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病倒后,她总是恍恍惚惚的,脑子里的记忆也是模模糊糊的,直到闭眼前,她总算有了片刻清醒,望着丈夫赤红的眼眸,斑白的发丝和老去的容颜,她压抑多年的心绪也终于释然。
最终,她只是喘着粗气说道:“你是个好将军,我……”
他的选择没有错,她不怪他,她只恨生不在盛世时。
她这一生,前半生颠沛流离,后半生担惊受怕,如今总算可以结束了。可她却竭力睁大眼睛,满是担忧的望着免她四下流离又让她尝尽生离死别的男人,终是不肯闭眼。
陆奇征战多年,杀人无数,心肠早就历练得比冰霜还冷,比铜铁还硬,可他在面对夫人时,会下意识的将心底仅剩的柔软全都捧出来给她,生怕惊吓着她。
夫人过得太苦,陆奇也不忍心见她继续煎熬,便放低了声音:“睡罢!孩子们在等你,以后什么苦难都不会有了。”
陆夫人勉强扬起唇角,想勾出他最喜欢的笑容。
可这世道给了她太多的磨难,心神早已不复,哪里还能笑得如当年那般清明。
一滴眼泪自她眼角滑落,她紧盯着陆奇的脸,似是要将他刻进魂魄,带去下面。
“下辈子……”她执着。
“下辈子我们做两个盛世平凡人,没有生离,没有死别。”
也没有相见,他在心底补充。
他终是不敢在临头许她来生,怕再辜负她,再让她失望。
她终于成功扬起了笑容,灿烂而明媚,如他当年初见,蕴着期盼和希望。
恍惚中,她仿佛看到她的少年打马而来,少年怒马鲜衣,张扬蓬勃,宛如初升的太阳,拉她走出黑暗,拂去她人生里所有的伤痛。
陆奇在逝去夫人的床边枯坐了整夜,谁唤也不理。
到了第二天,他神色如常的踏出房间,近乎冷淡的吩咐仆役为夫人准备后事,他则是换了身干净整洁的衣服入王宫与众臣议事。
仆役心惊胆战的瞧着陆奇远去的背影,将军变了。
具体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将军比以前更冷,站在他身边都忍不住颤抖,若不小心与他对视,就连呼吸都是难的,生怕被将军砍了头颅。
将军亲自交代的事,没有哪个仆役敢懈怠。
将军府很快就挂上了白帆,吟起了哀歌。
晋国与梁国隔江而治,但晋都与梁都间何止数千里,快马加鞭五个日夜后,陆珩几人才算是到了两国边界平阳城。
平阳城是连接梁国与晋国的中间城市,隶属晋国,但城中百姓却是来自五湖四海,其中梁晋两国百姓居多。
陆珩坐在马背上,举目望着沧桑斑驳的城墙,也不知它是经过多少摧残才变得这般伤痕累累,尽管如此,它依然巍然耸立,护它国,守它民。
看得久了,陆珩心底忽然浮起几许沉重,对左右说道:“先入平阳,修整几日再前去梁都。”
左右都是陆奇亲自为陆珩挑选的死士,在陆奇亲手将他们交给陆珩时,他们就只有陆珩一个主人,唯他命是从。
边境自来多争斗,梁强晋弱,晋国百姓自然是被欺辱的对象。
一行人刚入城,就有一颗滚圆的头颅迎面朝陆珩飞来,幸而他及时拉住了马绳移开位置,否则他本就沾满风尘的衣物还得染上血腥。
陆珩眯着眼睛朝滚落在地的头颅看去,那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后又被人踢到了陆珩的马蹄下,殷红的血从头颅下散开,流了一地。
从他的角度,刚好能透过头颅散乱在地的发丝看到他死不瞑目的眼睛,那双定格在麻木与绝望上的眼睛。
这样的眼睛,陆珩在游历时见过无数,活人的,死人的,活死人的,它还无法引起他心底太多的触动。
他的目光在周边看热闹的人身上扫了两圈,绝大多数人的表情都是冷酷的,就算地上滚落的头颅是他们的国人或者家人,他们也只敢木然的站在人群中,随着人流往来。
“走吧。”陆珩从容收回视线,低声说道。
面对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的人群,他连吓唬他们的心思都生不出。
他来过平阳城几次,清楚城里的大致分布,他熟练的找到了暂时落脚的住所,要了热水和吃食,洗去满身尘土,填饱叫嚣饥肠。
平阳城的人来自天南海北,龙蛇混杂,有人力大无穷,有人智计无双,也有人作恶多端,杀人无数。
陆珩换了身梁国的贵族行头出门,因为他这身属于强国的贵族服饰,街上的人大多都对他敬畏有加,就连往日横行霸道的梁国人,也不敢多加放肆。
他熟门熟路的找到这个时代的书肆,里面藏书倒是颇丰,几面书架上放满了供客人购买或阅览的竹简和绢布。
见有客人进门,正翻看竹简的中年店主也只是轻描淡写的瞥了一眼,随即又低头兀自做他自己的事了,似是不在意这店中一切。
陆珩缓步从书架前行过,修长的指节在书架边缘划过,最终被他握在手中的是一册名曰‘启’的人物传记。
结账时,店主连看都未看书册名,就随意报了价。
陆珩付了书钱,与店主无其它交流。
第二日,他在相同的时间里进了书肆,在店中待了与昨日相同的时间,又买走了一册名曰‘汤’的人物传记。
结账时,店主的表情与昨日相仿,只眉宇间多了些许复杂。
第三日,他再次前往书肆,当他踏进店门时,店主飞快扫了他一眼,随即垂眸看书。
以后几天他都处于被店主无视的状态,他也不介意,该怎么做就还怎么做。
直到第七日,在选定书册后,他并未急着离开,而是行至店主跟前,笑问:“您猜我今日拿的是哪册?”
店主抬起头,认真道:“六公子是有要事要办的人,还是莫要再在小人这里浪费时间了。”
陆珩眸光微转,俊美的脸上扬起闲适而愉悦的笑,他在店主身侧坐定,姿态慵懒。
“先生何以知在下行六,而非梁人。”
第5章 血染山河4
店主审视着陆珩,静默的盯着他看了很久,想从他谈笑自若的脸上看去别的情绪来。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他面前这张看似真诚的脸,仿佛被冬日的晨雾笼罩着,让他如雾里看山,始终模糊。而他所有的想法都被遮掩其中,叫人难窥一二。
他的眼里蕴着笑意,却从不见笑意深至眼底,眸色倒是深得让人浑身发寒。
这种人即使是在算计你的时候也是笑着的,他能一边温和的把茶水递给你,能一边将藏在袖中的匕首刺入你的心脉,让你至死方能看清他的真面目。
这样的人,他平生也没见过几个。
曾偶然得见的,无不是人中豪杰,卓尔不凡。
不愧是云门教出的得意弟子,果真深不可测,可那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早就下定决心,在这平阳城中了此残生,再不管所谓天下大势。
纪知年忽然放下手中写满了文字的布帛,一声不发的站了起来,脚步颠簸的朝着立在北位的书架走去。
北位,是在这个世界象征卑微的方位。
在这乱世中,谁最卑,最贱,自然是命如草芥的平民。
看着他下意识般的行为,陆珩眼中的笑意深了许多,原来是个口是心非的人。而他,惯来会对付这样的人。
等店主拿了新的竹简回到位置时,发现陆珩正自在的看他之前看过的布帛,见他回来,也未放下,而是耐心重复:“先生还未与在下解惑,请问先生是如何知晓在下行六,而非梁人?”
店主没有回答陆珩的问题,兀自在原来的位置上坐定,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
“先生博学,你这里的书册叫我受益良多,先生整日静坐于书肆,对在下前些日拿的几本书可有什么想法,不如说出来探讨一二?”
店主径自打开竹简,淡声道:“六公子每日都来我这里消磨时间,不也是早就知晓了我的身份么?六公子不必多费心思了,我早已是废人,无心无力,只想苟且度余生。”
“至于公子话中的受益,我看的都是些不上进的杂言,没什么可探讨的,公子还是早日离去罢!”
“在下这里倒是有几庄旧事想与先生细说,先生可否移点时间给我?”
店主深吸了口气,尽量用平和的声音道:“请!”
陆珩清了清嗓子,用略为激慨的声音说:“三百年前,鸿明先生遭歹人迫害去舌断手,口难言,手难写,不是照样运筹帷幄,挥军千里么?两百年前,伯约耳不能闻,目不能视,却终日苦练琴艺,而今一曲千殇谁不知?百年前,钟鹏受刖刑,居囚室,隐而不发,终遇良主,任军师,计杀仇敌,不也活得风生水起吗?”
店主握着竹简的手轻微颤了颤,眼睛里浮起几点亮光,但触及跛脚后,目中光芒又很快归于黯淡。
他也曾以为自己会是鸿明钟鹏之流的人物,可世道却教他认清废人的本质。
废人怎配有鸿鹄之志?
废人就该躲在阴暗的角落终了一生,如他。
陆珩继续道:“先生是爱书之人,想必是知晓孟子的话的。孟子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见店主空洞的表情有所触动,陆珩更是卖力忽悠,用的还都是他以往在凡间界听来的词。
“往年四处游历时,我也总听人说,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自古英雄出炼狱,从来富贵入凡尘。在先生看来,此话可是与孟子言有异曲同工之妙?”
说了这几句话后,陆珩从腰包里掏出银钱放在店主面前,拿着新买的书册大步朝外面走去,寂静的书肆里充荡着陆珩爽朗而洒脱的声音。那声音宛如锋刃,刺破他被尘埃层层包裹的心脏,让里面被囚禁的猛兽差点冲破禁锢,再见天日。
他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每到雨季冷天,他这双被人废掉的双腿就疼得厉害,今日也不例外。可在听了陆珩的言语后,心底的触动远胜于腿脚的疼痛,倒是叫他差点忘了他还是个不中用废人。
他把手覆在抖得厉害的双膝上,被眼睑遮掩的双眸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好一个弃我去者,好一个乱我心者,好一个自古英雄出炼狱,好一个动心忍性!”
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后,他忽然仰头笑了起来,癫狂的笑声里虽仍充满苦涩沉寂,却也多了些微释然。
这几年,平阳城的人都叫他跛子,被叫得多了,他也以为自己就是跛子,都快忘记他原来的名字了。
他是纪知年,是师从玄机子的纪知年!
当年的纪知年,谈笑间战群雄,谋人命,屡建奇功。
他也曾意气风发,惊才绝艳,他也曾想救民出炼狱,想让中原再无战火,让百姓免失流离,结果呢?
别说是救人,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徒有满腔热血,永远都敌不过这世道的冷漠。
可是,不甘心啊!
不甘心偏安一隅,不甘心毕生所学无处使,也不甘心庸碌无为度此生,让师父苦心十数年苦心教诲皆成空。
在平阳城逗留了将近半月,陆珩每日都会到纪知年的书肆中小坐片刻,每次都会带走新的书册,类型每日都在变化,纪知年的面部表情也日渐鲜活起来,不再麻木无谓。
这日,陆珩再次踏进纪知年书肆,纪知年罕见的没有在看书,他备了热茶和糕点瓜果,在等他。
待他坐定,纪知年不急不缓的为他斟了杯热茶,说道:“纪知年谨以此茶为六公子践行,待公子成功归晋,再用好酒好肉招待公子。”
这是相处近半月以来,纪知年首次亲口说出他的名字,也是他正视过去的体现,这对陆珩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陆珩笑道:“那么,在下承纪先生吉言了。”
他很快就要离开平阳前往梁都,这事没有谁比他更加清楚,他今日来书肆,主要目的就是向纪知年辞行。而纪知年却早有准备,他可不相信纪知年有能掐会算的本事,最可能的原因,是他得到了晋国使团即将过平阳入梁的消息而针对他的计划做出来的推测。
能在这龙蛇混杂的平阳城中活下去的人都是有能力的,能平静安好的活下去的,大都能力非凡。陆珩早就知道纪知年智计无双,但他真正表现出来的能力,还是让他侧目惊喜。
若是晋国早有这般人物相助,也不会落得个内忧外患的局面。
若是梁国能信任他,并真心重用于他,逐鹿中原,指日可待。
像纪知年这样的人,要么重用,要么直接抹杀,留他性命苟延残喘的想法简直是在为自己挖坑。
与纪知年小坐期间,陆珩也知道了纪知年一眼看穿他身份和此行目的的原因。
他腰间挂着的玉佩是原主自小便带在身上的东西,玉佩以巧雕的方式融合了云门云纹与陆氏图腾白虎。
从外观上看,不过是块精致的玉牌,可熟知云门的人立刻就能看出佩戴者云门弟子的身份,再结合玉佩上雕琢精细且形状特别的白虎图腾,就不难猜出其除云门弟子外的身份。
有了身份,再联系实际情况,要猜出其目的,又有何难?
许是被陆珩打开了心防,也许是在陆非离开前试图引导他,纪知年的话比平时多了不少:“晋国倒也是好算计,利用公子烨来作权宜,不过到底短视了些。再有两三月,天寒地冻时,赵陈两国势必再度挥军而来,届时缺衣少食又不耐寒的晋军必然溃不成军,赵陈两国轻易便能入主晋国。”