦陵看陆屿那个神情就猜他处理完其他事情之后回过来,但这么个出场方式也实在是欠炖。他弹了狐狸一个脑瓜崩,默默从狐狸爪子缝里抽出了几根头发,诚恳地冲卢宏说道:“对不起。”
卢宏:“……”
大家看着卢宏乱糟糟的脑袋,都笑了起来。
被小狐狸这样搅和一番,气氛轻松很多。卢宏手欠,过去在北巡检司的时候常常背着白亦陵撸狐狸,也没少挨挠,脾气早就被练出来了,冷不防被好久不见的小狐狸踩上这么一下子,还觉得心里挺舒坦。
他自己将发簪拔下来重新束好了头发,笑道:“没事六哥,哪敢让你道歉,刚才都吓死我了。”
白亦陵笑道:“你自己又不是没杀过人,我讲两句话就吓死了?”
有卢宏这一开头,众人纷纷说道:“六哥你刚才太凶了,我们都不知道你是真的发火还是在吓唬那帮酸秀才!”
“是啊,动手是正常的,动怒就不多见了。”
“刚才我想起来自己小时候被先生打责骂的事,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六哥,你可知道我就是因为这个才要弃文从武的!”
白亦陵道:“那太好了,今天可叫我知道了你们怕什么。下回闯了祸,不跑圈不列队,一个个来我这挨骂就是!”
“……”
寂静片刻,卢宏生硬地凑到白亦陵身边,毛手毛脚地去摸狐狸的脑袋,干笑道:“哎呀,这狐狸还是这么可爱!六哥,你也养了它一年了,怎么不见长大啊。”
狐狸又挠了卢宏一爪子,白亦陵握住他的爪说道:“可能就是这个品种的,不会长。”
卢宏手背上再添一道血痕,也不在意,还故意说道:“啧,那可完了,我从未见过这样小就不长的狐狸。它是公的母的?日后连个伴都找不到啊。”
经过以前的打交道,他知道这只小狐狸颇有灵性,能听得懂人话,说完之后立刻一躲,结果这回却没挨挠,小狐狸不知怎的好像有些得意洋洋,甩着尾巴又蹭了蹭白亦陵的胸口,鄙视地斜着卢宏。
也不知道找不到对象的是谁,呸!
几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进了礼部。
礼部的众位官员被堵在衙门里大半天,总算是得救了。原本他们要是强行令官差开路出门也不是不可以,但事情没有查清,又无法给出交代,这样的做法极容易引发众怒,造成事态更加不可收拾。
他们也没想到泽安卫的人来了之后,竟然直接将那帮学生暴骂了一顿,而且还就真的将人给骂走了。礼部上下得救了,在里面听着外头的动静,都是深感解恨,白亦陵等人还没进去,他们已经从里面远远迎了出来。
为首的礼部尚书名叫陈踪,还有几年就快要致仕了,官场中的风风雨雨也见过不少,神情还算沉稳。白亦陵的官职比他低了半阶,却是皇上特派的钦差,两人行了个平礼。
白亦陵又跟其他的礼部官员打过招呼,众人将北巡检司的人迎进去奉茶,白亦陵正好渴的嗓子冒烟,一口喝下去,小狐狸连忙又殷勤地用脑袋顶住茶壶,给他倒了一杯。
陈踪盯着狐狸看了一会,假装不经意似地将自己的空杯向前挪挪,轻咳一声,狐狸没搭理他,给白亦陵倒过茶后,懒洋洋地卧在了主人手边。
陈踪被小动物鄙视了,无语一瞬,将目光从狐狸身上挪开。虽然觉得有点好奇,但大事当前,他也没时间再耽搁太多。
他冲着白亦陵道谢道:“这回多亏白大人不辞辛苦,及时前来营救,否则那帮试子们的情绪激动起来,还不知道要做出何等举动,一旦闹大了收不了场,我可真就没脸面见陛下了。”
白亦陵心道陛下就在你不远处抖毛呢,只是这句话要说出来,怕是陛下没脸再见这个老臣。
他道:“陈大人不必客气,都是分内职责所在。但这件案子我只了解一些表面上的情况,具体如何,还望大人能详细告知。”
陈踪道:“刚才我们在这里出不去,也将整件事情梳理了一遍,那贺子成的试卷在此,白大人可以翻阅。瑜信,你也是这次会试的主考官之一,你来为白大人说明吧。”
他说完之后又是一笑:“二位自然就不用老夫多嘴介绍了。”
白亦陵笑道:“那是自然。”
他抬手冲着周高怀一比:“周侍郎请讲。”
因为方才家里的事,周高怀面对着白亦陵的时候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心里还想着,要是他不搭理自己,自己也认了,毕竟他们家人实在是不像话。
不过见白亦陵的神情语气都很自然,虽然当着别人的面用官职称呼了他,但也是面带微笑,周高怀放松了一些,也把注意力放在会试上面。
身为这次的考官,会试中的不少题目都是他出的,如果真的在考试过程中出现了徇私舞弊的情况,周高怀绝对择不干净。他仔细地想了想自己所知道的情况,讲述了一遍,遗憾的是,与白亦陵从陆屿那里所得知的讯息没有什么差别。
白亦陵翻了翻贺子成几次考试过程中答过的卷子,说道:“别的暂且不说,他县试乡试会试几次试卷中的文章写得倒是不差,不像传闻中所说的那样胸无点墨。”
周高怀道:“那么白大人可注意到了,他县试乡试时的成绩为何都垫底?”
白亦陵道:“文章虽好,但是离题了。”
周高怀道:“正是如此。若是说一次发挥失常,文章写得偏了还能理解,但是先后两次都离题了,这点却未免有些太过巧合。”
白亦陵道:“所以周侍郎的意思是?”
周高怀道:“白大人应当知晓,一些考生参加的考试多了,自然也会有很多应对之策。其中一些人就会专门打探主考官的喜爱偏好,平时读过的书目,进行押题。”
白亦陵又快速地将试卷翻了一遍,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也曾听说过,考试之前,一些试子们会大肆购买各处的题册,有的还会请人将答案写好,囫囵背诵,以期在考试时能够遇上。贺子成这前两份卷子,但凡是需要死记硬背的诗词典故,答得都无可挑剔,但涉及到对策文章,文笔虽佳,却总有硬扯或者拼凑的痕迹。”
陆屿一动,白亦陵顺手摸了摸狐狸,沉吟道:“再加上他又家资巨富,完全出得起买卷子和雇人代写的银子,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很有可能已经是提前将答案背好,赶上哪个算哪个?这……未免有些牵强吧?”
陈踪接过话来:“确实太过巧合了,可是他会试时候的卷子却又答的太过完美了,所有的文章切中题目,鞭辟入里。如果仅仅是押题……怕是不能这样准确。”
白亦陵已经听明白了。礼部众官员肯定也是听见他在外面将那帮考生们严厉呵斥了一通,觉得他的立场是倾向于贺子成没作弊那一头的,所以有话不好直说,先将这些疑点提出。
其实他们的意思就是怀疑贺子成在前面的县试和乡试当中请人押题,都占到了便宜,野心也就愈大。只是县试和乡试考试的范围相对较小,能够上榜的考生也多,如果会试再靠着这种方法,简直难上加难——就算是押题再准,又哪可能所有的题目全都给押对了呢?
所以在会试当中,他是真的提前知道了考试题目。那么这件案子就涉及到试题泄露,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了。
前朝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只不过之所以有人甘冒风险泄露试题,那么大部分可能是为了买卖求财,自然是卖的越多,挣的越多,所以一般案发都是因为传播的范围过大而被他人举报。
这次却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相关的传闻,就凭着一个“贺子成这样的纨绔子弟不该高居榜首”,一群考生们便闹了起来,结果顺着一查,好像还真有这么回事——一切是不是有点巧的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