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绣呐呐地不敢再说话了。傅敏在人前从来都是一副温柔贤淑的样子,说起话来柔声细语,连对待下人都很少呵斥,只是偶尔在她们这种心腹面前才会显露出真实的情绪。
她也实在不能理解,同样是亲生儿子,白亦陵论容貌论才干都远比另外两个兄弟要出色的多,虽然不是在身边长大的,可是他离开侯府也是为了傅敏做出牺牲,为什么侯夫人非但不对这个儿子感到怜惜抱歉,反倒这样排斥呢——就连侯爷面对着大公子的时候,都还有几分愧疚在呢。
因果轮回,要不是她的态度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谢樊,谢樊大概也不会因为不喜欢白亦陵,而惹下之前那许多的麻烦。
比起满腹疑惑的姜绣,反倒是白亦陵对这件事更看得开。这么些年过去了,双方虽然不是在同一个屋檐底下住着,但是主要活动和交际范围都在京都,零零碎碎地积攒起来,接触的次数也不少。
随着逐渐长大,他也能看透了侯府中人各自都是怎样的一番想法,更是早对这家人死心过无数次,傅敏会怎么想怎么说他能猜到,但并不在乎。
从侯府出来之后,白亦陵的注意力还是放在了案子上面。
虽然谢樊什么都没承认,但是通过他的反应,白亦陵基本上已经可以肯定,这件事当中一定有猫腻。以谢樊的智商和能力,跟反贼勾结的事他做不来,所以唯一的可能性是,他被陆协利用了。
明明不是谢樊救了陆协,陆协却要把这样一份功劳拱手送上,他图谢樊什么呢?
会不会是……他说自己被刺客抓走又落进了水里,其实这一切根本就没有发生,陆协利用这个时间去做了其他的事情,又用功劳作为诱饵,让谢樊成为他的时间证人!
白亦陵右手握拳,锤了一下左手手心——如果自己猜测正确,那么这个“其他的事情”就是关键,明天就派人到所谓陆协落水的地方调查!
不过,他所知道的四皇子易王陆协,似乎也没有这份智商和能力……
他们不光有这一件案子要办,此时距离梅园之乱发生已经好几天过去了,必须要抓紧时间。
白亦陵回了家,一边思考案情一边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府中的下人要迎上来伺候,他嫌他们影响思路,摆了摆手,把人都给挥退了。
白亦陵心不在焉地推开自己的房门,抬头一看,然后脚步停住。
只见晃动的烛火之下,一只红色的毛团正蜷着身子趴在软垫上呼呼大睡,大尾巴盖在身上。灯光将他一身软毛映的根根分明,随着呼吸起伏微微晃动,憨态可掬,甚是可爱。
糕点盒子和果盘都空了,桌子旁边堆着橘子皮和花生壳,狐狸毛上沾了一点点心的碎屑,这家伙大模大样的跑到别人家,倒是好吃好睡,毫不见外啊!
白亦陵走到床前,冲着软垫说道:“淮王殿下,醒醒,走错门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盯着那随呼吸不停起伏的绒毛看,实在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小狐狸的耳朵尖。
陆屿耳朵动了动,立刻抬起爪,精准地按住白亦陵的手背,这才睁开眼睛,一抬头发现是房主回来了。
他一咕噜从软垫上爬起来,抖了抖毛,高高兴兴冲白亦陵打了个招呼:“白指挥使,你回来啦。”
白亦陵一下子就把手缩回来了:“……你会说话?!”
陆屿:“……我是陆屿!”
白亦陵:“可是现在你是狐狸啊。”
陆屿这才明白过来,白亦陵不是没有认出来自己,而是以为自己狐狸的形态是不会说人话的。于是小狐狸抖了抖毛,摇身一变,重新化回神采飞扬的年轻王爷。
他摸了摸鼻子说道:“一直都会说,之前怕吓着你。现在不是熟了么。”
他说“现在不是熟了么”这几个字的时候,声音明显比先前要低,偷偷看着白亦陵,仿佛生怕他否认似的。
这淮王殿下看着倨傲,接触起来却是极好相处,白亦陵忍不住一笑,说道:“不错,现在熟了,反正狐狸还是殿下都是你。”
陆屿得了他这一句话,便开心地笑起来,一掀袍子,在桌边的椅子上面坐了下来,要不是事先知道桌子上的果壳果皮都是这个货搞出来的,他看起来倒还真是人模狗样,很有几番派头。
白亦陵笑道:“淮王殿下,你的伤怎么样了?我看是好得差不多了。”
陆屿道:“劳你记挂,没什么大碍……”
他说到这里,见白亦陵的目光往桌上一扫,颇有几分戏谑之意。这才明白他是说自己能吃能喝,看来身体不错。
陆屿跟着笑了,也不介意他的打趣,大大方方地抻过来一块帕子,将那堆东西盖在下面,然后若无其事、一本正经地说道:“啊,对了,我今天来,有件重要的事情想和你说啊。”
白亦陵道:“哦?请讲。”
陆屿道:“我觉得我那个四哥有些不对劲。”
白亦陵这一路上本来就在琢磨易王的事情,此刻听陆屿一提,顿时精神振奋,也不再同他开玩笑,问道:“这话怎么说?”
陆屿道:“依你看,觉得这位易王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亦陵想了想,说道:“没什么心机,但喜欢显摆。有些……娇气。”
陆屿嘿然道:“那白大人可太客气了。要我说,这人从小到大养尊处优,贵妃又非常溺爱,以至于诸位皇子之中,要最数他好吃懒做武功差,一点苦都吃不得。又笨又喜欢出风头,沉不住气还觉得子特别有心眼。”
白亦陵心道,这话说的,可真是易王殿下的亲弟弟。
不过陆屿这么一提,他好像有点明白对方想说什么了。
果然,陆屿接下来说道:“先前在梅园大乱的时候失踪,而后又莫名自称被人所救现身,这中间的种种不合理之处我相信你肯定注意到了,无需赘言。而且在当时御医包扎的时候,我觉得陆协的反应也很不对劲。”
他一手支着下巴,回忆道:“当时从他去了勤政殿开始,我因为心中有疑惑,所以一直在旁边观察。其他的也就罢了,但陆协的手上划了那么大一道口子,要是以他平常的表现,恐怕早就鬼哭狼嚎满地打滚了。即便是碍着在父皇跟前,不好失仪,也不该那样……冷静。”
陆屿外粗内精,向来心细,当太医上药的时候,他端详陆协的面部表情,根本没有痛苦忍耐的神色,与他平时的作风十分不符。
经陆屿这么一说,白亦陵也立刻想到另外一个疑点:“你说的有道理。而且从他失踪受伤到平安归来,这期间足足过了好几天,不是没有先将伤口简单处理一下的时间,但他这样回来,倒好像故意要在皇上面前展示受伤之重一般。”
卖惨不要紧,这种策略有很多人都用过,可是就像陆屿说的那样,放到陆协身上,用这招就不大合适了。
白亦陵自语道:“但当时我也亲眼看了他的伤口,伤是肯定不能作假的,莫非是有人易容假扮成了易王……”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陆屿,意示询问,两人眼神一碰,陆屿脸上忽而浮起些微笑意,叹息道:“虽然我从小不在宫里长大,回到京都之后,也和陆协没什么交情,但斩不断的是血缘牵系。他受了伤,我这个当弟弟的,心里实在挂怀。”
白亦陵一挑眉,唇边带上几分玩味之色。
陆屿唇角翘了翘,目光中流露出狡黠之色,说道:“所以我便备了厚礼,去易王府探病了。”
这些日子,陆协一直称病不出,谁也不见,他被刺客掳走这件事人尽皆知,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即便是白亦陵他们想调查内情,也不好在易王病中强行询问。
能在这种情形下见得到陆协的人不多,陆屿一定是其中一个。
白亦陵眼睛一亮,问道:“然后呢?”
陆屿笑看着他,说道:“我亲自上门,想要看望他,这份兄弟情谊难能可贵,易王府的人自然不可能不让我进去。”
淮王殿下居然假惺惺上了易王府的门探病,就好比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怀好意简直都快要写在了脸上。陆协本来就糟心,当然不愿意见他,但阖府上下包括他自己,却没一个人能做到违逆陆屿的意思,不给他这份面子,因此陆屿也就进去了。
他进去之后,见房间里光线昏暗,陆协正奄奄一息在床上躺着,仿佛不是手上中了一刀,而是胸口中了一刀,下一刻就要魂归西天,荣登极乐。
陆屿就走过去,亲热地坐在了他的床头,要摸陆协的脑门,看看他是否发烧。
陆屿向白亦陵说:“这是一番好意罢,难得我对什么人这样上心一回,可他就像见了鬼,向后躲着不让我摸。果然不识好歹。”
白亦陵沉默。
陆屿颇有得色,仿佛还是那只尾巴翘到天上去的小狐狸:“嘿,但经过几番推辞客气之后,还是让我摸着了。”
第37章 围猎
如果要易容, 无非两种可能, 一种是戴上一层面具,一种是在脸上涂抹易容之物, 总之陆协不可能是把脑袋瓜子切下来, 再换了一个头过来假冒。
于是陆屿借着摸脑门的机会, 趁机把他脸上的肉捻了捻,抠了抠, 可以确定是原天然无加工。
检查过后, 易王府的人大概是觉得再放任两位殿下独处, 易王很有可能被淮王给祸害死,所以管家领着拿药的丫鬟进来, 称到了给易王殿下伤口换药的时间了。
白亦陵听到这里,心想那管家实在是个蠢货。
果然, 陆屿道:“我正想着没机会再查看一下他的伤口,这管家知情识趣, 简直是瞌睡时给人送枕头,于是我便要求亲手为四哥换药, 他抵抗了, 奈何我一番好意,最后还是帮他重新包扎了伤口。”
白亦陵道:“这伤口我倒是已经亲眼看过了,你又检查了一遍,觉得像是造假吗?”
陆屿道:“我用手戳了, 如假包换, 绝对真实。”
白亦陵道:“你戳过之后, 他惨叫了么?”
陆屿道:“叫了,差点和我拼命,这次的表现也很正常。”
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白亦陵道:“看来疑点可能不在这里,但易王身上确实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老实说,我不大相信他会以堂堂皇子之尊去和前朝余党勾结,但正因为如此,他的目的才更让人奇怪。”
“你想见他?”
“淮王殿下,不是每个人都能光明正大地上门看病,然后差点把易王抠下来一层皮的。”白亦陵笑了笑,接着说道,“——所以我打算偷着去。”
陆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了几下,失笑说:“黑灯瞎火的能看见什么?这样吧,等过几日他的伤养的差不多了,我会发起一场游猎,并且冲他下帖子。京都里已经出现了易王的手被刺客所废的流言,为了澄清,想必这游猎他不会拒绝,那时就可以再做观察。”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倒是觉得,除了陆协,还有一个人也需要盯紧一点。”
白亦陵道:“姓韩的。”
陆屿道:“是啊。到目前为止看起来,他好像和整件案子没什么联系。但是一方面他是被陆协的生母引荐入宫的,来历背景都有些模糊。另外,你应该还记聂家那个孩子吧?那关于阴煞鬼婴的烂名字,反正我是不大相信。”
白亦陵点了点头。陆屿还不知道,连韩先生这个身份都是冒充了别人的,确实可疑。
调戏不成,便说人家的孩子是阴煞鬼婴,这件事说着也损阴德。
只是一来孩子已死,谁也没有证据指责韩先生不过是信口雌黄,二来他现在步步高升,已经贵为国师,也没人能奈何的了他。但因果轮回,总有业报,要是查出来什么,他也跑不了。
“知道了,我会注意。”
正事说完了,白亦陵伸了个懒腰,笑起来:“总之这回多谢你费心,这么晚了还过来跟我说案子。臣好像不知不觉间,欠了淮王殿下不少人情啊。”
陆屿扬起眉毛:“这账得分怎么个算法,仔细想想,当初如果不是你先从雪地里救了我,我可能早已经死了,后面再有什么事都是白扯,所以好像还是我欠你人情多些。不过我本来想赖赖账,就都抵了,算个平手。”
他前前后后实在做了不少事,却又不愿意表功说破,这样一心想把关系处好,就算白亦陵素来不爱依仗他人,这份情也终究是承下来了,闻言笑了起来:“好吧。”
陆屿打了个呵欠:“就是这样。办案子嘛,两个人商量着,做的快些。先前鬼火那件事,你不是也常常与我商量么。”
他所谓的“商量”倒是把白亦陵跟狐狸那些自言自语也给算进去了,白亦陵想明白了,略微汗颜,又听见陆屿问道:“哎——那个,对了,我的垫子哪里去了?”
白亦陵道:“垫子?”
陆屿比划了一个大致的轮廓,说道:“就是我以前睡觉经常趴的那个,软软的,圆的。原来就摆在床边来着,怎么没了呢?”
白亦陵“哦”了一声,想起来了,也没叫下人,到橱子边上翻了几下,就将陆屿的狐狸窝扯了出来递给他:“你要啊?”
陆屿看了看窝,又顺着窝向上,看了看白亦陵的手,还是把那个小圆垫拿在了手里,说道:“是,我睡习惯了,从小就有些认床。”
白亦陵大方地说:“那你就拿走吧!这垫子本来就是我让苑奴特意给你缝的,如果坏了,下回我再让她做十个送到淮王府去。不过……你还用得着吗?”
他还以为陆屿变成狐狸只是受了伤不得已的退化,但现在看来,白亦陵突然对他平时的生存状态产生了某些好奇。
“……”突然得到了不少垫子卡的陆屿干笑道,“回到自己府里,有时候也会放松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