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文公却是没有立刻应下,他蹙眉而思,盯了杨奉常许久,终是叹息:“杨卿,迎回公子烨攸关我晋国存亡,兹事体大,便请你与孙太仆为寡人走上一遭,可好?”
杨奉常在庄良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就有不祥的感觉,如今被选作使臣,倒是让悬着的心落在了实处,他垂首作揖,领旨。
作为晋文公心腹的杨奉常都得领旨去梁,孙太仆更是没有拒绝的理由,也老实领命。只是,与杨奉常的镇定不同,他心中颇为疑惑不安,朝臣数十,为何是他?
携何等重礼到梁晋文公没有心思管,在人选敲定后就将准备礼单礼品的事交给了庄良和刘蔚两位大人,他则是与朝臣再次商议起边关的问题。
天气渐寒,保证将士和马匹的存活是首要问题。
故而,粮草,衣物等是急需。
有大臣提议增加税收,也有大臣提议再从民间抓取成年男子充军,以增添军队人数,为开战作准备。
对此等提议,多数大臣是反对的,如今的晋国正处在风雨飘摇中,若再闹得平民人人自危,民生怨道,晋国怕是要覆殷商后辙。再者,兵将在精不在多,以一敌百的勇士,总是更能比十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壮丁更有威慑力,加强将士们的训练才是重点。
朝臣间你来我往,均据理力争,争论许久,也没争个具体结果。
陆奇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家中夫人倒是给了他一个好消息。
六子陆珩来信,已学成下山,不日归晋。
第3章 血染山河2
数日后,晋国将重礼筹备完全,金银珠宝,粮食织物,美人仆从,以及各类美轮美奂的器物,细细数来,竟装满了百多辆马车,占尽十里长街。
声势浩荡,唯恐人不知。
晋文公携众臣亲自相送,亲眼看着隶属晋国的宝物被车马带走,在他眼前扬起漫漫黄土。
他在心底告诫自己,现在送走的只是小部分,若是晋国真的覆亡,他晋国的所有都将为他人占去,好山好水好美人,金银珠宝美器物,什么都不会例外。
无论如何,一定要守住晋国,绝不能让晋国被诸国的铁马踏碎,成为敌虏手中的玩物。
直到杨奉常引领的车队完全消失在路的尽头,晋文公才肯收回目光,侧头低声询问:“陆卿,人手可准备好了?”
陆奇小步上前,在晋文公斜后方二尺余的位置站定,拱手道:“回大王,已备好。”
晋文公抬起头,视线的焦点处又重新落在车队远去的方向,他面容苍老憔悴,花白的胡须在凌冽的风中摇曳,被冷意冻得发红泛紫的双手虚握成拳,似是要抓住这被风吹起的晋国的土。
须臾,他颔首道:“那就尽快行动罢!”
陆奇垂眸:“是。”
陆奇与庄良刘蔚三人商议出来的方法,是分作两部分的,庄良将之称为‘声东击西’。
第一,由晋国大臣携重礼光明正大的出使梁国请梁王放归公子烨。
当然,这种方法显然是不可行的,因为即便梁王答应释放质子,梁国也会用尽方法拖延时间,直到晋国山河欲坠。
梁国会用这种缓兵之计,晋国自然也能使用,出使梁国求放公子本就不是本意,不过分散梁国注意力而已。
第二,在使臣与梁国周旋的时候,晋国会派遣真正的救援人手暗中到梁国接走公子烨,以防梁国出别种手段。
晋文公询问的,便是所需的暗中接引公子烨的人手。
暗中接引者,必须是心向晋国,值得信任,且武术颇高的人。
此外,还得将生死置之度外,梁国一行,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更不会知道是否还有机会回到晋国,贪生怕死者自然不可。
大张旗鼓的送走杨奉常等人后,陆奇便向晋文公告退回府,他坐在马背上,神思不属的打马徐行,马蹄声乱,恰如他此刻烦忧无比的心绪。
作为晋国将军,他无悔为晋国出生入死,征战沙场。可他也是为人父为人夫,他如何能狠心一次又一次的送他的孩子去死,又如何忍心让他的夫人一次又一次的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
他一生六子,除了正镇守边关的四子和从小就被送入云门六子尚在,其余几子均先后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而这一次,他打算将接回公子烨的任务交给六子,陆珩!
还未到家,陆奇远远就看见他夫人在仆妇的搀扶下站在门外,瘦弱的身躯在寒气逼人的朔风中不住的颤抖,好似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消逝在风中。
她在等人,他也知道她在等谁。
陆奇扬鞭打马,数息时间便越过长街到了自家府门前,他翻身下马,行至夫人身边,语带关怀的问:“夫人,天冷风大,你身体又不好,不在屋中歇着,出来做什么?”
陆夫人的脸被苦难的岁月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显得沧桑而病态,可她脸上的笑容在陆奇眼中却分外明媚耀眼,宛如当年柳湖初见时的惊鸿一瞥。
他从来都知道她不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人,即使身为将妻,她的心也远不比男儿坚硬,孩子们的逝去让她心力交瘁,生不如死。
“依珩儿信上所言,他归家时间该是在这两天,好些年不见,我很想他。”陆夫人笑着说,眉眼却在不自觉间染上了几丝落寞:“也不知他这些年过得如何,长成了何等模样?”
陆奇只觉得心里发涩,他从仆妇手中接过陆夫人,扶着她往回走:“回罢!我这就叫仆役守着,待珩儿回来,定叫他先来见你。”
在风里站得久了,身体瘦弱的陆夫人也吃不消,她掩唇咳嗽几声,反复叮嘱陆奇不要忘记他的话。
陆奇静默颔首,却是频频与夫人的目光相错,不敢与她对视。
他终究还是要为国舍家,再度负她!
将军府的仆役等至半下午,方见得一名身形颀长的黑衣少年牵一匹瘦马徐徐走来,那少年生就一副好样貌。他面如冠玉,五官棱角分明,如雕刻画般俊美,增之有余,少之不足。少年举止洒脱,风姿隽逸,眉宇间的气度肆意而慵惫,他唇边衔着一抹浅笑,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却会给人一种‘世上无难事’的感觉。
少年牵着瘦马在将军府前站定,驻足观望,不进门,不远离,亦不询问,只眯着好看的眼睛打量着匾上大字,好似能将它看出别形状来。
仆役看着堪称美无度的少年,再想想自家五大三粗浑身煞气的将军,一时间竟不敢上前相问,直到少年对他们招了招手,又把手中的马绳扔给他们,还交代要用府中最好的粮草喂他的好马,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要等的人,到了。
不过,该确认的还是要确认,仆役谨慎的询问:“公子可是行六?”
少年抬眸看了他一眼,低低的‘嗯’了一声,声音干净清润,极为好听。
仆役立刻高兴起来,连忙叫上左右,或引公子入门,或遣人通知主人,或奔走相告。
将军府的六公子,在离家多年后,可算是回来了。
少年正是陆珩,或者说是陆珩,又不是以前的陆珩。
陆珩是四年前来到这个世界的,当时原身随师门游历诸国,回程途中不幸被疫病感染,药石罔顾,与病魔斗争了没几日便在一个下雪的清晨落了气。
他运气不错,原主刚断气就被他占了躯壳,中间隔着的时间不过两三息,身体还温热着,也没人察觉到在这眨眼的功夫里身体就被换了个神魂,他也不至于冒着被这个时代里崇神信鬼的人当成妖魔烧杀的危险来取道运。
来到这个世界也有四年时间了,他在云门随夫子学处世之道的同时也会下山游历,他到过很多地方。
去过王宫,做过食客,入过战场,也走过边陲小地。
王宫奢华,贵族阔绰,战场悲凉,边陲贫穷,每个地方都有其各自的风俗特点,合起来便形成了这混乱的世道。
陆珩表情闲适的行走在将军府的院落之中,没有分毫久别归来的紧张不安。他步伐轻缓,不急不慢,闲庭信步,自在不已。
相较于庶民随意搭建的茅草屋,由砖瓦砌成的将军府显然要雅致很多,但相较于王宫的雕梁画栋,又是完全不够看的。
仆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陆珩,见他似是心情不错,便试探性的开口:“公子,将军有言,说是让您回府后先去见夫人,您……”
陆珩脚步微顿,他却是忘记了,原主还是个父母俱在的人,他来到原主家中,就少不得要与他们打交道。
不过他也不担心会被看穿,原主自小离家,距今十余年,期间陆奇倒是到云门探望过两三次,可每次相见都是来去匆匆,怕是连他现在长成何等模样也不知晓,更何况是十天半月都会有变化的性子。
陆珩沉思半响,颔首道:“那便去罢!”
仆役领着陆珩往陆夫人的院落而去,路上应陆珩要求与他讲述将军府近几年来的状况,随着晋国的日渐没落,以及几位公子陆续亡故,将军府的日子也日益艰难,不过到底是有底蕴支撑,即便日子不好过,也要比庶民朝不保夕的生活要强得多。
提起将军府现状,就难免会想起危在旦夕的晋国,想到在不久之后他们都可能成为亡国奴,仆役心里就十分惶恐,他是见过别国的奴隶到晋国后的惨状的,任打任骂,任杀任剐,活得猪狗不如。
陆珩在仆役的引领下刚穿过两条长廊就见到了原主的母亲,她在仆妇的搀扶下立在长廊的尽头,脸上带着似哭似笑的表情,她的目光紧紧的盯着他,眼眸深处尽是思念与慈爱。
待陆珩走近,她枯瘦的身躯忍不住颤抖起来,颜色黯淡的脸颊也因为喜悦激动而浮出几许光华,她抬起手虚空描摹着陆珩的容貌,嘴里轻声呢喃:“珩儿,珩儿,我的儿……”
原主还未启蒙便被送入云门,脑海里与将军府有关的记忆极少,与面前女人有关且印象深刻的,是在被送进云门的前一日夜里,她抱着他哭了整整一夜。
那时的陆夫人虽也憔悴疲惫,好歹还有求存的意志,全然不像现在这般,俨然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陆珩垂眸,朝陆夫人深深作了一揖:“陆珩拜见母亲。”
陆夫人立刻抓着陆珩的手将他搀扶起来,细细打量着他,泪眼朦胧:“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陆夫人体弱,苦不得,累不得,与陆珩重逢后虽不舍分开,却也在仆妇的劝言下先回了院子修养。
儿子归来,以后相处的时间还有很多,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第4章 血染山河3
身在兵荒马乱的世道,处在风雨飘摇的国家,又怎能妄想情义双全,家国两顾?
心知他这辈子注定辜妻负儿,陆奇便狠下心只给了自己和妻子半天的时间来享受与儿子久别重逢的天伦之乐。
看着妻子欢喜的笑容,陆奇只觉得心如刀绞,他盼望她能有来生,生作盛世平凡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儿女欢颜,子孙满堂,再不教她受这生离死别之苦。
在征战的途中,总听许多流民悲叹,宁做太平犬,莫作乱离人,当时还觉得夸大其词,如今却是深有其感。
当天下午,陆奇就把陆珩叫到书房,与他细说了晋国的现状与接下来的打算,他要求陆珩前往梁国迎回公子烨,必要的时候,以死相护。
陆珩跪坐在陆奇面前,他脸上的笑意从未褪却,他边听陆奇说话,边慢条斯理的给两人续上热茶,待陆奇说罢,他也没立即回答可或不可。
陆奇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但他的情义都给了他所忠心的晋国,给了他守护的晋国的百姓。
他或许也深爱着他的妻儿,但这份爱与他的晋国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过于残忍。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大概就是陆奇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他散漫自在惯了,不怎么懂他这种忧国忧民的情怀。
过了许久,他抬眸直视着他:“父亲,您可曾后悔过?”
陆奇愣了瞬息,后悔什么?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影子,晋国的好山好水,百姓的欢歌笑语,战场被黄沙掩埋的白骨,他去世孩儿的音容笑貌,妻子的绝望痛哭,眼前幼子的笑问,最终定格的却是边疆男儿誓死守卫家国的坚毅表情。
他脑海里的画面逐渐从鲜活变得暗淡,一如他这些年走过的悲欢离合。
陆奇坚定道:“父亲是晋国的将军。”
从以前到现在,他做的一切都是他该做的,也是他想做的。
哪怕结果让他痛彻心扉,他也绝不后悔。
陆珩双手抬起茶杯,当酒饮尽:“父亲放心,我定平安迎回公子烨。”
这是重逢以来,陆奇第一次在陆珩脸上看到这般凝重认真的表情。
他咽下千言万语,伸手抓起茶杯,将杯中水全数灌入腹中:“随行人手已经备好,你今夜就出发往梁。”
陆珩自是不会反对,他离开书房前被陆奇赠送了一件礼物,一把仅三寸有余设计精巧的机关匕首。
据说这把匕首是晋公先祖爱物,时常被带在身边,后来被赐给了将军陆奇,也是被随身携带着。
其形极薄,犹如蝉翼,其刃极利,斩金断玉。
必要时,可伤人,也可伤己。
天刚入夜,陆珩就前往城外与陆奇备好的人手汇合,日夜兼程赶赴梁国。
陆夫人在陆珩出发后的第五天,终究还是得到了陆珩远赴梁国的消息,一阵天旋地转后,本就熬干了生机的她再也没能从病床上起身,每日好汤好药不断的喂着,也只让她在病床上多煎熬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